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买牙膏,现在是早上五点钟,不知小卖店开门否。走过去,水泥路两边用石头砌的排水沟长满野草,而没有常见的垃圾。飞鸟从头顶飞过去,变成黑点。在阿荣旗的早上,眼前常常出现这样鸟的黑点。也有小鸟迎面飞过来,由高向低,同伴说我们处于气流的下坡。这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手风琴声,总是拉开头两句就停,这不是哪一家放音乐,而是有人拉琴。
琴拉的是乌克兰歌曲《德涅伯尔》,开头两句像这首曲子。可是,在呼伦贝尔草原阿荣旗的林场,有人用手风琴拉乌克兰歌曲?我生活在所谓大城市,也未曾在街上听到从窗口飘出的琴声,原来有过小孩练习钢琴声,现在没了。夏日窗口飘出的只有打麻将的码牌声。我从一片被小葱和小白菜间隔开的土路走过去,进入小卖店,琴声忽然响起来,一个老汉像母鸡展翅那样对着我拉手风琴,他红脸膛,坐在一只用水果箱子改制的简易椅子上。“花城百花开,花开哎朋友来……”他边拉边唱,欢迎我。等他拉完四小节,我低声、卖弄地对他说:作曲秦咏诚。
哎哟!他站起来,身高有一米八五。你还知道秦咏诚呢?他欣喜并惊讶,从柜台边上拖出另一只水果箱子改制的椅子,快坐。
我说,知道秦咏诚有啥可哎哟的,你能拉德涅伯尔更哎哟啊。
没啥,他开始拉这台破旧的鹦鹉牌手风琴,风箱有的地方漏风了,键子和簧片的接触也有间离,声音忽轻忽重。
“拉,多咪,拉——咪,来多,多西——”这架破手风琴的乐音让他心醉,甚至合上了眼睛,我跟着旋律小声唱:“——在黑云后面徜徉,林中的枭鹰……”不幸,我忘词了。
还拉啥?他眼瞅着屋顶思索,他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他,仿佛他快出丑了。皮亚佐拉?他问我。
我竖起大拇指,皮亚佐拉,这是意大利的炫技派作曲大师。他拉了一段,额上像蛐蛐须子的长眉毛上下跳动,但我没听过这首作品。
他摘下手风琴,脱外套,身上剩一件千疮百孔的白背心,上印七个字:我为边疆修大渠。
拉什么?他问。
查尔达什会吗?
嗨!他拉起查尔达什,蒙蒂作曲。这首曲子的前身是匈亚利人的民间舞曲。他拉得真好,慢板和快板的节奏都准确(民间音乐人常常篡改节奏)。
他拉过一遍后又拉了一遍,一共拉了三遍。这位民间手风琴演奏家的小卖部里摆着镰刀、驭马用的皮套包子、刷绿漆的铁犁、一梱铁锹杠,水果罐头最多,摆了两排。他老婆一直站着听,她前额的皱纹把眼睛压小了,头发花白,手背暴露凸出静脉,女农民就是这样子。她频繁地眨眼,仿佛沿着她丈夫的乐曲走到了匈牙利,正在辨识那里的森林和道路。
匈牙利的森林有库伦沟林场多吗?这里长着一片又一片樟子松。樟子松一年只长一小点,路边这些粗壮的樟子松不知已经长了多少年,像一队队披墨绿斗篷的军士。这些军士漫步在阿荣旗的原野,成千上万。空气中,除了查尔达什,还有屋外传来的布谷鸟的单调的鸣叫。屋外菜畦子开着白花,像落下了成群的蝴蝶。
我听完乐曲,躬身致意,告辞了。我觉得意外听到这么多乐曲,已经偏得了,再呆下去就打扰他们了。走在街上,背后传来《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文革”歌曲,男中音马国光当年演唱的。对我而言,我爱这阿荣旗的早晨,寂静中有人拉手风琴。快到住地,我想起我是买牙膏的,但我不再返回小卖店了,下站再买,让这个记忆在脑海里保留着唯一性吧。
挽套的马铃
两匹马的马车从风雪里跑过来。风把雪从地面刮到天上。远处没有路,四外都没路,只有雪团。风雪里出现一挂马车让人奇怪,两匹马从雪团里一点点露出来,好像演员刚刚上场,不需要路。
一匹雪青马从脖颈洒下黑鬃。它是小马,它站定后,眨着长长的白睫毛——睫毛上结满霜,我越发觉得它是一匹小马。儿童从风雪里跑回家就是这样的表情,只不过儿童的脸蛋更红。小雪青马鼻子里“咻咻”地喷白气,从鼻孔分成两溜,消散在风里,它的鼻孔也结了毛绒绒的白霜。我想小马可能在笑呢,可是怎样才能从马的脸上发现它的笑容呢?它的眼角并没向上拉起来,也没露出牙齿。眯眼和露牙只是人类发笑的模式,动物(也许包括植物,但不包括花朵)都在心里笑呢。笑的时候,马低下头去,但地上并没有草。马在笑,为一件马认为可笑的事情发笑。马会因为什么事发笑?风雪刮过、树没了,更可笑的是山也没了。马想起这件事就想笑,它见到低矮的山杨树在风里张牙舞爪,然后消失,而山杨树背后的远山溜得更快,近处和远处只剩下纸屑一样的雪片在风中旋转,雪片似乎不愿意落地,发疯似的旋转。刚刚落地,又被卷起。
