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古意得到消息时,距那天已有四日。他当天下了山,快马加鞭入京,恰赶上她的葬礼。白绫翻飞,纸钱漫天,百官送行,全城哀哭。
彭古意翻下马,推开跟在后面护送灵柩的将士,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
众将士亦识得他,便不做拦阻,相继让开道路。
彭古意来到她的灵柩旁,扯下大红的蒙棺布,抬手推上棺盖。却因棺盖已被钉住,而不能推动半分。眼睛红透,他发了狠,拔出旁边侍卫的佩剑就要砍上棺木。
谢南月拦下他,夺了他手中的剑,低声道:“死者为大,彭公子,请节哀。”
像是一头受伤的兽,彭古意撞开他,又冲向那灵柩,不管不顾着大声道:“开棺!”
罗伞之下,风常洛维持着往日的沉静与威严,扬了扬手:“开棺。”
有皇上下令,侍卫忙应了一声,寻了器械,一一拔出钉着棺木的长钉,尔后躬身退至一侧。
彭古意颤着手,将棺盖推开,定定地看着棺木中被豺狼野狗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看了许久,终于有了反应。他松开棺木,又哭又笑:“不是她,不是她。”
风常洛眼底亮起,禁不住向前一步:“彭公子,可有证据?”
彭古意置若罔闻,只拼命地摇头:“不是她,不是她。”状若疯癫。
眼底亮光缓缓熄灭,风常洛闭了眼,长叹一口气,再下命令:“盖棺。”
侍卫又向前,将长钉一一钉入棺木,钉上棺盖,覆上蒙棺布。
哀戚唢呐声起,将士们抬着灵柩,再次缓行而前。两旁哀哭声阵阵传来,“方将军一路走好”。
彭古意拦在众人面前,流着泪大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都说了不是她。”他厉色转向道旁人,怒斥道,“不许哭方晗,她还没死,不需要走好。”
风常洛眼眶红了,摆手道:“彭公子情绪不稳,羽林卫暂将他带下去。”
彭古意挣开羽林卫的阻挠,转向旁边的侯爷,流泪道:“爹,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侯爷立在灵柩旁边,透过棺木眼望棺中的人。曾经威肃的面容此刻已是皱纹重重,曾经犹有黑意的头发此刻几乎全白。只有这时,大家才注意到他已是历经风霜的老人,不再是当年叱咤疆场的勇将。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哀痛,难以言表。
侯爷拄着手杖,不让自己倒下去,沉声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她?”
彭古意一愣,讷讷半晌,最终却只道:“爹,我感觉得出,你信我。”
侯爷拍上他的肩膀,眼中含了泪光,叹道:“古意,小晗走了,我和你同样难过。不过,这个世上无论少了谁,活着人的日子总要继续下去。”他顿了顿,再开口已换了称呼,“彭公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是她没有福气配上你。现在想想,或许我不该自作主张,强行将她塞给你,她是个没福气的人,自小没爹管没娘养,水里滚泥里爬,长大了还迟迟找不到好人家。她福薄,彭公子福厚,我原本想着让你提提她,周顾些她,但却忘记了,福薄之人一旦享尽尘世的那点福分,也就走到了末路。”
侯爷擦一把老泪,苦笑道:“我这个当爹的啊,真是昏了头。赶明儿如何到九泉下见她离世的娘亲。”
侯爷将他推开:“彭公子,回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将这些都忘了吧。”
彭古意抓了侯爷的衣袖,泣道:“爹,你别赶我走。”他悲痛难抑,声声责问,“怎么会这样?她武功那么好,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出了事呢?”
他终于想到了事情关键,转向风常洛,悲声道:“你不是她的大哥,你不是皇上吗?她救过你多少次,为什么你却不能救她一次?”他转向牧云凉,“你不是她的二哥吗?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你不是非她不娶吗?你不是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吗?为什么你不护着她,你怎么不管她了?”
牧云凉苍白着脸,手按着心口,由小厮搀着慢慢行出,与彭古意对视,一字一句道:“彭公子,我如何,皇上如何,这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我想跟你并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死,她也是因我而死,为我而死,跟你同样没半点关系。那日,她选择留下来,不是已经说明一切了吗?”
牧云凉冷笑道:“侯爷都说了,以后你走你自己的路,你听不懂人话吗?彭公子,你今日究竟在以什么样的立场在三军面前质问我们,你明明已经走了,已经退出了,现在再来种种作态,不觉得很可笑吗?”
牧云凉目光又骄傲又冷:“我告诉你,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人,跟你没有半点关系。识趣的话就早日滚出京城,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彭古意怔愣片晌,忽地笑了,大笑出声。因为他意识到,牧云凉说得真是对极了。
那一日,她选择了牧云凉。他与她的瓜葛也便就此斩断。她是生是死,跟他又有多少关系呢?他以何种身份来凭吊?他以何种立场来责问牧云凉?
京城的确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一开始就不该来京城。在临沧城治治病赚赚钱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他简直是脑子进水才会跟她入京。
这一切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都是旁人的,与他有什么关碍?他只是一个不经意间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三位结义手足才是彼此最亲近的。
大笑三声,彭古意拂袖,转身踏出送灵队伍。
情丝,断了吧。
往事,忘了吧。
纠葛,结束吧。
一匹瘦马,一个小僮,一只药箱。彭古意带着自家僮仆慢悠悠地转出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