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荒凉,虽也属皇家范围,但这里素来被誉为不祥之地,少有人来,故而西郊边境树木高大遮天蔽日,却因无人打理而显过分峥嵘。
尤其是在这样光线昏暗的夜色下,远远观去,仿佛是随风舞动的一只只鬼手,巨大,慑人。
许是又要起雨,长风卷起,吹动西郊树冠枝桠‘呜呜’作响同时,为西郊平添肃杀阴森。
“这是?”
终于在脚下第四次被无故绊倒时,奴歌勉强张开眼来,借着夜色昏暗的视线向地面疑惑望去,但见一节人骨。
白森森一半埋在地下,一半被自己无意踢出,惨淡露出在夜色下,凄凄瘆人。
人骨?
眯眼细瞧,依照其大概轮廓来看,似乎是成年人的腿骨,并且是位女子的,骨节尤为细弱……
看来这西郊‘乱葬’之名在外,果不虚传。
如今看这绊倒自己的乃是人骨,那么以此来推断,方才被自己踩到未去细看的,又是什么?
如今一想回过神来,方才觉得鼻前气息腐臭,带着不同寻常潮湿的味道。
脚下土地松软,软的简直不可思议,像是常年被人挖掘一般。而这样煞名在外的地段被掘起的原因,无非是又有新的尸骨被应付埋下……然后一层覆盖一层。堆积至今。
一想到自己足下踩着的不是土地,而是数之不尽女子或婴儿的尸骸,鼻前呼吸的不是风雨欲来的潮闷空气,而是尸气……奴歌止不住一阵恶心,登时向后退去两步。
可人影已经彻底踏入西郊多时,再后退,也不过是踩着无边的尸体而已。
强自回神,镇定片刻后奴歌极力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身在古代,风渊一代又一代皇帝埋葬的不贞嫔妃均是在此,有如此大乱葬岗,并不奇怪。
只觉可悲,黯然可叹。
无数粉红骷髅近在自己脚下,踩着她们的,不觉联想到自己,将来,会否如她们一样,草席裹尸,弃之荒郊?
又想到自己尚未来及见上一面的孩子亦是被弃尸在此,迷茫顷刻消散,取而代之乃是心底抽搐的疼。
一路踉踉跄跄,尽量避免直接踩到冒出地面的森白骨头,形单影只,直奔大概视线辨别最新被挖出土壤之地,只希冀见到自己尚未见上一面的孩儿。
于是人影踩着虚浮踉跄的步伐,越走越远,偶尔看到哪里有最新黄褐色的土地,便徒手上去挖开看看。
结果多次都是后宫被无辜害死宫女的尸体,有腐烂的,有新鲜一半的,有似乎刚弃在这里不久的。
偶尔也会翻找到尚未长成婴儿的尸骨,半大,分明几岁稚嫩尚未长成模样。
“我的孩子,你又在哪?”
抬手又将身边最近的婴儿尸骨掩埋了下,起身,举目四望,只觉绝望无助。
奴歌白衣广袖,粗糙的白衣在漆黑的夜色下尤为刺眼,姣是此刻沾染了泥污与鲜血,依旧足以成为荒郊上一大引人注意的亮点———然其本人却是因寻子心切,浑然不觉。
不久便有侍卫应付查岗,远远看见荒郊上一抹白,当下心惊,思及此地乃是负责掩埋尸骨,不禁有些想冒冷汗……又碍于使命职务的原因,不能拔腿离开,于是只能炸着胆子喊了一声“对面何人!?”
宏亮的声音穿透夜幕,奴歌届时循声而望,瞧见不远处的铁甲,当下一惊,继而下意识反应使她毫不犹豫匍匐在地,动也不动,仿佛与身下土地融为一体。
不远处侍卫揉了揉眼睛——一方才霎那白影便已消失,他有些诧异以为自己看错。
想要前去查看,但碍于对这乱葬岗的忌讳,一时间有些僵持。
于是只能远远站着,用目光盯着奴歌匍匐的地方,想要等待看对方究竟是何古怪。
乱葬岗常年被挖掘,以至于地势高低不平,恰好奴歌所倒地面是凹陷处,前有土丘,将将把她身形遮挡住。
一切天衣无缝。
“对面可有人?”
