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街上这些老人,有谁干过啥辉煌的事迹哩?有过辉煌事迹,也就不用再在街上呆着了。一辈子这样简单,这样寡淡稀松,一旦仙去之后,如果再草草埋了,草草入土,那就真是一件庄重的事儿也没经历过了。这样一来,这一辈子过得也太没滋没味了,这一辈子也就几乎不能算活了一回人,几乎要跟个啥动物没甚分别了。
“我看电视时留意过,人家外国人亡故时,都要有牧师在场,都是要请牧师祷告;我们土城的那一条清镇街,住着的都是穆斯林,死后也要请阿訇诵《古兰经》,入殓的程序独特、繁琐而讲究。”刘小兵今天看着儿子的变化,由衷欢喜,话也就变得多起来,“你瞅瞅,咱这老石街上,住着的都是汉人。我们汉人原本就重生轻死,在对待亡人问题上,一向不甚庄重;这些年移风易俗,就越发应付而草率。这怎能行呢?这怎能行呢?”
“爹,在丧礼仪式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我一个帮忙的人不能眼泪巴嚓,但我每回从仪式上回来,心里都难受得吃不下饭。”儿子瞅着爹,接过去说,“好在,街上还有人记着祖辈们传下来的这些规矩,还有人专门儿操持着这些事儿。”
“你是这样想的吗?你是真的这样想吗?”刘小兵惊讶地望着儿子,一连声问道。
“爹,你没瞧见咱土城其他那些街上,老人是咋走的吗?在那鸽子窝一样的楼上住着,病下了,住院了。病得不行之后,蹬腿死了。人死了往哪儿送哩?回家吗?回家设灵堂吗?一个楼道里嫌哩,一个小区里嫌哩。不要说设灵堂,就是门上贴个草纸剪成的符,一个楼里的人看见,也说害怕呀,膈应呀啥的。爹,你再看我们老石街,在你的主持下,轰轰烈烈地举行一场葬礼,好歹让这些几乎让人忘记了许久的老人都还算体面地去了,还算带着尊严地走了。老石街人好福气哩!爹,我真想不到,如果没有了这些规矩,没有了你这样的人,往殡仪馆一送,那些吝啬的、不孝的、图省事儿的子孙,将会如何把仙去的老人的骨殖草草处置呢?”儿子动情地说。
“你成了,孩儿啊,你成了。”爹说,“你这四十多年的饭,没有白吃。”
这天晚饭,刘小兵老汉是只喝了一碗面条儿。也许是心事重重的缘故,儿子在他面前坐着,只吃了一块饼,连粥也没喝。刘小兵高兴地放下饭碗,不由多看了儿子几眼,不能不说,儿子今天的话让刘小兵老汉由衷欢喜。看那样子,儿子到现在,总算真正理解了百事通这个行当。刘小兵不禁心想,早知如此,前几年就该让儿子渐渐参与这项工作,如果从那时开始学,到现在也许已经能够接过他肩上的担子,接过那个白玉烟嘴,胜任这项工作;至少应该能够独当一面了。
这事儿也后悔不得。
他记得,前几年呢,一方面是自己疏忽,另一方面也是儿子爱忠自己不愿学。那时,儿子还年轻,孙子孙女也小。为了可以放开手脚干这个,小兵老汉跟他们分了家。他当时说,老母鸡该撇窝了。这些年,儿子的两个孩子都是他们自己带大的,家里所有家当也都是他们小两口自己挣的。想想这些,小兵老汉还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当面显不出啥,背后,他也曾听到过儿媳的抱怨。诸如:“人家的爹,都帮着自家儿子看孩子,我们这个爹倒好,什么也不管不问。”
那些年,他有几次也曾暗示要把这行当传给儿子,儿媳却说:
“土城土城,你还以为要这样一直土下去哩?老石街早晚拆迁,到时,都住了楼,谁家老了人,会去请百事通?再说,干那有啥好啊?耽误自家事不说,有时候还出力不讨好。”
刘小兵老汉刚想分辩,儿子又接过去说:“你说破嘴唇,我不干哩,干那啥意思?安排安排迎来送往、茶水烟酒,在桌子前记记账,也就相当于个宫里的太监总管吧?”
