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薰羽在这个小镇已经待了四天了，四天来张薰羽都在床上，或趟或坐，偏过头看窗外萧条的冬景。脚上的伤似乎很严重，根本还无法从床上下来。
但至少烧退下来了，现在也已经可以思考和说话了。
张薰羽把头微微转回来一些，尽量缓慢以免压迫到自己的伤口，抬眼看着窗前坐着的男人。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一双眼像是沉在水里的墨玉一样温润。
但张薰羽想不起他是谁。
在从高烧里醒过来的第一天，张薰羽看着顾沉，苍白的嘴唇里问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谁？”。
听见张薰羽问话的一刻，顾沉脸上的神色一瞬变得极复杂，张薰羽所看不懂的复杂。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张薰羽费力的想了一下，又补充，“好像还记得一点，又好像不记得什么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张薰羽能够记住的，都是对于张薰羽来说不重要的记忆，既然是不重要的，原本就不在意，就算记得又怎么样呢？与不记得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叫顾沉，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叫张薰羽，不慎出了车祸，伤到了腿和头，也许是因为伤到了头，所以想不起以前的事情。”顾沉慢慢的对张薰羽说着。其实也算不上是欺骗了张薰羽吧？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只是被他刻意的抹去了某个人的存在，然后把一切都引导向他所想要的原点。他和张薰羽还是从小就相识，他没有离开，她也没有遇到易千率。
张薰羽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那我的其他家人呢？朋友呢？”
顾沉的身子震了一下，定定的看着张薰羽的眼睛，编下去：“你的父母在几年前因为意外去世了，没有其他的亲人，也没有其他的朋友。”
是吗？
张薰羽怀疑的看着顾沉，但却又怎么都怀疑不起来，对于顾沉，她有种莫名的信任，虽然她现在的状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想了一阵还是想不起来有关自己亲人朋友的事情，只好先认同了顾沉的话。
“小薰，要不要吃点什么？粥？”顾沉墨玉一样的眼关切的看着她，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这样看着她。
“好。”泛白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张薰羽看着顾沉挺括的背影，有些费力的想着这个男人是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头脑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回忆那些想不起的事情，还是因为头上的伤还没有好，每一次张薰羽想要回想以前的事情，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内撕扯。
“小薰！”顾沉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张薰羽的脸色比起刚才又白了几分，双眼紧紧的闭着，整张脸都皱起来，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无法忍受的痛苦。
顾沉加快了几步走过来，把手里的粥搁在床头，扶着张薰羽坐起来：“小薰，怎么了？头又疼了？”
“唔。”张薰羽抬了抬双手紧紧的捂在头的两侧，似乎是想要缓解那份疼痛。但越是疼痛，张薰羽就越是想要从这份疼痛中抓到些什么，越是回想，就越是疼痛。
“小薰，当心压到伤口。”顾沉拉下张薰羽的手，紧张的捧着张薰羽的脸抬起来，“小薰，不要想了，先不要想了。”
顾沉的手很暖，张薰羽不由自主的就顺着顾沉的话不再去想，疼痛一点一定的缓下来，只剩下心口还起伏着，呼吸凌乱。
“小薰，先不要去想以前的事情了，我们先把伤养好，好不好。”顾沉看着一点点舒缓下来的张薰羽，微微松了一口气，眼眸深深的望着张薰羽。
张薰羽垂了垂眼：“可是我一看见你，就忍不住的想要想起以前的事情。这里也很陌生，我觉得……我好像是不属于这里的。”
顾沉捧着张薰羽脸的手僵了一下：“小薰，你现在还有伤，想以前的事情对你的头脑来说负荷太大，而且有些东西你忘记了，说不定是因为这些事情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记得，忘记会更好呢？至于你觉得这里陌生……只是因为你忘记了而已，所以才会觉得陌生。”
张薰羽的眼睫颤了两下。
是这样吗？
可是为什么，同样是忘记了，她在顾沉身上却没有感觉到这种未知的陌生感？虽然不记得顾沉是谁，但顾沉却让她觉得熟悉和亲切，是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备全身心的信赖的人。这种差异，又是为什么呢？如果这里真的是自己生活的地方，怎么会连一点点的熟悉感都没有？