小雪青马的背上挂着水珠,毛成绺。尽管你愿意把这些水珠看成了马的汗珠,但它是融化的雪。雪花如一条白毯子盖在马背上,这些毯子全都化成水与马的汗混合在一起。雪花落在马的前额上化为水,落在它的脖颈上化为水,流在挽套的铜铃上,铃声清脆。
雪青马的伙伴是一匹栗子色的马,它的蹄子雪白,好像站在雪里。马的脖颈有白花斑,好像绣上几只白蝴蝶,但看不到翅膀。栗色马也有浓密的白睫毛,因此也是小马。它尖尖的耳朵竖得笔直,似乎在等待听到远方传来的金丝鸟的啼鸣,耳里的绒毛也结了白霜。这两匹马并排站着,它们发达的、弓形的颈部浑如浮雕,它们不眨眼,白睫毛可以挡住连下一天一夜的大雪。我们却睁不开眼睛,风打在脸上如同针扎。
我和宾图毕力格去布里亚特人的毡房,我登上马车,坐在拱形的黑毡子制的车篷里。这是宾图毕力格的马车,他在车篷的门帘上缝了一小片胶制水晶片,像玻璃一样。我看见两匹小马颠颠并排跑,我看不见前面有路,小马好像也不看路,不东张西望。小马跑着,布里亚特人的毡房在它们的内心地图上早有标记。也许,这两匹马在奔跑中需要商量一下布里亚特人所住的位置,用喷嚏商量。雪青马打一个喷嚏并摇晃一次挽套的铜铃意思是一直走就到了,栗色马打两个喷嚏表示要在大柳树旁边向右拐弯,是不是这样?最知道布里亚特人毡房位置的是宾图毕力格,他被风吹得转过脸,像用鼻子闻车篷的黑毡子的膻味,他痛苦地闭着眼睛。我感到自己不道德,却也不能为了道德坐在马车外面和他一起闻黑毡子味。
车篷里有两件羊皮大衣,我铺一件盖一件。我躺在羊皮里,伸直腿,想象我是一具死尸,宾图毕力格正把这具尸体拉到冰湖里掩埋——把冰凿个洞、把我像栽葱一样放进去,饥饿的鱼儿围着我跳舞。这么想,我心情好多了,不觉得他挨冻有多么痛苦,至少他不至于被喂鱼。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时间在风雪里过得比较慢。车篷底上积累了一层白雪,这就是时间。两只小马挽套的铜铃一直在响。每道马的挽套上系着十几只铜铃,哗哗响着。两个挽套的铜铃哗哗响,像铃鼓那样响。仿佛车篷外面有两个印度女人在跳舞。在她们身旁,蛇站立着吐出信子迅速收回,一尺多高的火苗模仿蛇与印度女人的样子跳舞,向上舒展并朝左右伸缩肩膀。这样想,我似乎嗅到了天竺香的气味,里面有令人头晕的矿物质。这样一来,更容易忘记宾图毕力格在风雪里赶车。
宾图毕力格既然不看路,为什么还要坐外面呢?我建议他坐进来,马车即便不去布里亚特人的毡房也没关系,宾图毕力格哈哈大笑,说没有马车夫的马车在风雪里行走很不好看。我说没人看啊。他说马虽然不回头看,但马会瞧不起他。
两小时后,我们到达布里亚特人的毡房,主人头上戴着尖尖的灰帽子,他们的女人穿的绿缎子蒙古袍上有滚边大翻领,他们的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容,邀请我们进入毡房。两匹小马愉快地摇头,铜铃哗哗响,布里亚特男主人把两件羽绒服盖在马背上,卸下鞍具,牵着两匹马在风雪里遛一遛,让它们落汗。
冰雪那达慕
我所见到的最广阔的雪,是在呼伦贝尔。从海拉尔出发,沿途碧绿的、盛开五颜六色花朵的草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厚,说可以看出白雪的体积感。远方的山峦变矮,雪原上的树变矮,那些松树、蒙古栎树树干短了一截,灌木仿佛在雪里匍匐前进。被雪埋没膝部的松树,在离地很近的地方就开枝了。气象学把降雪也叫降水,我看到厚厚的、洁白的水贮藏在草原。明天春天,这些雪变矮、变薄,露出黑黑的泥土,然后钻出绿草和野花。大自然的轮回,在呼伦贝尔这么鲜明。这么广阔的雪,开车行走仍然望不到边的雪,乍一看,感到死寂,觉得南极北极也不过如此。想到这些雪是老天爷刻意为草原储备的,无须水库和水桶,为鲜花和青草储备了成千上万吨的水。这么一想,心里觉得妥当多了。车再走,雪原上出现蒙古包,感到寂静里的生机。