那次,儿子一句话噎得小兵老汉愣了半天。
今天,儿子的变化,让刘小兵老汉心里很是欢喜。
第二天一早,雪白的引魂幡是在亡人家院里挂起来了。院墙外一处空地上,几个男人正在那里忙活。把地用铁锨铲平,再铺上一层金黄新土,用脚挨边儿踩,踩得结实平展。四个角里呢?各挖一个坑,栽上四根粗细长短相当的棍子,棍上绑横杆,上面再搭席子。不用说,这就是将来响器班儿里的响手们坐棚的场所了。这棚是儿子监视着搭好的,棚子搭好,小兵老汉走过去看了看。地上的土摊得平展,踩得结实;四根棍子不知从哪家找来,一般粗细,摸上去光滑顺溜,连个疤都没有;上头席子也崭新崭新,还散发着高粱秸秆的味道。刘小兵站在那里,将那白玉烟嘴从口袋里掏出,在手里摩挲着,再摸出一根烟,装上。儿子的细心让他颇满意。他吸着烟,望着正指挥着众人安放八仙桌子和椅子的儿子,暗暗点了点头。
这些收拾停当,接下来便单等响手进老石街了。
从前,土城的老规矩,老人仙去之后,是讲究热热闹闹吹打三天三夜,方可入土。这些年,其他地方都简化了,只有老石街还坚持,用许多人的说法,顽固不化哩。三天里,最重要的项目是第二天傍晚送盘缠和第三天大殓,中间便是守灵、跪拜及吃饭时的谢客、回礼。一般情况,响器班是当天下午或第二天一早便到。如果老人在夜间仙去,一般天亮之后当天下午响器班即到;如果老人是白天仙去的,响器班来的时间则是第二天早上。响器班在进家之前,一般是在街口张扬老号两到三声,算是给事东家报信儿。东家听到老号的声音,便会由百事通引领,到街口叩谢响手,然后将他们接迎家中。
这天,棚搭好没大会儿,老号便响了。刘小兵老汉手里拿一张草席,引众孝子到老石街口,准备接迎响手。远远地,老汉就看见几个响手带着家把事儿站在那里。让他吃惊的是,来的并不是从前常请的响器班子“福寿昌”,而是赵四的一伙人。刘小兵老汉若无其事,先朝响手们作个揖,然后,将草席铺地上,让众孝子给响手们行了三拜三叩大礼。赵四代表响器班回礼之后,端起大号又张扬三声,代表三天坐棚正式开始。
这样,礼数便尽到了。众人浩浩荡荡地领着响器班儿朝家里回,小兵老汉边走心里边犯起了嘀咕:“刘爱忠啊刘爱忠,你这是想干啥哩?你肚里装的啥心思哩?!”
响器班子是儿子爱忠昨天去定下的,回来之后,也并没有跟他交待定了哪家。其实,土城一共有两家响器班儿,福寿昌是一家老字号,赵四那帮人呢,则是最近几年才拉起来的。他们的差别,土城一般人却并不了解。在普通人眼里,反而是赵四这班人马显得更专业,更气派。他们都统一穿着镶着金边的白衣白裤,吹打的乐器哩,也不拘于唢呐锣鼓。他们啥乐器都有,什么电子琴、电吉他、萨克斯、架子鼓之类。如果事东家加钱,还可以增加歌舞表演,甚至脱衣舞表演。他们弄得热闹,动静大;再加上两家响器班儿收钱一样,都是一天七百,三天两千。所以,一般人家,倒是愿意请赵四。
别人看不出啥,不等于小兵老汉不明白里边的小九九。刘小兵老人知道,要说有板有眼,正规正统,还要数老字号“福寿昌”。从头几年看,整个土城,也都是“福寿昌”天下。后来,赵四成立了唢呐班,为了跟“福寿昌”抢生意,只要哪里百事通去找他们,他们一律给一百块钱提成。所以,他们的生意竟然也渐渐好起来。在这之前几个老人葬礼上,刘小兵老汉也曾安排儿子干过这个活计,儿子都是老老实实请了“福寿昌”师傅们。这次儿子咋会自作主张,忽然换了赵四那帮人呢?不用说,是贪图人家给的那一百块钱。这一下,刘小兵老汉才算弄明白儿子昨天晚饭时说话讨好他的真正含义了。当时,老汉还以为他是为亡人的故去而伤心,还以为他活明白了哩,原来是偷偷做了亏心事儿啊。
刘小兵老汉引领着响器班儿到了事东家里,把一切都安排停当,在账房找着儿子刘爱忠。他朝儿子招招手,让他出来,接着转身在前头走,把他领到一个僻静处,开口问:
“你花荣叔做了一辈子百事通,仙去之后却让你这个猴儿给耍了!你说说,你咋能欺哄你花荣叔哩?”
“爹,有些话我昨晚其实就想说,只是忍着。人家都跟我说,百事通,那可是个肥缺,权力大得很!红白事儿上,用哪家喇叭,用哪家布,用哪家厨子,全是他说了算。其实,用谁不是用?要不给点儿回扣,干嘛要用你的?”儿子似乎早就料到爹会说这话,也没心虚的意思,直直望着他,“现在都兴这个,有的给钱,不给钱的话,多少也要送些东西。一条烟、一箱酒,多少都意思意思。爹,你做这些年百事通,都赚到了啥?别说钱,别说烟、酒,连包饼干也没见你往家给孩娃儿带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