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是好事,狡滑却要提防——金月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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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猛不愣丁骇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中学同学周爪手,周爪手又瘦又高,像一根长豇豆,一双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眨,黄黄的眼珠像算盘珠儿似的滴溜溜乱转,扁圆脸正中间高耸一只尖尖的鹰嘴鼻子像要叼下边的一张厚嘴唇,由于一笑,上嘴唇已经拖到鼻尖,像鹰嘴叼着一片血红的肉片。六一认识他,他化成灰也能认出他,文革初期他上窜下跳,仗势“红五类”出身,整了不少同学的黑材料,当然也包括六一,六一咋会忘记他呢。俗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岁月已荡涤多少冤仇,何况是三十年前少年时代的事了,文革早已结束,过去已成为历史,一切似乎已随时光流逝,灰飞烟灭,当年的豇豆依旧是豇豆,只是变成干枯的老豇豆,一脸的皱纹上刻生活的年轮,不变的是他那双鬼眨眼和一只又短又小残疾的手。当年就是爪手记了多少黑名单,只有他清楚。
君子不记小人过,这么多年了,难为他忘了他记整过六一,却还记得六一是老同学。六一不客气大声武气吼:“周爪手,你在这儿干啥?”
周爪手嘿嘿一笑:“干老本行,悬壶济世给人看病嘛。”
“悬壶济世?你龟儿提悬锤哟,给人看病?格老子记黑材料还可以。”六一从心里厌恶爱整人的人,说话也硬绑绑的。谁知周爪手不仅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嘿嘿,想当年,老子好吃得开,不说说一不二的人物,至少也是一个角……唉,好汉不提当年勇——”。
“你当年勇?勇敢地整人,整同学,勇个毬!”六一一句不让。“那个时候,形势是那个样子嘛,不整人自己就要被人整,再说还是娃娃子,年轻懂个毬,六一你看病不?我免费。”
“看你妈个毬,你龟儿子啥不免费,专门免费老子看病?”“哎呀,我是好心啊!你晓得我手有残疾,生产队照顾我,让我学医当赤脚医生,一干就是三十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什么病我都能治,特别疑难怪症,包括月经不调,红崩白带,花柳性病……”
“你算了,你龟儿子是他妈的走江湖的,嘴上功夫比手上功夫好。”
“当然,当然我治得病治不了命,过来坐会,喝杯茶,歇歇脚才走,何必那么急匆匆,前程只有许多路,走完了不就完了。来,坐一下,我给你泡茶了,是我自家茶园上等的毛峰,清明前的头道茶,绝对绿色饮料,没打过一丁点农药的,放心喝。”
六一走过来坐在竹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呷口毛峰茶,果然好茶,一股股清香袭来,满口生津,令人欣喜。六一这才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家农舍,这是一家清雅别致的小院,一幢中西结合的小洋房贴满白色的瓷砖,而门窗却完全中式雕花红木原装,窗上雕镂空花,鸟、鱼、虫,栩栩如生,还有二出戏剧人物,《桃园三结义》、《借东风》,大门则是一对麒麟吐火,岁月苍桑,木板年轮却依晰清楚,窗上人物鎏金彩绘依然闪光,大的三寸,小的三分,六一看见这不中不西的搭配心中生出一丝笑意,这门窗是明清文物,不知他从哪里收集来,可惜“丝光袜子穿草鞋”搭配不合理,其门窗文物价值不亚于他的砖房。砖房一溜三间,中间最大为客厅,此刻作为周爪手的医疗室,摸脉开单子处,一张乌黑发亮绑一条腿的旧写字台摇摇晃晃就是他的办公桌,六一看到此不由笑出声来:“周爪手,你龟儿子牛都买得起,牛绳子买不起?破写字台摇摇晃晃,咋个把人家的脉摸准?”
“嘿,这就叫功夫,心不乱还怕桌子乱?”嘿,这小子说话还有点哲理,佛教的味。墙上一幅古画不是药王而是郎中带童上山采药,画极富动感,线条流畅,人物鲜活表情专注,再看落款却无。一问才知其画烂了一侧,周爪手干脆把字统统截去,就是整齐好看。六一笑着叹口气:“唉,我真服了你,你瞎毬整,乱弹琴啊!”写字台后边是一排药柜,几十味中药尽著上标签,药柜一侧又有几十个小竹筐,竹筐内也装不少中草药,可不少竹筐上却没有标签,六一心下数了一下。五十六个筐竟有三十一个筐没标签。六一吓一大跳忙指出:“喂,老同学,你爪手爪脚的抓药,别把没标签的药抓错了要出人命的。”
“嘿,放心,药治病治不了命,这些药我闭到眼睛都不会抓错。”
“还要闭到眼睛抓?睁大眼睛都看不清楚,那么黑的地方……”
“眼睛看不清,心却看得清,老子放的老子最清楚。老子上山扯的,地坝晒的,老婆剪的,老子装的,还有错。”
“万一你不在,别个打扫卫生把地方互相摆换了一下呢?”六一觉得生命最重,多说几句好。
“哪个动!老子不动,谁也不敢动,动老子的东西,耗子都要脱毛,嘿,你信不,你看老子这药房就没老鼠。”
“你放了老鼠药呗!”
