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内连呼吸声都停止了,所有人都直挺挺望着曲回岚的嘴唇。只有胡三叹和殷承侠对望一眼,脸上皆是不忍之色。
“命图为黄金天龙的少年……”曲回岚转头望向黄金龙,“你必须为星辰之命者牺牲,用你的鲜血为他铺平胜利之路,这就是为什么千年照影镜里,你的龙形永远挡在星辰之前。”
这一瞬间,黄金龙只感到脑子嗡地一晃,仿佛有人一把将他推入了寒湖之底,浑身的热气一下子被抽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万马奔腾一般的耳鸣。
摘星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即使在鲸吞降临的日子里,铭香坊仍然照常营业,似乎鲸吞之祸只是酒楼门外发生的一场闹剧,一旦关上酒楼上的黑琉璃大门,外面的喧嚣与躁动就会被隔绝一空,而楼中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则会持续到宇宙的尽头。
苏浣虹一走进楼中,就被酒楼内清雅而高贵的气氛所影响,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起来。
“哇--好高雅的地方,装潢真是太别致了,既清静又温馨,这地面怎么这么干净啊,都能照到人影儿!”跟在她身后的苏红豆正处在极度的亢奋状态,“堂姐,你看那些女侍应,多美多文静,真不愧是荼洲金盟评价五朵金花的贵族酒楼。”
“别咋呼,小声点,再这样我可不带你来见世面了。”看到门口的女侍应都朝这里望来,苏浣虹的心更加紧张了。
“不不,我不说了。”苏红豆连忙捂住嘴,“堂姐,你不用紧张,你今天的打扮特别漂亮,完全能把整楼的女侍应都给镇住,真的!”
“是吗?”苏浣虹患得患失地对着酒店的黑琉璃窗照了照自己的样子,紧张地整理者衣襟和袖口。
就在这时,门口待客的侍应已经来到她们面前,微笑着问道:“请问两位是有订位吗?”
“请,请问……龙神顾先生和顾公子是否订了位?”苏浣虹紧张地问道。
“原来你们是顾先生的贵客,请跟我来。”女侍应的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苏家姐妹朝楼上走去。
走过光可鉴人的白玉石走廊,穿过一间间清净别致的房间,女侍应来到二楼最深处的一间雅座,打开房门,向二人揖手做礼。这一瞬间,苏浣虹感到心脏紧张得几乎停止了跳动,双眼一阵又一阵地发花,看什么东西都失了焦距,冷汗止不住地从额角渗出。她紧紧抿住嘴唇,眯起眼睛,将目光凝聚在雅间门前风铃铃舌上系着的纸笺之上,纸笺上写着“至善居”三个字。
“顾先生,您等的客人来了。”女侍应将身子探进雅间,恭敬地躬身道。
“请。”房间里响起了一个干硬,冰冷但是充满威势的声音。
“两位客人请便。”女侍应朝苏浣虹和苏红豆微微点首,转身离开。
“堂姐,堂姐……”苏红豆焦急而热切的声音在她耳边急促地响起,苏浣虹这才发现自己因为过于紧张,已经在门口僵住了。她连忙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全身的勇气,走进雅间的大门。
雅间正对门的位置坐着顾天骄。看到苏浣虹的到来,他没有露出特有的灿烂笑容,反而有些惊愕和不知所措。在他身边坐着一位全身都是漆黑色的中年人,正在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走进门来的苏家姐妹。
“是,是顾伯父吗?”苏浣虹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我……我就是苏,苏浣虹。”在她身后想起苏红豆倒吸凉气的声音,似乎在惊叹她的自我介绍傻得让人震惊。这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父亲大人,我们都忘了……”顾天骄茫然转过头来失声道。
黑衣中年人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的继续发言,接着手掌一摊,沉声道:“我就是顾沧海。两位苏小姐,坐下说话。”
一股怪异而别扭的气氛在雅间里迅速地蔓延。苏浣虹和苏红豆忐忑不安地坐到顾沧海的对面,都感到肚子里冷硬生疼,似乎肠胃被人翻了个儿一样难受。
“既然你们也来了,我们正好可以把事情说清楚。”顾沧海冷冷地开口道。
“父亲……”顾天骄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顾沧海转头森然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苏浣虹和苏红豆忍不住对望一眼,心里弥漫的不安感更加浓郁了。
“我的儿子,绝不能和破解僵尸引的人有任何联系。”顾沧海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什么?”苏红豆失声叫了出来。苏浣虹却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仿佛中了点穴术,呆若木鸡。
“正因为僵尸引的解密,鬼族拥有了令人僵尸化,并起死回生的手段。而鲸吞也随之来临。可以说,破解僵尸引的人直截导致了鬼族的入侵。如果这样的人和顾家有任何的关系,都会极大损害家族的荣誉。尤其是……”顾沧海转头望了顾天骄一眼,眼中浮现出感慨万千的神色,“尤其是现在这个至关紧要的时刻。”