似是为了出于对自己心理安慰,对面侍卫又喊一声。
奴歌闻言咬唇,极力将自己身形压到最低。
“奇怪……”
——这边侍卫疑惑之时,乱葬岗中奴歌则是有些心焦。
急切的想要站起身来,想要去找自己的孩子,想要离开这被鲜血染成褐色腐臭的土地……但眼下情形所迫,她只能将身子低一些,再低一些……
直到脸颊触到松软的土壤,闭上眼去。
这一刻,世界仿佛都是沉寂的,耳边回旋唯有天际长风,别无他扰。
“轰——”
“轰隆隆——”
也不知保持这样僵硬半趴地面的姿态有多久,天际乌云似是蓄积到足够质量,开始翻滚酝酿起雷韵来。
第一声炸响,正是在奴歌不远处,乱葬岗一棵苍劲繁茂的大树边,雷劈之后,粗粝树干届时燃起火来,火光由小至大,逐渐亮了半边天。
奴歌暗叫不妙,这样的情形,姣是对面侍卫不愿来此检查,也不得不上前来扑救火灾,如此一来,自己定然暴露无遗!
“哗——”
焦虑也不过是那么仅仅几刻钟,雷声轰鸣之后,不久便有瓢泼大雨顺势落下。
于是对面正踟蹰究竟该不该扑救树火的侍卫也随之安下心来,互相商讨半响,共同静等片刻,果见树火被大雨熄灭。
片刻后,侍卫心安离开,奴歌却不敢冒失再站起身来。
唯有继续匍匐着,一寸寸爬行试图寻找。
天空偶尔电闪照亮半边天,她借着自己模糊的视线,大概搜寻方位,而后摸索过去,一一查看。
刚刚出生不久便夭折的孩子不在少数,此刻纵然是奴歌自己也辨别不出来哪个是自己亲生,于是时间一久,便有些绝望。
尤其当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顺着鬓角滴落在地,没入身下尸骸时,她此刻更加希望的是,这里没有自己孩子的踪迹。
想这天下母亲,没有谁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离世之后,不着寸缕弃尸荒郊。
于是潜意识的安慰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一定是云端骗我的,她怕我担心我的孩子在卿别云那,所以骗我,一定,一定是……”
喃喃自语同时又不放弃寻找,明明知道自己行为与心理暗示是互相矛盾的,但却停不下手来。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砸向地面,不消片刻便蓄积出水坑,这更为奴歌搜寻增加难度,往往是瞧见半大孩子尸骨便扑过去,结果溅起周围一身臭水。
昔日孟姜女寻找自己夫君尸骨,还可以以血迹相认,而今自己找自己的孩子,又要依靠什么?
“苍天,我奴歌自知今生罪孽无数,但有过错,有责罚请您向着我一人来,我奴歌愿意承担……!”
仰头,任凭雨水冲刷自己憔悴无比的容颜,任凭湿透的衣衫贴合在身,紧裹在体潮湿难耐。
无助的人,往往会愿意希冀与神明。
而这个时候,心灵的寄托,则是她们最后活下去的勇气。
然而又偏偏是这个时候,天际乌云沉暗翻滚——神明不在。
“傻姑娘,与其去相信虚无缥缈的神,你倒不如来依靠自己……或者我。”
“谁?”
奴歌循声回眸,不知何时起身边伫立一人,最先入目的,乃是对方一身漆黑的斗篷,而后是他面上那青面獠牙的面具。
这一身古怪的装扮,加之对方死气沉沉的嗓音,出现在如此荒郊之地,更为慎人。
奴歌强自镇定,垂眸不动声色瞄了瞄对方沾有少许泥污的双脚,沉下心来“你是谁?”
“我?自然是我。”
“少废话!我是问你深夜在此有何目的!”
“目的?”这人斗篷似乎可以防雨,是以其本人丝毫潮湿水气不沾,扬起头来望天时,其干净清爽的下巴尖尤为显眼“我在这,自然是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