“老子的药不是什么锌化钾,一般巨毒药。老子是自己配的中草药,老鼠吃了不仅脱毛而且还要脱皮,痛死它,所以吃了一次再不来了!”
“你有这方,咋不宣传宣布一下,现鼠患成灾啊,老鼠传鼠疫,跳蚤……偷吃粮食,咬烂衣服,柜子——”
“管毬那么多,只要不来,我这儿清静就行,再说,世界上的动物都有生存的道理,你把它宰尽杀绝,地球上不又少一物种?关心动物,每种动物都有它生存的用途。佛祖不是提倡不杀生么,岳飞是大鹏金翅鸟,秦桧就是那偷吃清油灯中油的老鼠,佛祖都放过它,我又为啥不放过它,只要它不惹我,鼠不犯我,我不犯鼠嘛……”一通歪歪道理,似是而非,真不知他脑壳咋个长起的,有几个疱。六一不再理他。放眼地坝。地坝已打好水泥,扫得干干净净,头顶上的土耳瓜架爬满藤叶,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土耳瓜像大大小小的翡翠铃悬吊起,风一吹,手掌般大的叶子翻动,悬吊的土耳瓜也轻轻晃动,“沙、沙、沙……”似轻唱一曲田园乡村农家乐,低吟一首《归去来辞》。院墙一边是插竹篱,篱笆上挂满丝瓜、豆荚,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只老花狗一嘴的白胡子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睡觉。像一个超凡脱俗的智者。来了人也不叫不盯像入定的和尚,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一摇一摆走进院来叫周医生给看看病,把把脉。周爪手立即点头哈腰忙伸出好手轻轻搭在肥婆肉滚滚的手腕上像只吸血的蚂蝗。
“哎呀,你咋用这只手嘛”。胖婆哆声哆气地轻柔指责。
“咋哪!好手还不行?”
“别人都说你脉拿得准,全靠另一只怪手,怪手有灵气通神,你别舍不得嘛,哎呀,周哥,你那怪手又用不亏的,别保守藏一手嘛,你墙上招牌不甚叫‘怪手神医’么,怪手就是你那藏起来的手……”
2.
六一还第一次听说如此玄的龙门阵,只见周爪手满脸是笑,口水都笑出来,滴滴哒哒的,头不住地点,像鸡啄米,嘴不断应允:“好,好,你要怪手摸就怪手摸嘛,怪手的的确确神奇得很,不是贵人他不出山的……”一边说一边用健康的右手抓起残疾的左手往桌上一抬,只见残疾的左手像条蛇慢慢蠕动,一弯一曲蜿蜓潜行终于爬上胖婆那肥胖白嫩的手腕上,一动不动似在侧耳倾听,倾听胖婆的脉冲和情感。再看此刻的周爪手,只见他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像门口的那条老狗。这小子真他妈的会演戏,一只残疾手居然被他吹得神乎其神,谬种流传啊。周爪手大名叫周拿大,由于小时候特别顽皮,爬树掏老颧蛋窝,被老鹳狠狠啄了一口,吓一跳,不慎从高树上掉下,打断一只手,没接好,而成残疾,从此决心学医。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不久,他就拜雨城民间名医魏高子学医,中医、西医所有科目都包括。望、闻、问切、妇、幼、外、内五官科均涉足,至于阴阳风水也懂点皮毛,魏高子见他有残,又聪明,乖巧,每每外出诊也都把他带起,他也鞍前马后的时刻紧跟,小心伺候,得了不少真传。民间秘方,汤头歌背得滚瓜烂熟,常独自一人上周公山扯草药,有的凉挂起,有的切成片,用扁箕晒干收藏。有的用铁碾子碾成粉入罐,贴上标签,有的则炮制膏丹丸散,没事泡杯茶看《本草纲目》、《千金要方》、《伤寒论》、《神农本草》看不懂的问魏高子,开始魏高子很高兴,弟子这般好学上进,不枉为关门弟子,是不一般啊。可时间久了,问的问题逐步高深古奥,有的连魏高子也闻所未闻,自然不知如何回答,师道尊严,不能说自己不懂,只好发怒的斥责:“啥子都要问师父,做种也要师父帮忙么,你那个夜壶脑壳生来干啥的,自个儿想呗。”比如他问师父:“中医凡物皆可入药”,人尿是打药又叫回龙汤,老虎尿也是药,那老鼠尿是药?跳蚤尿是啥药?”魏高子劈头一筷子:“老鼠还好说,跳蚤好大点,有啥尿?哪个见过?你真他妈钻牛角尖钻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