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不要乱动！”
我才刚拿起竹篙，准备撑筏子划进荷花塘深处玩玩去。背后一声断喝吓我一跳，竹篙从手中落在地上，刚好砸着我自己的脚板，正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得我“唉哟”一声叫出来，忙蹲下身子揉被砸中的脚板。背后一声清脆的笑声，一定是为我的失态发笑的吧。我很生气，扭转头看是谁如此捉狭。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扎着马尾巴，细长脸，赤足，袖子与裤腿都卷起老高，露出黑中透红的肌肉，脖颈上戴一顶去顶的绿荷叶，显得非常娇俏。歪着头，咂巴着嘴巴，很不屑地看我，两手叉腰，一副野蛮的模样。
我皱皱眉头，有些踌躇，无论怎样，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对一个姑娘生气吧。更何况，从那姑娘脸上露出来的神情猜想，她一定认为我太脓包了，被竹篙砸一下便痛得嚷起来。我为自己一些许痛便叫喊出声感到脸红，讪讪地站起来，冲她笑。她却一点要笑的意思都没有，扁扁嘴，不理我。
我讨好地说：“这筏子是你家的？”
“谁家的你也不能乱动。”她没有一些妥协的意思，我碰了个钉子，脸红的更厉害，只好转身走。
“小气鬼，说两句话就生气！”她发话。我停住脚步，转过身子向着她，装着笑脸，为的是怕她说我一个大男人小家气。“我上河边转转去，真的。”
“我叫你不要乱动是因为你不会撑筏子，会扣到荷塘里淹死的。”我点点头，心悦诚服。她笑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儿。脚尖点地，敏捷地跳上筏子，像一只飞燕，身段优美，稳稳站住，筏子在水面上摇晃几下，便不动了。我看得咋舌，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如果换了我，是决做不到她那样灵敏的身手的。
“来呀，我给你撑筏子！”她在筏子上向我招手，我迟疑一下，因为筏子距离岸边有三四步远，我可没有把握像她一样稳稳地跳上筏子，不落在水里才怪呢。并且我的私心底里不愿叫她看不起，决定宁肯错过这个机会，也不能在一个姑娘面前再出丑。于是站着不动，向她笑着摇摇头。
她两条浓眉一轩，显得很野气，像要生气骂人了。我有些不安，不知为什么，只一面工夫，心底里却对这个通身带点野气的姑娘有些儿害怕。她拿起竹篙，在水底一点，筏子靠拢岸边，她把竹篙伸给我：“抓住。”我不能不听她的话，伸手抓住竹篙，看着她。
“下来呀，这还要人教吗？”
我一笑，也觉得自己今天特别笨，抓着竹篙小心踏下筏子，筏子由于我的重量，沉下些许，摇晃了好一阵，晃得我有些头晕，紧紧抓住竹篙，不敢乱动。这才相信了她的话，如果刚才我冒冒然然跨上筏子的话，此时恐怕真被筏子扣进荷塘里去灌作落水狗了。
“格！”她很开心地笑，我不自然地笑笑，脸不由地又红了。
“咳，你们城里人，真不爽快。”她不满地批评了一句，我的脸又红起来，不得不承认，我真的没有她能耐。我来乡下舅舅家度暑，我的舅舅比我妈大十几岁，外祖父母早亡，妈妈可说完全是舅舅拉扯大的。舅舅是一个修箩匠，农忙时节在家耕种，农闲时便背上竹篾、箩杠、竹刀、尺子各村各乡给人家补箩。乡下人家，都种水稻，每当收稻子时，皆是用竹编得箩筐装谷物的，箩筐用久了，篾会磨烂，或者被老鼠咬烂的，这就有了修箩匠这一行，总是在农闲时走村串坊给人修箩，挣个一块五角贴补家用。舅舅就是靠他修箩得来的钱，供养妈妈长大成人，又供妈妈读书。妈妈与舅舅的关系，说是兄妹，实质上又有父女的成分在里面，所以妈妈对舅舅敬爱有加，她在城里工作，一有空儿便要回乡下看望舅舅，手上有一个闲钱，也要寄回来给舅舅养家的，平常全家人，谁一有空闲，便被妈妈动员回乡下看望舅舅，这几乎成了我们家的惯例。舅舅在村子里很长脸，因为在他朴实的心底，供养自己的妹妹是份内事，没想到妹妹有出息，在大城市里工作，并且在那安家立业，舅舅就觉得外祖父母托付在自己肩上的担子交付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妹子心底里感激他这个兄长，有些为人父母的辛苦一世供养大儿女，还没有这么孝敬的，更何况妹妹。所以舅舅虽然已经老了，但他比谁都要活得滋润有味。
舅舅家有一个方圆几十亩大的野塘，塘里长满荷花水草水竹笋，每当舅舅进城看望我们，夏天必定带来新鲜的莲蓬翠绿的竹笋，冬天则会带来新挖的绿藕。而那野塘，也正是能够吸引我来乡下的真正的原因。回到舅舅家，村上的人全不叫我的名字，打招呼就叫：“城里人。”弄得我哭笑不得。
