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终老人非常喜欢他的工作,虽然跟着忙上忙下,酬劳也不过是顺带吃点剩菜,抽几包烟,但是不管十里八村哪里死了人,只要来请,他从不推辞,再远都一定会去。因为他主持的好,请他的人确实也多。忙着的时候,他一向都精神百倍,可一闲下来,假如好长时间没有活干,他就有点坐卧不安,只能到处乱转。他在附近的村子游逛,专找那些垂老之人聊天,他会一连去好多天,和那些老人坐在门前一聊就是大半天。有很多老人在他到访后不久就死了,然后送终老人就去主持他们的葬礼。人们开始议论,说送终老人就像乌鸦一样讨人厌,也有人说他这是职业病,因为长期和死打交道,所以能比常人更早发现将死之人,他去拜访他们,只是为了去送送他们,帮他们疏散心结,好让其放下牵绊,早登极乐。由于送终老人常年行走乡里,德高望重,人们大多还是相信后一种说法,直到后来四川老人和送终老人打起来,大家心里才不由得打起了鼓,对送终老人起了疑惑。
在讲菊花和枣树时候,我提到过四川老人,她所住的小屋就在菊花的枣树旁。年轻时候她从四川逃荒出来,在郑州遇见当兵的丈夫,就和他一起回到我们村,从此再没回去过。她不知道她的家人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和人们闲聊时也很少提及。她的军人丈夫去世的早,村民都以为她会再嫁或者离开,但她没有,她一直一个人生活,住在那两间土屋里。她很怕死,一旦村里死了人,她就把家里所有鸡蛋都煮上,大吃大喝两天。她觉得死亡总是来得很突然,让人防不胜防,所以不想浪费那些鸡蛋。
那一年,四川老人去打水,在水井旁摔坏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动,吃喝都是菊花帮她解决,后来虽然好了,但还是不能走路,只能每天坐在门前晒太阳。有一天,送终老人突然不期而至,坐在门前的凳子上和她闲聊起来。碍于送终老人的职业,四川老人并不太喜欢和他说话,一切和死有关的事情四川老人都不喜欢。他们离得又远,一个住在大东头,一个住在大西头,平常也没什么交集,送终老人的突然到访,四川老人是不太欢迎的。他们坐在门前,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四川老人本来故意冷淡他,想让他快些走,但是送终老人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一大堆,说什么都有鼻子有眼,再加上他的职业使他幽默健谈,常常惹得四川老人哈哈大笑,这样一来,她不但没赶走他,反而期待他每天的定时来访了。
每天下午,送终老人吃过午饭,穿过大半个村子去看她。他们坐在门前,看着在水塘洗衣服的妇女和水中嬉戏的小孩,一直聊到太阳下山。这样过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四川老人突然上吊自杀,幸亏菊花发现及时,把她救了下来。送终老人闻讯赶来,刚进门就被四川老人用竹竿打了出去。
“都是他,”四川老人叫道,“是他让我这么干的。”
屋里的人顿时惊住了,齐整整看着送终老人。
“我怎么会这样,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只是让你看开点。”
送终老人的解释很无力,四川老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他老跟我说活着多苦,多不容易,还是死了好,死了能去天堂。像我现在摔断了腿,哪也去不了,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我被他骗了,就是腿好着的时候我也没想去过哪啊,我就喜欢呆在家,我就喜欢活着……”
从此以后,人们对送终老人不再像从前那样了,家里有老人卧病在床的,都会躲着他。虽然仍有人请他去主持葬礼,但是越来越少,再加上那几年推行火葬,很少有人再大办葬礼。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送终老人都接不到一担活,他自己也慢慢变老,声音不像从前那么高亢了。他变得很少出门,每天坐在门前,也没有人和他聊天。有一天邻居发现,他自己在院子里小声背诵悼词,喊到“远客让近客”的时候不由得声音又大了起来。人们在背后议论,说他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得了老年痴呆,开始慢慢忘记人的名字。每天,他坐在门口,一旦有年轻人经过,他就问,你看到阿祥没?阿祥去哪了?阿祥什么时候回来?阿祥是他的孙子,一个十分聪明,爱说彩话的胆小鬼,玩扎金花不拿到豹子从来不敢跟牌的孙子。这大概是送终老人到死都没有忘记的名字,他太喜欢这个孙子了。去年冬天,送终老人死了,就在阿祥大婚后的夜里。因为刚刚办完喜事,喜宴还没来得及撤,就换成了丧宴,他们就用这残羹剩饭招待了前来奔丧的亲人,没有唢呐,也没有司仪。由于儿子有个小小公职,他们不能偷埋他,只能送去火化。在送终老人去世的第二天,四川老人又一次煮上了家里所有的鸡蛋,她说的一句话被村民们当做笑话广为传诵:“哼,想骗我死,你还得再活两年。”