“顾先生,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再说僵尸引和鲸吞有什么关系,和堂姐更没有任何关系!”苏红豆着急地说道。
顾沧海似乎已经失去了交谈的兴趣,抬手举起了桌上的茶杯。
“顾天骄!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家伙,现在怎么不说话呢?这不正是你表现的时候吗?所有的小说里都是这么说的,你现在应该和顽固的父亲决裂,然后和堂姐私奔,不是吗?”苏红豆焦急地大叫道。
“……红,红豆,浣虹……”顾天骄小心地看了看顾沧海的脸色,抱歉地说,“对不起,现在是我最至关紧要的时刻,我身上有了最崇高的使命,实在无法在此刻分心。只能怪我们相逢非时。”
“顾天骄!”苏红豆抓起桌子上的茶杯就要丢到顾天骄的脸上,却被苏浣虹一把拉住。
“我们走!”苏浣虹拉起苏红豆转头冲出了房门。
铭香楼一尘不染的走廊,美轮美奂的装潢,高贵典雅的氛围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酸刻薄的讽刺。每一个望向苏浣虹的女侍应看起来都想在看她的笑话。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场荒诞的闹剧,而她则变成了闹剧里的丑角。她只想拔腿飞奔,远远逃开这里的一切。二楼的回廊很长,而且是全封闭式的,除了楼梯,没有任何窗户可以供她飞身而出。她只能咬紧牙关在漫长的回廊里飞奔,祈求下一秒自己就在这个世界消失。
忽然,在走廊尽头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背着胡琴,别着酒壶的潦倒中年汉子,另一个则是……黄金龙!苏浣虹感到心中压抑的羞愤和郁结在这一瞬间不可遏止地爆发了出来,炙热的火焰冲入了她的脑子,让她忍不住想要发泄,想要发疯!
“黄金龙--,原来你都知道!”苏浣虹冲到黄金龙的面前,嘶声吼道。
黄金龙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到她,他的眼神游弋不定,似乎神游物外,对于现实的一切来不及反应:“呃……嗯?”
“不要再跟我装傻!你早就知道破解僵尸引直接导致了鲸吞的再现,所以你才那么大方地把赤子之心给我,想要捧杀我,对不对?你就是要我在顾家人面前倒霉,你一直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苏浣虹说到这里,抬起双拳雨点一般打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直接撞到了回廊的墙上。
“嗯?”黄金龙直到此时才依稀听懂了苏浣虹的话,艰难地做出了反应。但是这样的反应根本无法让她满意。
“你一直在嫉妒我们,嫉妒天骄,嫉妒我们在一起,现在你终于看到我们分开了,满意了?爽了?终于可以幸灾乐祸了?多幸福啊!终于等到了我苏浣虹的大八卦,快去告诉白算计啊,告诉彩儿,百练,传杰,哦,哪怕是老李都会忍不住笑出声吧。他们不是都在嫉妒天骄,嫉妒我吗?现在大家都开心了吧?”苏浣虹再次将黄金龙一把推到墙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随即扭过身子,飞一样地跑走了。
黄金龙靠在墙上,仿佛瘫痪了一般,半晌提不起力气挪动身躯。
“孩子,没事儿吧?”陪在他身边的胡三叹轻声问道。
“嗯……”黄金龙茫然摇了摇头。他的心里一片混乱,理不出任何头绪,混混噩噩的脑海中只有苏浣虹哭得梨花带雨的表情和她凄然离去的背影。“发生了什么事?”他忍不住想道。令他奇怪的是,这一丝淡淡的关切和好奇心,让他终于从纠缠自己的巨大恐惧之中一点点复苏了过来。
“孩子,你要是想要一个人静静,我去和姓顾的说一下就好,你不用去应酬他们。”胡三叹按住他的肩膀温声道。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头响起了顾沧海干硬而阴冷的声音:“黄公子,三叹,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唉……”听到他的声音,胡三叹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黄金龙的肩膀,揽着他僵木的身躯,朝着至善居的雅间信步走去。
“黄公子,顾家在摘星城有一间房产,环境幽静,地方宽敞,装潢舒适,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可以在那里休息,养精蓄锐,以待明日。”当黄金龙和胡三叹在雅间就座,顾沧海直接了当地开口道。
黄金龙怔仲地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不用了。”
“黄公子可有任何后事需要安排,请尽管跟顾某直言,顾某定然竭尽全力,办妥一切。”顾沧海又道。
“这就是你请他来的目的?”胡三叹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开口道,“沧海,难道你真的要逼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孩子去死吗?”