“喂，不高兴了吗？”那姑娘站在筏子稍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对这个满身野气的姑娘没办法，只好不说话。她做了个鬼脸，竹篙在岸上一点，筏子箭一样射出去。我还是站着的，一点准备也没有，身子随着惯性往后倒，两手在空中乱舞，慌乱的很，眼看就要掉进水塘做落汤狗了。
她哈哈一笑，竹篙伸到我面前，我赶紧抓住竹篙，才算稳住身子，但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哟，真能耐！”她嘲笑我，“喂，蹲下罢，那样就不会掉进池塘，可别喂了王八才好啊！”姑娘一边数落一边格格地笑。她大概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笨的人，我红了脸，还是尊照她的话，赶紧蹲下身子，坐在筏子的横杠上，总算把咚咚跳的心安稳住。
“那是我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筏子。”坐定后我为自己辩护，那姑娘小嘴一撇，不以为然，竹篙在水上轻轻一撑，筏子就向前进几米，动作娴熟，非常耐看，我不得不叹服她的能耐，而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气恼。她站在稍头，身材苗条，亭亭玉立，很像一枝开在水中的荷花。我一时竟然看呆了，她回头看我呆呆地看着她，也不恼，笑着说：“喂，你这样看什么？”
“看你。”我喃喃的，有点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她格格一笑，我一惊醒了，小心地看着她，我是怕她生气又要骂我。她却很高兴地问：“我好看吗？”
乡下姑娘朴直大方，说话从不转弯抹角的，我有些吃不住，口吃地说：“好看……好看呀！”她脸上涌起两朵红云，真像荷塘里盛开的红荷花，灿然一笑：“有你们城里的小姐好看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各有各的好看。”
筏子划进荷塘深处，虽然夏日炎炎，但在荷塘深处，却说不出的凉爽舒适，风吹来，夹着浓浓的荷花的清香，荷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水面映着荷花荷叶的影子，塘水很清，可以清晰地看见荷影下自由自在游戏的鱼儿，一群野鸭在荷花间悠闲地游来游去，张着翅膀，嘎嘎嘎地叫。花丛深处一对水鸳鸯，相亲相爱地互相搭着脖子，用它的扁嘴为伴侣梳理羽毛，在荷花间唧唧我我呢。几只白鹤在荷面上飞来飞去，白色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一掠而过，风姿绰约。荷塘里面一片欢欣喜乐景象。
她摘下一片大大的绿荷叶递给我：“戴在头顶，别给日头晒昏脑，那就更傻了。”说着自己也摘一片戴在头上。我学她一样把荷叶盖在头上，果然清凉多了，冲她感激地笑。她却不理我，弯下腰随手采下一朵莲蓬，丢给我，我接了莲蓬剥莲子吃，心中感觉到一种全所末有的快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筏子停下来，没有再往前划，她也坐在筏子的另一头，顺手扳过一朵正在盛开的荷花，问我：“这是什么？”
我不解：“不是荷花？”
“对，我是六月六出生的，那时正是荷花盛开时节，妈妈给我取名叫荷花。”荷花趴在筏子舷边，手伸进水里，泼水玩。荷塘里鸟声四起，虽是中午，却可看见许多禾花雀、老西儿、黄茑儿、翠鸟、画眉鸟、喳喳叫着在绿荷间飞，时不时踩一踩水，很是闲情逸致。荷叶下荷杆上垒了许多水草作的鸟巢，我看着很有趣，扳过一杆荷叶，看看有没有孵出雏鸟。
“住手！”荷花看见大喝一声，我吓一跳，手一颤，松开，惊愣地看着荷花，不知道她又因什么发怒。“谁让你掏鸟蛋的！”荷花怒目瞪我，一点情面不留。
“我……没有……没有……”我一点不知道这鸟蛋不可以掏，一时手足无措。荷花冷冷地说：“亏你是城里来的读书人，连这也不懂？”
我知道这个姑娘不好惹，赶紧解释说：“我看看，看看。”荷花显然生了气，紧紧闭上嘴，看也不看我，呆呆地看着大片的荷塘，满腹心事的样子。
“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低声下气地道歉，荷花脸色好转，温言对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火。”
我嘻嘻一笑：“没关系，我命里属水，火来水淹。”终于逗得荷花噗哧笑了，斜我一眼，脸色由阴转睛。我赶紧赞叹：“这真是鸟的天堂！”