黑白
文/薛伟
薛伟
生于1988年,做过教师,现为某出版社编辑。
小虎说:我今天什么都不想跟你谈,我就想跟你们的女儿吃顿饭,另外,我不喜欢警察,如果你们不让我好好跟你们的女儿吃顿饭,不好意思,恐怕以后你们也没有机会跟你们的女儿一起吃饭了。
晚饭的时候,女儿生气,趴在她卧室的床上,不肯到客厅吃饭,妻子冷冷地说赶快起来,女儿说你不叫我去练钢琴我就起来,妻子说你不吃算,女儿大声地哼了一声。他到女儿的卧室,蹲在床边对女儿说:宝贝,起来吃饭喽!女儿将脸埋在被子上面,说: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女儿的话叫他会心一笑,说:妈妈也是为你好啊!女儿又使劲地哼了一声。他站起身来,抱起女儿,女儿甩胳膊踢腿挣扎了一阵,就老实下来,生着气大口地吃饭。
晚饭后,妻子拽着女儿到钢琴老师家去了,他像往常一样,到公园散步。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一天当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他在这散步的时间里,会梳理白天的事情,做一个总结,画一个句号,然后,再思考回家后要写作的大致内容。
家离公园隔了两条街,要过横穿两条马路。每次过马路,他都分外留意红绿灯,无论别人怎样闯红灯,他从来也不跟从。有时候,他站在路边等红灯过去,看到身边横冲直撞的人群,感觉自己像是异类,有些尴尬,也很荒谬,同时,也油然而生一种凛然的正义感。
四月里,公园的杨树长满了茂密的叶子,叶子有一股淡淡的腥味,裹挟在微风里,是雀跃的生命力,昭示春天的来临。泡桐树也开了花,却还没有长出叶子,泡桐树的花因为是粉色,不那么艳丽,在路灯下,几乎跟枝干融为一体。小路边的花圃里,月季也开了,就算在夜晚,也是无比地娇艳。
他慢慢地踱步,去嗅春天夜晚的气息,去听情侣间的窃窃私语,去看健身器材那里老人的锻炼,回想白天上课的情形,总结得失。
上午,他用了两堂课,两个小时,讲解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在他看来,卡尔维诺的这篇小说特别适合当作小说的标准教科书。他开始便说,卡尔维诺的这篇小说,想象力是像李白那样的瑰丽,而结构和叙述却像是杜甫那样的工整。——对于自己的这个类比,他很满意。在讲课的时候,他留意观察着学生,他希望看到每个学生都能跟他一样,全情投入到这篇小说里,不过,他有些失望,有些人并不认真听。他也不生气,因为他知道,虽然他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但是在态度和能力方面存在着差异,他所能做的,便是讲好自己的课,如果他教过的学生,将来有一个能成为小说家,那便是非常幸运了,只是他对这样的幸运,也不抱有太高的期望。
他来到公园的湖边,找了一个空椅子坐下,开始思考晚上要继续写的小说的大致走向。他的这个小说,按照最初的构想,是想写一段爱情,在进行得正美好的时候,男人因事故变成了植物人,而女人依然与他相守,在自己的意念里,虚构出了另一个世界,她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延续着他们的爱情。他本意是在写精神的力量,无意于写一个爱情故事。小说就要写到男人出事故的情节,他在想有没有别的道路可走,觉得成为植物人会显得非常狗血。这个小说他已经写了一年多,进度缓慢。他出版上一部小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今天上午讲完课,还有学生问他新作什么时候问世,他也不知道。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女人就在他身边坐下了,有些见缝插针的意思。
他的思路被这个女人打断了。
他扭头看看,身边的这个女人四十多岁,卷发染成微微的褐色,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女人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湖,他觉得跟她坐得这么近,显得很诡异,便起身要走。
他刚站起来,女人说:我小儿子今天结婚了。
他不知道,女人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说话。女人的话让他感到好奇,本能地嗅到那话里会有故事。
他坐下来,说:儿子结婚是大喜事啊!
