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又到总公司的日常例会时间,范若礼早早地坐在会议室里,文件夹里是一封打好的辞职信。
他以为这次例会多少会与平时有点不同,以纪昊天为首的那群小董事肯定会找个名义把收购案提出来。他一个人没有魄力做这种先斩后奏、破釜沉舟的决定,多几个人同坐一条船,至少船翻的时候,还能找到垫背给他踩着爬上岸。
结果却出人意料,会议一如既往的枯燥,即使打个盹都不会错过什么重点。范若礼把信夹在文件里,交给了纪景天的秘书,他不想让任何人任何话,动摇离开这里的决心。
他站在总公司的大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出了神。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在风吹雨打下依然不改威武的气势;不苟言笑的保安,脸上始终保持着一成不变的严肃表情;还有那两棵风水树,每次看到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但是距离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已经长高了不止一倍。
这里曾经是他的梦想,最终现实还是和梦想背道而驰了。
“没想到范总经理,也有看风景的闲情逸致。”纪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旁边,阴阳怪气地讽刺着。
“我没有纪先生这么好命,能够每天喝喝茶、打打球享受人生,偶尔一时兴起还能拿公司的信誉贴补自己的口袋。”
他不怒反笑,说道:“范若礼,说到好命,虽然我背后有家族的财团做靠山,但是还真比不上你的命好。”
范若礼被从来没放在眼里的人看不起,心里有一点触动,“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苹果与富翁’的故事。一小朋友问一富翁说:叔叔你为什么这么有钱。富翁摸摸小朋友的头说:小时候我爸给了我一个苹果,我卖掉了它有了两个苹果,后来我又赚到了四个苹果。不明就理的人都以为富翁之所以能成为富翁是因为靠他自己的努力,可是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父亲死后,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他说完这个故事,没有继续说下去,范若礼不明白他的用意,“我不觉得纪先生是特地来讲故事给我听的。”
“故事的结局是不是很出人意料,甚至让你无法接受?这么一个励志的故事很应该有一个振奋人心的结局,但是故事往往不会随着你想当然的意愿进行。范若礼,枉你恃才傲物,还真是天真得可笑,你真的以为就凭你,能够让我放掉原本已经放进口袋的收购案?你真的以为你今天所能到达的高度,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
“没有努力过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评说别人的功过是非。”
纪昊天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用手背帮他拍了拍西装肩膀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不过是靠着女人上位,装什么高贵。”
范若礼侧了下身子躲开他的手,马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再也没有办法耐着性子磨豆腐一样和他耗着。他开着车回公司,平时需要十多分钟的车程,被他超速缩短了一半,连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都成了摆设。
他几乎是撞开了小会议室的门,来势汹汹地打断了人事部的部门会议,“你们都出去。”
众人都被这毫无征兆的状况惊呆了,却又坐在位子上不敢轻举妄动,连打瞌睡的、玩手机的都把不知道放逐在哪的灵魂收了回来。
纪成浩合上文件夹,对他们说:“会议推迟到下午再开,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两个BOSS意见达成一致,众人求之不得,争分夺秒地收拾起纸笔作鸟兽散,生怕一耽误就会落入虎口里。随着“啪”的一记关门声,所有的是非纷扰都被阻断在这一墙之隔里。
公司的员工都没有勇气去窥探上司的隐私,一时间MSN、QQ等一系列联系方式充分发挥了它们的作用和价值。莫小奈听着一连串的群消息提示音此起彼浮,摘掉耳机想去会议室那边看个究竟。
她刚走到走廊上,就看到范若礼从会议室里冲了出去,紧接着是外面电梯按钮被用力快速地按下。她想追上去,差点和紧跟着出来的纪成浩撞个满怀,“发生了什么事?”
纪在浩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狂按着刚刚关上的电梯大门,“现在解释不清楚,快点追上他,不行了,我们走楼梯。”
“哎喂,纪成浩,这里是9楼!”