“三叹,从小你的心肠就最软。现在是什么时候?”顾沧海冷冷地说,“现在是荼洲危亡在即的关键时刻。罗泊三镇死伤的平民多达十万,西边军二十万人有十五万陷在阵中。已知的死伤超过六万人。锐锋营死魂盯全军覆没。鲸吞不除,荼洲永无宁日。我顾某人不惜父子同上战场,就是为了挽狂澜于既倒。如果靠一个人的牺牲,能够杀死鲸吞的终极使魔,有何不可?”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果这个孩子是你的子嗣,你也愿意将他象只畜牲一样献祭出去吗?”胡三叹昏聩的双眼精光四射,厉声道。
“为大义而亡,乃是男子汉的荣耀。如果是要我的儿子牺牲,顾沧海绝不皱一下眉头。但是曲前辈已经说得很清楚,必须是黄金天龙命格的少年做出牺牲,才能够铺平胜利之路。”顾沧海淡淡地说,“黄公子可以走,可以避战,逃到天涯海角苟活数年,我决不阻拦。但是一生活在耻辱中的滋味,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更可怕的折磨。”
“耻辱?你和我谈耻辱?”胡三叹愤怒地一拍桌子,“最大耻辱是我们!我们要靠一个十六岁孩子的命来换一场胜利。为什么我们要相信曲回岚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尽起精锐,和鲸吞殊死一战?”
“殊死一战?千年之前的鲸吞首现我们就是尽起精锐死战,最后得到了什么?数千年的大蛮荒时代!别跟我说什么力战到死的昏话,有勇无谋的热血救不了世界,只能赔尽大好性命!”顾沧海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你……”胡三叹猛然站起身,面红耳赤地看着顾沧海。
“顾先生,请听我一言……”黄金龙突然开口道。听到他有话说,胡三叹无奈地闭上嘴,意气消沉地坐回座位。
“说。”顾沧海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浣虹……”黄金龙看了看一直沉默的顾天骄,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浣虹并没有破解过僵尸引。”
“嗯?”顾沧海和顾天骄同时一愣。而正在气得直喘气的胡三叹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僵尸引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破解的,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黄金龙低头道,“我之所以让她替我顶祸,是因为她是乘风会小当家,越女宫的天女,散花坞的继承人,背景雄厚,即使有什么差池,她也能扛下来。我背景低微,毫无倚仗,随时会有身败名裂之险。”
“哦……”顾天骄忍不住开口道,“原来如此,想不到浣虹还有这样的担当。”
“所以,如果说我还有身后事的话,就是希望你和浣虹能够言归于好。”黄金龙低声道。
顾沧海和顾天骄互望一眼,都感到有些难以启齿。顾天骄刚刚将苏浣虹拒之门外,现在要再把她追回来,这中间的尴尬可谓罄竹难书。
“年轻人啊……”胡三叹忍不住摇头苦笑了起来。
“好,天骄,现在就去找到苏浣虹,只要她不嫌弃咱们顾家,顾家大门,永远为她而开。”顾沧海只沉默了片刻,就干脆地开口道。
“是!”顾天骄听话地站起身,朝众人团团一拱手,出门而去。
苏浣虹跌跌撞撞地穿过摘星兵市熙攘的街道,一口气跑回了少年打鬼团暂住的民居门口。满街的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盯着她的背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被甩的糗事。她只想躲进属于自己的房间,将整个世界挡在门外。
屋里的同伴看到她进来,一个个没精打采,不想动弹。连最活分的白算计都似乎有些心神不属。李南星在窗前的木桌上埋头奋笔疾书,一边写着什么一边滴答滴答地掉眼泪。童百练盘膝坐在床上,张大了嘴巴傻傻地不说话。英传杰轻轻用合起来的扇子打着太阳穴,一边打一边龇牙咧嘴。 蓝彩儿翘腿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对着窗外的阳光用梅花手帕小心地擦着剑刃,但是她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擦剑上面,连剑锋割破了手帕划破了手都不知道。
“怎么了?都知道我被甩了?”苏浣虹看到他们不同以往的样子,顿时明白了过来,“没错,顾天骄是把我甩了,但是我根本不在乎,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只是喜欢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你们不用觉得我可怜可笑,至少我活过,爱过!”
屋子里的众人半死不活地望向她,似乎没听懂她再说什么。
“堂姐,好像不对啊?”跟在她身后的苏红豆担心地说。
“你在说什么?”蓝彩儿将手中的长剑收入剑鞘,皱紧眉头问道。
“呃,你们不是因为我才……”苏浣虹有些尴尬地指了指众人,哑声道。
“****龙要死了,你知道吗?”蓝彩儿瞪眼道。
“什么!?”苏浣虹感到仿佛晴空霹雳端端正正打在头上,她完全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