不过顾沉说的也没有错。有些事情忘记了，也许是因为这些没有记得的必要呢？
在受到的伤害过大时，人脑出于自我保护意识往往会选择忘记那些伤害，也许她想要回想起来的那些过去，正是因为是不好的回忆所以被人脑选择性的遗忘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选择顺其自然会不会更好？
“不要想了，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顾沉轻轻的拥住张薰羽，又被张薰羽伸手抵着顾沉的胸口隔开。
“……小薰？”顾沉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怀抱，眼里闪过受伤。
“我……”张薰羽张了张口，看见顾沉眼里的受伤时有片刻的仓皇，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排斥，甚至算得上是依赖顾沉，张薰羽对于顾沉过分亲昵的接触却还是有些不自在，几乎是本能的就想要推开顾沉，“抱歉。”张薰羽只能垂了垂眼这样说。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和顾沉太过接近。
也许是因为顾沉真的仅仅只是自己的朋友吧？异性的朋友之间总是有界限的，所以才无法做到和顾沉太过亲昵。
抱歉，这个词张薰羽在以前就常常对他说，没想到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张薰羽依旧对他这样说。
顾沉微苦微涩的笑了笑：“没关系，我明白的，先吃东西吧。”顾沉把张薰羽身后的枕头垫的高了一些，方便喂张薰羽吃东西。
就算张薰羽不接受他……也还没有关系吧？现在只是残存的本能在作祟，时间再长一些就好了。时间再长一些，张薰羽就会接受了。
念及此，顾沉不由又苦笑了一声。原来张薰羽拒绝他已经成为了本能了吗？
顾沉把粥熬的极糯，又晾到了刚好的温度，舀了一勺递到张薰羽嘴边。
“不用了，我的手没受伤，可以动，还是我自己来吧。”张薰羽直接接过顾沉手里的碗勺，自己一勺一勺舀着的把粥全部喝完。
这几天以来，出了张薰羽高烧不退，浑身乏力的时候，张薰羽从来没有接受过顾沉喂她吃东西。凡是张薰羽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都不会麻烦顾沉丝毫。
顾沉空落的手落回身侧，只能归咎于张薰羽原本就性子独立，所以不想让他过多的照顾。
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张薰羽没有忘记一切，现在陪在张薰羽身边的不是他是易千率，张薰羽会怎么样？
一碗粥很快就喝完了，顾沉从张薰羽手里接过已经空了的碗，另一只手抽了一张纸想要擦擦张薰羽的嘴角，手才抬起来就顿住，改成递到张薰羽手里：“还要粥吗？”
张薰羽擦了擦自己嘴角的粥渍：“不用了，谢谢。”
谢谢，抱歉，张薰羽的每一句话都这么礼貌，礼貌的把他隔开。
顾沉握着手里的空碗，转身进了厨房。
水流从瓷碗和顾沉的手上流过，冲洗干净瓷碗里残余的粥渍。
顾沉看着水流抓握不住的向落水口流去，有片刻的恍惚。
小薰虽然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是还是还是有残存的感知和身体的记忆。
所以小薰信赖他，身体却很排斥他的碰触。
……还是不行吗？就算用药剂让小薰忘了易千率，忘了以前的事情，也还是没有办法彻底的忘掉吗？
但小薰也忘记了他，是不是说明，在小薰的心里，他也算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呢？所以也忘记的这么干净。他可不可以认为……对于小薰而言，他重要的程度不必易千率轻？
水流戛然而止，顾沉把碗勺擦干净放进橱柜里。
至少对于小薰来说他也是重要的存在，其他的都已经不重要了，张薰羽早晚会慢慢的连残存的感知都淡忘掉。她的身边只有他，能有选择的也只有他，总有一天张薰羽会接受他的触碰。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顾沉曾经问过张薰羽，如果当初他没有出国，张薰羽没有把顾湛误认成他，易千率也没有出现，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张薰羽否认了。
但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
现在一切都已经回到了原点重新再来一次，没有易千率只有他们两个，顾沉相信结局会截然不同。
顾沉擦干净手后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张薰羽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听见顾沉从厨房出来的声音，在日光里偏过头对顾沉微微笑了笑，恬适淡静。
顾沉的脸上也渐渐带起笑，走过去把那盘水果放到床头，替张薰羽掖了掖被子。
我只想可以每天看着你这样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