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雪原上的蒙古包看作是摆放在大自然中的装置艺术。雪原上,蒙古包的红门刷着云子图案的绿油漆,包顶冒出炊烟。白毡、黑毡的蒙古包前立着高高的苏力德。间或见到牧民出行,他们身穿鲜艳的皮制蒙古袍,红缎子、绿缎子、蓝缎子面的蒙古袍穿在他们身上,成了白雪上的奇葩。牧民们骑在马上,马趟着没膝的雪往前,马脖子绷着劲儿向前耸动。牧民戴着蓬松的皮帽子在马上交谈,让人觉得他们很骄傲。在冰雪里不缩头缩脑的人仿佛都有坚毅的品格,但穿得要足够厚。牧民们的红脸膛带着点浅浅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好像是夏天的大笑的余裕,或者说笑容藏在牧民脸上的皱纹里不出来了,像藏在红萝卜和松树里的笑。
我们看到的冰雪那达慕主会场位于鄂温克自治旗,参赛选手和观众俱是好看的风景,尽管比赛还没有开始,但他们的服装让我非常好奇。巴尔虎人的缎面皮制蒙古袍上罩一件满清样式的裘皮马褂,毛朝外,有猞猁皮或貂皮。人穿了这么多衣服,胳膊向外扎,贴不拢身上。场地上有几位工作人员来回跑,也穿蒙古袍外罩马褂,他们跑的时候直着腿,膝盖不打弯。其中的原因我完全体会到了——呼伦贝尔特制的厚棉裤让人腿回不了弯,走路全像天安门国旗卫队士兵的正步走。身穿艳丽蒙古袍的人直着腿跑过来跑过去,冰雪那达慕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大会开始,最先入场的是马队。你看到马队从远处疾驰而来,心就要往上提一下——这些马并没因为厚雪而放慢速度,雪团在它们蹄下纷飞。马骄傲地场起头颅,鬃毛如矢,而骑手们身穿红缎子、绿缎子、蓝缎子的蒙古袍,风把狐狸皮帽子的毛吹成花朵。雪原和马队的上方是蓝得耀眼的天空。如果没有蓝天和刺目的阳光,无从显示蒙古袍的鲜艳。天地人在这里组合生动,尽管有雪,尽管冷,美照样大块绽放。
马队太好看了,可惜转瞬即逝。马从雪地驰过,你觉得它们踏碎的不是积雪,而是各种各样的堡垒。马的宽蹄、滚圆的踺子肉和高高的头颅,让你觉得“勇敢”这个词是从马这儿来的。马无所畏惧,无往不可驱驰却神色宁静。
马队过后,汽车拉力赛开始,后面是射箭比赛。我被眼前的风景吸引,没太注意哪个人的成绩如何。在这里比赛,成绩好像不是太重要,更吸引人的一幕在后面,那就是祭火。
在金帐汗营地,呼伦贝尔草原各个旗的牧民们载歌载舞入场,祭火大典开始。白雪上,红色、桔红色、桔色的火苗熊熊燃烧,这是上午。原来,我们以为火焰在明亮的阳光下显示不出颜色。这里的火颜色鲜明,火的红焰如一面绸子在风中招展。牧民们手拉手围着火堆笨拙地旋转起舞,看上去天真。然而在一望无尽的雪原上见到飞升的大火,你觉得雪原的死寂被驱走了,茫茫大地所缺的东西一下子出现了,那就是火。牧民对火舞蹈,火对着人舞蹈得更欢快。节节上升的火苗像在跳鄂尔多斯抖肩舞、跳哲里木的筷子舞、跳锡林郭勒的博克舞。红焰从白雪里升起,融化于蓝天,牧民们穿着红缎子、绿缎子、蓝缎子面的蒙古袍直着腿跳舞。火已经看到了牧民们纯朴的笑脸,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吉祥,一定会的。
鲍尔吉·原野,姓“鲍尔吉”,即蒙古族诸部落中黄金家族的命号,祖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宾图旗。1958年7月生于呼和浩特第253医院,长在赤峰市昭乌达盟公署家属大院。毕业于赤峰师范学校,曾供职于辽宁省公安厅,现为专业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从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掌心化雪》《不要和春天说话》以及随感录《脱口而出》等数十部,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文汇报笔会奖”,“人民文学散文奖”等。他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被称为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