他没有被这9楼的高度唬住,跑向了安全出口,楼梯的门被他撞得太用力,来回地开合了无数次。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停车场,范若礼的停车位早就空空如也,留下几道凌乱的车轮印。
“纪成浩,”莫小奈终于赶了上来,半弯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带上我一起去。”
“我劝你不要跟来,我不知道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心事重重地看着她。
“我一定要去。”她不由分说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刚才跑得太急,即使坐在车里,她还是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时光机,她真想时光倒流回去,告诉半小时前的范若礼不要跑得太快,她怕跟不上他,就这样彻底把他跟丢了。
苏黎开完公司例会,拿着厚厚的业绩报告回到办公室,她想要卸下肩膀上的重担,似乎比推翻新中国的三座大山还要工程浩大,稍有松懈就会被它压垮。
她自有一套排解情绪的方法,闭着眼睛用力握紧双手,仿佛要把所有的负担都压缩到这两个拳头里,然后再慢慢松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真的觉得一下子舒畅了很多。这个方法是她第一次去面试的时候,范若礼教她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和绚烂的阳光一起,存在美好的往昔里。
她睁开眼,看到了令她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她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那个人的眼里,早就没有了当日想要倾尽所有保护她的柔情。
范若礼看着她,犹自朦胧半惺松,美得好像童话故事里刚刚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没有一点独当一面的女强人该有的凛冽气势。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对她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她回答,他一直不是这么不分轻重的人,“不能等到下班吗?”
“我等不了。”他态度坚决。
“那……你先出去等我,我打个电话。”在他面前,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拒绝。
她向公司交代了一下,和范若礼一起上了车。他一踩油门,车子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再开阔的车道都不够它驰骋。道路两侧的人和物成片成片往后倒退、消失,仿佛被高速运转的车子甩出了时空之外。
苏黎抓紧了安全带,车子骤然停下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被惯性带着往前冲撞了一下。她闷声叫了一声,用手按住胸口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范若礼双手仍然握紧了方向盘,没有看她,“为什么连害怕也不说?”
她转过头去,他侧脸的线条从鼻子到下巴完美地连成一线,“因为有你在。”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把一切都承担下来让我恨了你这么久?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这么没用的人,连给你依靠的能力都没有?”他扣住了她的手腕质问,眼睛里复杂焦灼的情绪,是他和她多年来的纠葛,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也有不被信任的切肤之痛。
“不是……”她低垂着眼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当年那样固执地认为成全了所有人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他抓着她的肩膀,咬住她的双唇吞噬了她的答案。他的吻带着明确的占有欲,侵略着她脸上、颈部每一寸皮肤。
“若礼,不要这样。”
她想要推开他,挣扎间指甲划伤了他的耳朵,血像从没扭紧的水龙头里缓慢地滴落,“嗒”、“嗒”打在白色的雪纺衬衫上,渲染成一块块不规则的鲜艳图案。心痛的感觉完全麻木了感知器官,他像是受到了刺激的斗牛,疯狂而没有自制力。
“若礼,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她终于泣不成声。
她无助的哭声,哭到了他心里,他没想过自己怎么会逼她到这样的境地。他的记忆好像一幅破碎的拼图,遗落在地上、角落里的碎片,被逐一捡拾回来,拼凑成完整的图案。
范若礼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抱住她,在她耳边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很想告诉你,我不小心撞破了纪昊天和她情妇的事,后来事情败露,他以为是我告密。他威胁我要把你赶出公司,我不希望你的努力因为我白废,而且当时我真的需要用钱,我妈妈要做心脏手术,我等不了,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不会让我这么做。”她哽咽着说出了实话。
“为什么这么傻,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还有成浩。”
“成浩知道后,告诉我他和纪氏集团的关系,但是那个时候,你说不管什么原因你都不会再原谅我了。既然我已经承担了一切,也无谓再让你困扰。”
“对不起,以后你都不用再一个人承担这些。”
“我们还会有以后吗?”她抬起头,脸颊上两行清泪。
“不会没有的。”他深情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不会没有的。而不是那么肯定的“会有的”。
“若礼,你爱莫小奈吗?”她知道有些问题不会因为她逃避就不会存在。
爱。他听到自己真实的回答,但是满怀愧疚、急于补偿的心,承担不了两份爱的分量。
“我依然爱着你。”他回答。
“我们都需要时间考虑,我不想让爱变成伤害。”她打开车门下了车,把手放在车窗上阻止他跟上来,“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没有勇气眼睁睁看着她以那么孤单的姿势,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的世界。一个孤单的背影,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定格成静谧的黑白相片。
弱柳扶风立,惋惋总是情。
莫小奈坐在纪成浩的车里,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找。她一遍遍拨打着范若礼的手机,那边却始终是通讯公司录好之后放出来的关机提示。她宁愿听到的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实后再拨”,这样至少还有重新核实号码,再打一次的假希望。
纪成浩把车停到路边,“莫小奈,不要找了。”
“为什么?”她不愿意放弃。
他觉得自己很残忍,“他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他不愿意见你,只是不敢面对你。”
“我知道。”她回答,抬眼时已经有了泪花,却还是倔强地抿了抿嘴,吸了吸鼻子,想要把这眼泪逼回去,“就算他要和我分开,就算他真的不要我了,我也要他亲口跟我说。”
“何必这样为难他为难自己呢?”