“那当然，现在还看不出来，要到傍晚时分，鸟儿全部在荷面上飞翔，扑天盖地，那时你才知道什么叫鸟的天堂！”荷花很骄傲地说。
我拍手笑道：“我看过，昨天来到时，刚好傍晚，满天飞着各式各样的鸟，真壮观极了！说真的，我一辈子没看过那么多的鸟。”
“可惜，不要多久，这些鸟儿便要无家可归了。”荷花很忧伤地说，脸上神色黯然。
我不解，这好好的，鸟们怎么会无家可归呢？这一片荷塘，不知可以栖息下多少鸟呢？我暗暗为她杞人忧天的担忧好笑。
忽然，荷花很严肃地看我：“你说我是疯子吗？”
我以为荷花跟我开玩笑，这个姑娘性子有些野，做事说话总令人出其意表，不禁莞尔一笑。荷花却一脸认真地盯住我，我愣然，不解地说：“你要是疯子，那么天下就没有正常人了。”
“真的？”荷花像要得到某种保证一样，死死地盯着我。
“真的。”我也一本正经地说，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预感，觉得眼前这女子不似一般的人，到底为什么，却又说不出其中的理由。但不能否认，我对她有相当好的印象。
荷花笑了，她笑得很奇怪，脸上神情既悲且喜，很复杂，我一时不能读懂她的笑。
“你看河边。”荷花突然生气地说，仿佛是什么令人恶心的事情，我扭头看河边，河边除了一两丛翠竹外，还有一架机器，抽沙机。我疑惑地看荷花，不知她要我看什么，更不知她为什么突然生气。
“喝，还不懂，真笨！”荷花大概为我的笨拙转移了方向，也没有先前生气了。“你看这方圆几十亩荷塘美不美？”
“美，真美！”我说的是实话，虽然我形容不出它之美的十分之一，但是在心底里，它确实很美，很自然，而且因为它，使得白鹤野鸭鱼儿鸟儿有休憩的家园，那么，它的美，就不仅仅是在观感上给人以美，在实质上，它更美。
“唉，在不久的将来，这片荷塘就要变成农田了。”荷花一脸哀息。
“为什么？”
“那些家伙，要从河里抽沙填掉这片塘，用来种水稻。”
“真愚蠢！”我不解，这样一片天然湿地如果消失了，那比得到几百倾农田的损失还要更大啊！
“你看，我从小在荷塘里长大，还有这些野鸭白鹤水鸳鸯，要是没有了这片荷塘，可让它们到哪儿安家去呢？”荷花像要哭了，眼里含着泪光，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乡村姑娘，对这片荷塘，有着多么深厚的情谊。这里是她童年的乐园，一个人失去了乐园，她的童年从此就失去了依据。而且她说得不错，如果失掉了荷塘，那么，栖息在荷塘里的水鸟都将为此失却家园，看它们多么自由自在多么快乐，我为它们将来不久要失掉这片乐土难过。
“啊，填掉一个天然野湖比得到几十亩农田可没有多大益处。失掉水草丰美，没有水没有这一大片荷花，这些水鸟可就没有家了啊。”我很婉惜，“可以提一提呀。”
“提？”荷花冷笑一声，“不可能的，我才说了一句，全村子人都笑话我傻瓜，说我说疯话，没有人理的，他们只想到眼前的利益，那想到什么鸟的家啊！他们还说，没有了鸟更好，这样每年还能从鸟嘴里省下不下粮食呢。你看，这样的人，能说清吗？”荷花说着说着，脸蛋由于气愤通红，我很奇怪一个乡下姑娘居然有这样强的环境意识，这大概完全是出于她爱这片荷塘，所以才会想到这么深切的问题。
现在的农村，无不这样，人口众多，不重视计划生育，却肯为了一块农田而不惜花大人力财力物力从河里抽上沙来填平一个个天然水湖，造农田。按这样子下去，势必造成各种野生动物无家可归，造成生态失衡啊！
我沉默了！因为我无能为力，我不能改变人们陈腐的思想、愚蠢的行为。这个世界，大概，人们只有吃到了人类给自己种下的苦果之后，才会觉悟吧。
“我砸那抽沙机，派出所的人来把我抓起来，说我破坏公共财物。哼，等着瞧，我还要再砸，叫它抽不出沙来。”唉，这个傻姑娘，要砸的应该是人们腐朽的思想，只有人们的思想开壳了，这样的破坏才会停止的啊！岂是砸坏不会说话的机器就能制止的理，机器砸坏了，可以修，还可以再买，人的思想不改变的话，就算没有机器，他们大概会学愚公移山，将湖填平啊！
我不说话，本来满心高兴的，一想如果有一天，这片荷塘真消失了，真令人遗憾。荷花也不说话，全不像刚才对我的伶牙利齿，嘻笑怒骂。一个年轻的姑娘，为了保护一片野湖，为了鸟们有家而居，被人耻笑为疯子，而且不惜去砸碎机器，自己却被当作破坏分子一样被派出所拘留，这是一个怎样的勇敢的姑娘！我扪心自问，自己虽然满口大道理，但在是非曲直面前恐怕没有荷花的勇气。
我扯图想说些笑话来化解眼前的沉默，我是懂得这个道理，荷花是因为她从小在荷塘里长大，对这有着深切的爱，所以两人的心中对于这个必将消逝的天然的荷塘有着共同的哀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