承渊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七日,銮驾回宫。
此行并不似去时那般浩大,九街十二坊也均跪满了迎送的百姓。銮驾一路走的十分沉稳,坐在上面的皇后此刻却有些坐如针毡。
她本在行宫住了两日便就先行回宫,不想前夜皇帝却又以帝后祭天为由将她召到行宫。祭天不过是走个形式,皇帝一路与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可脸色却一直是阴沉沉的,想来一定是在为太子妃自尽的事给她施加压力。
阮妤娴的死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于皇后而言她并没有想将此事遮掩。太子妃生性软弱,又终年无所出,她早就想借个机会让皇儿休了她,奈何妤娴的母亲乃是哥哥阮云霆一直思慕的妻子,因而留有三分薄面。她本只打算安排阮妤嫣成为太子侧妃也就罢了,谁料想太子不知错吃了什么药,说什么也不肯再娶阮家的女子,甚至拿她曾经许诺的话来压她。皇后出于无奈,那一晚才召太子妃入宫侍疾。
阮妤娴温婉贤惠,但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她深爱太子,成婚五年也无所出。太子因为身体状况并未再娶任何妾侍,她也不加劝阻,皇后不过寥寥数句便已将太子妃失德的罪名坐死。她不过是想让阮妤娴知难而退,自请休书,谁料这孩子竟然以死谢罪。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了她所犯七出之罪。皇后的规劝成了一剂催命汤,待人发现的时候,太子妃已经香消玉殒,回天乏术。
思及事发第二日,灏国公闻讯前来朝凤宫质问她的情形,皇后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软弱无能的哥哥还有如此血性的一面。
“皇后娘娘逼死臣的亲生女儿,娘娘的亲侄女,难道娘娘夜半也能够安寝吗?”
“哥哥这话让妹妹好糊涂,妤娴写书自尽本宫也始料未及。昨夜对她婉言规劝不过是想让她劝一劝太子,谁曾想,她会想不开呢?”
阮云霆花白的鬓发显得他更加苍老,一身得体的朝服也衬不出他的容光焕发。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心爱女儿的父亲,浑身上下都是慢慢的哀思:“娴儿是宛如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可我却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沉浮官场,臣已倦怠,不若日后的家主还是由娘娘来坐吧!”
皇后的眼中弹出一道凌厉的光芒:“哥哥这是何意?难道失去一个女儿连家族都不顾了吗?妤娴一心求死,说的好听一些是情比金坚,令人感动,但从皇室命妇,宗祠子嗣的角度,她就是悍妒品行不端,更有畏罪自尽的嫌疑。哥哥说话如此不检点,难道想让整个阮家都为妤娴陪葬么?”
阮云霆一个冷战,恍如梦醒。皇后两番话说来都有道理,但不过结局如何,不都是她的一句话么?后妃失德,那是极辱门楣的一件事,那要比被弃休回家还要不堪。阮家丢不起这个面子,皇后恐怕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强忍住痛失爱女的心情,半跪下道:“是臣失言了,多谢娘娘提点。”
“哥哥尽管放心,没了妤娴,太子妃之位照样是阮家的,先祖的规矩不可谓,‘历代皇后,阮氏嫡女’,哥哥就好好看顾着另外一个乖女儿吧。”
阮云霆想着家里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儿,不禁又是一声哀叹。
皇命不可为,然而这对他们阮家而言究竟师父还是祸呢···
“皇后,朕在问你话。”
阮淑慧回神,发现承渊帝不知何时醒了,正一脸肃穆地看着她。
阮淑慧掩住眼底的一丝慌乱,低声道:“臣妾失态,望皇上恕罪。”
“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臣妾只是在想妤娴那孩子···”
没料到皇后这么快就将话题带到这里,承渊帝好奇道:“朕才离宫不过半月,宫里便出了这么大的事,什么叫自尽?”
皇后眼眶微微湿润:“都怪臣妾,那一夜召她入宫侍疾,闲谈时谈及太子以先祖规矩为由不肯迎娶阮妤嫣为侧妃,可怜嫣儿小小年纪便名誉有损。妤娴担心妹妹的身体,出宫后便去探望,姐妹俩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第二日妤娴便留书一封,饮鸩自尽了。”
承渊帝不动声色,但也信了几分。妤娴这孩子性情温婉,若说做出此等有失考虑的事来,他也不太相信,然而前几日,宫中便将阮妤娴自尽前的那封绝笔呈递上来,确实是亲笔没错。上述她自感德行有亏,无颜面见父母,夫君。更是因自己一己之身连累妹妹也声誉有损,故而以此谢罪,并恳请太子能够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迎娶她的小妹阮妤嫣为太子妃。
“罢了,此事只怪她自己想不开,就算是别人有意而为之,逝者已矣,一切都是妄谈。传朕旨意,太子妃阮妤娴毓秀温婉,懋淑秀慧。然突然急症病逝,仍保持太子妃封号,太子为其守丧三月。他与吏部尚书之女赵芊芊的婚事就再往后搁一搁吧。”
“臣妾遵旨。”
“令赐婚灏国公之女阮妤嫣为太子侧妃,也于三个月之后完婚。”
一纸圣谕下达,阮家再出皇妃,虽不是正妃。但谁都看得出,那个位置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原本那些为自己女儿谋划太子妃之位的大臣很快就偃旗息鼓。
祖训在那里放着,谁敢造次。
阮家没了一个阮妤娴,还会缺一个太子妃人选?
众说纷纭的太子妃一案很快便已主角病逝落下了帷幕。太子还在病中,出殡那天也未曾出现,阮妤娴的灵位孤零零地从太子府抬出,双十年华不过须臾,弹指间便化为尘土。所有人在感叹命运作弄的同时,也在羡慕着那个与太子妃同样出身阮家的另外一个女子。
太子府深处的一座楼阁,夏侯宸披着一件单衣,目光涣散地看着远方,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北风瑟瑟,其叶潇潇。白雪皑皑将纸钱嵌在半空,什么都化为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白。
连翘端着热腾腾的药碗站在他身后,忍不住道:“殿下,窗口风大,您还是回床休息吧。”
“咳咳···”他徐徐转身,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去了哪里?”
连翘别过头道:“我···这几天有点事。”
“是被常毅扣住了吧?”他的目光依然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里面化不开的沧桑,让病中的他显得愈发消瘦。“殿下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他怎么会放你来看孤?”
自从行宫回来,他就隐约发觉再也不见连翘的身影。几次问过常毅都说她在配药,就明白连翘一定是被关了起来。至于为什么不让他见连翘,恐怕是因为汀兰的缘故吧。
回宫已有十几日,他也将那一日发生的种种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这其中真的有很多疑问。他需要一个答案。
“常叔叔说,殿下需要时间来考虑,等时间到了,就会放我来见你。”
夏侯宸示意她坐下,直截了当问:“孤已经想的很清楚,很明白,只想知道一件事。”
“是。”
“醉人间的毒,已经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