“作选择的人都难以启齿,你让我怎么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只要他一天不跟我说,我就还是他女朋友,就有资格要求他给我一句‘名正言顺’的分手。除非在他心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交代的对象。”
他把一盒纸巾推到了她面前,“想不想大哭一场?”
“我不能哭,”她摇摇头,“我现在还不是弃妇,我会等他给我一个答案。”
“莫小奈,你真让我无话可说。”他放弃劝说。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她只想静静等候,等到她心痛,等到再也没有梦。
纪成浩来找范若礼的时候,距离他失踪已经整整一个多星期。这个星期,他躲在乡下的农场里,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种菜、钓鱼,关心粮食和蔬菜。
纪成浩向一位在田间农作的大叔打听范若礼的消息,没有多说几句,大叔就心领神会地指了指芦苇丛后的小河,仿佛范若礼的身上有一种易于辨认的独特标记。他似信非信地拔开了芦苇,看到那个俊逸的身影,滑稽地戴着一顶遮阳的斗笠,盘着腿坐在河边钓鱼,和周围的闲适和宁谧融为一体。
纪成浩走到他旁边站着,“你一走留下多少烂摊子,公司没有了总经理,莫小奈没有了男朋友,我没有了好兄弟,苏黎没有了负担却也没有了企盼。”
“你知道我在这里。”范若礼很不满他这个不速之客吓跑了本已上钓的鱼,换了另一个位置,手法娴熟地洒下一把米,继续不动声色地坐下。
纪成浩跟着他,只是动作显得小心翼翼,“我在等你想明白自己回来,没想到结果让我如此失望。”
六年前,他误会苏黎之后也是躲到这里,后来终于重新振作。那时是化悲愤为动力,尚有一股支撑他走出去的决心,现在却陷在两难的困境里没有出路。
他把鱼钩收回来,检查了一下鱼饵又抛回了水里,“我做的哪些事是没有让你失望的?”
“除了苏黎,其他都没有。”
“只是这一件就足够泯灭你对我所有的期望,不是吗?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过想要狠狠教训我一顿的念头?”
纪成浩苦笑,像是被窥探了心事,“你怎么知道我有,而且我告诉你,还不止一次。”
范若礼跟着笑,“因为我现在就很想这么做,为什么你当时不动手?”
“我怕教训不成反被揍,我一直都打不过你。”纪成浩把身子往后一仰,用双臂支撑着上半身的重量,仰起头看着头顶上没有棱角的天空,连思维都开阔了,“这毕竟是你们的事,如果我不能做一个合格的看客,可能连参与其中的唯一资格都没有了。”
“其实你比我更明白她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可是你却是唯一能够给她这些东西的人。”他的语气显得有点凄凉。
“我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如果要给她,就必须从那个人那里拿回来。”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很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的问题,“莫小奈,还好吗?”
纪成浩摇头,“你这样问是想让我说一些违心的话,让你好过一点吗?”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想要的答案?”
“六年前我帮苏黎说谎,已经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现在我不敢再自作主张。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却迟迟不肯告诉她,只是因为那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莫小奈是唯一一个无关爱情,却让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女孩子。若礼,如果真的没有两全的办法,你既然已经伤害了一个,就不要再辜负另一个了。”
范若礼始终下不了决心,“我需要一点时间。”
“要等到什么时候?”纪成浩这次来一定要把他带回去,对所有人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