从女人呆滞的状态里,丝毫看不出人逢喜事的样子。他又说:你儿子今天结婚,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女人将目光从湖面转向他,说:我出来透透气,家里太闷了。
他缓缓点头,想着该问什么。
女人又说:你有儿子吗?
他回答说:有一个女儿。
女人说:女儿好,女儿省心。我没有女儿。生第二胎就是想要个女儿的,没想到还是儿子。
他说:女儿迟早都是要嫁给别人的,儿子才永远是自己的。
女人说:听你说话,像个文化人,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说:我是教书的。
女人说:哦,是老师啊,教小学还是初中?
他说:教小学。
女人说:当老师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女人又转过身来看着湖。
他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过了片刻,女人才回答,说:不怕你笑话,我就是收破烂的。
他感到自己唐突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女人脱掉身上的灰色外套,说:这件衣服太小了,穿着喘不过气,你帮我拿着。女人没有等他同意,便将外套递到他怀里。女人站起来,往前迈两步,一下子跳进湖里。他抓起衣服窜到湖边,趴在湖边伸出手,女人的头露出湖面,他无论如何够不到。在他冲动着要跳下去的瞬间,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冷静的声音:我不能跳下去,我不能死了,我的作品还没有完成。
他回过神来,大声呼救。
当一个男人将女人救上来的时候,女人已经不动了。那个男人跪下来给她做人工呼吸,站起身来垂头说:走了。
他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救护车将女人拉走。他紧紧扯着女人交给他的灰色外套,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妻子和女儿已经回来。妻子看到他怀里的灰色外套,问他:这是谁的衣服?他如梦初醒一般发现,自己竟然将这件衣服带回了家。
他没有理会妻子,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妻子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他打开灯,找了一个塑料袋,将灰色的外套叠好,装进去。
妻子端了一杯热牛奶给他,说:怎么了?
他疲惫地笑一笑,说:没事。
妻子说:今天别写了,早点休息吧。
他说:你先睡,我坐会儿。
妻子将牛奶放在他的书桌上,走出去,轻轻给他关上门。
他又呆呆地坐了很久,牛奶上飘浮的热气消失殆尽,他起身关了书房的灯,来到女儿的卧室。女儿已经睡着,他坐在女儿床边,看了很久。
他和衣躺在女儿身边,身体蜷曲,睡了一夜。
第二天,妻子上班,女儿上学,他一个人在家,到书房,拿出装着灰色外套的塑料袋,犹豫着,要不要扔掉。
他捏着那个塑料袋,又坐了半天。他将灰色外套掏出来,女人的面孔和声音又出现,仿佛她就在自己的身边,说着话。
他摸到灰色外套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那硬硬的东西装在外套的兜里,翻出来,是一部小小的手机。
他打开手机,看到电话簿里,存着一些电话号码,他又翻看短信,只有几条,全都是一个叫小虎的人发的,最早的一条短信是三年前的,他打开来看,短信上写着:妈,母亲节快乐。下一条,是两年前的,写着:妈,母亲节快乐,我爱你。最后一条,是去年的,写着:妈,母亲节快乐,你是我最疼爱的人,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颤抖着,想要找到她回复的信息,却没有,她一条短信也没有发过。
他将手机关了机,装回外套兜里,再将外套装回塑料袋。他走到窗子下面,看到外面阳光正好,安静祥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周以后,他拿出那个电话,拨打了那个叫小虎的人的电话,他不知道,小虎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电话接通,却无人说话。他等了片刻,开口说:你好。
对方说:你是谁?我妈的电话怎么会在你手上?
那声音听上去冰凉,让他生怯。他说:你是小虎吗?
对方说:我是。你是谁?
他说:我们见个面吧,我把你妈妈的东西交给你。
小虎说:我妈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说:见了面再说吧。
小虎沉默了一阵,问他:在哪里见面?
他想一想,说:我到你那里去吧。
他拎着盛放衣服的塑料袋,走在下午两点钟的明媚阳光下,按照小虎给他的地址,来到小虎的家里。
小虎的家在一座新的小区里,在他的记忆里,这片地方原来是一块荒地,这么快就盖起了高楼大厦。
小虎的家在小区最后面的一栋,四楼。他敲门,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给他开了门。年轻人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像是非常警觉。他微笑说:你是小虎吧?
小虎没有回答,将他放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