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雁回每天夜里来冷泉,却都未再见过天曜。
过了几天,雁回虽未完全将筋骨完全接好,但比起之前的情况已好了许多,她估摸着或许再过十日,她的筋骨便能完全接起来了。那冷泉水着实有奇效。
这些天幻小烟撒欢一样在青丘地界里到处窜,四处结交妖怪朋友,好似要将前几十年缺憾的交友之乐都找回来一样。每天幻小烟也在闲暇时,给雁回带来了许多小道消息。
比如说,她如今能借这冷泉来治愈身上的伤,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据幻小烟说,这冷泉以前是青丘国国主为了给他那人类夫人续命,特意寻的一处极具灵气之地,施以阵法,聚至纯至净的无根水而成,在国主夫人还在的时候,这冷泉只有国主夫人沐浴,后来国主夫人去了,便只有九尾狐一族受了重伤的人可以以此泉水来进行调理。
而雁回之所以能进去,是因为那千年妖龙不知道和青丘国主交换了什么,她才可以去的。
是天曜,为她寻来的转圜之机。
知道这件事后,雁回便想寻到天曜与他好好聊聊,是道谢,也是想快些开始与天曜研究那《妖赋》只有让现在的自己强大起来,她才可以为人报仇,也为自己报恩。
可这些天雁回不管在哪儿都碰不着天曜。
雁回刻意去找了他两次,也不见人后,雁回算是懂了,天曜这是在躲着她呢。以他们俩现在这悬殊的修为差距,天曜要躲她,雁回却是就算长了透视眼也找不到他。
雁回觉得好笑,难不成这千年妖龙,还因为她上次扒了他衣服在害羞不成!他当时不是表现得蛮淡定的嘛!现在躲着到底是为了个甚?
想不明白,雁回本着怕麻烦的心思,也就懒得去管他了,反正……
他总是要出现的。
反正,天曜是不会离开青丘的,他也是不会离开她的。雁回摸了摸胸口,她可是有他的护心鳞呢。她现在或许对谁都无法打从心里相信,但她相信天曜。
是日,雁回正在屋里拿着《妖赋》研究,奈何里面许多词语生涩,有的心法与之前雁回修仙所用心法根本就是背道而驰,她看了半天,却是看得含含糊糊,这本以人身修妖道的书,没有天曜,她或许还真无法练成。
她正愁着,幻小烟倏尔从雁回窗户里闯入,幻小烟在她那个幻妖王宫里自由自在惯了,去哪里都从来不管正门在哪里,只要方便她进去就行。她没规矩,雁回也不管她,只换了个姿势看书:“别吵我,我看书呢。”
“主人你这几天不是要找那个天曜吗?”
雁回闻言,手里的书没放,但耳朵却立了起来。
“我刚瞅见他拉。”
雁回默了一会儿,到底是转过了头:“在哪儿?”
幻小烟却问她:“你不是要看书嘛?我不吵你啦,我接着讨饼吃去了。”
雁回翻身而起,一把揪住了幻小烟的后领,将她拉了一圈,转了过来,雁回本来想接着问,但瞅见幻小烟抱着手里拿着的饼,雁回愣了愣:“这是什么?”
“月饼啊,主人你没见过?”
雁回当然见过,只是中原的月饼和青丘的月饼形状有点不一样罢了。
雁回有几分愣神的问:“今日是秋月祭?”
幻小烟点头:“对呀。”
雁回一个激灵就翻身下了床:“现在什么时辰了?”都没等幻小烟回答,雁回自己跑到窗户边看了看外面已经开始擦黑的天色,然后一边穿鞋一边急急问,“你刚说在哪儿看见天曜的?”
幻小烟被忽然激动起来的雁回也弄得一愣一愣的:“就你平日去冷泉的那条路上啊……”
话音都没落,雁回便拉门出去,急慌慌的往冷泉那边跑去。
今日秋月祭,乃是一年之中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每个满月之夜天曜那般痛苦,今日只怕是要承受更多的疼痛,他虽然现在已经找回了身体那么多部分,可痛苦好像也并没有减少多少。
雁回跑到林中的时候圆月已经在东边山头上冒了一个头出来了。
妖族中有许多妖怪对月光也有特别的反应,有的会变得格外安静,而有的妖怪则会变得尤其狂躁。是以在这一夜的森林当中,即便是雁回走熟悉了的路,也生出了与平日不太相同的气氛。
月色让树林变得朦胧,快到冷泉之际,雁回一心向前,她隐隐约约看到那方有一个巨大的动物在地上翻滚着,正是心神尽数投在那方之际,忽然之间,斜里一股大力冲来,雁回毫无防备,径直被扑倒到底。
来者一身扎人的毛,嘴里尽是渗人的血腥之味,恶臭扑鼻,雁回都未来得及看清扑向她的这妖怪到底是什么物种,它便对着雁回的脖子咬来。
温热的牙齿都已经触碰到了雁回的皮肤,电光火石之间,一声龙啸好似自天边而来。
雁回只觉周身一轻,压着她的妖怪霎时不见了踪影,旁边传来动物哀嚎惨叫的声音。
雁回往旁边爬了两步,离开了原地丈远的距离,这才转头一看,大树被月光照出了阴影,在那黑色的阴影当中,全然无妖力的交锋,只听到粗犷的撞击声,便真如动物最原始的争斗一样,不过片刻,那方边彻底没了动静。
雁回如今没有法力傍身,她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那黑暗之中的情况,却依旧一无所获。
她撑着背后的树,站起身来:“天曜?”她试着唤了一声。
没有动静。她定了定心神,往前走了一步,便是她这一动,那方倏尔风起,龙身霎时腾空而起,冲入天际。雁回抬头只见那龙飞上了天,在巨大月亮的光芒之中被剪出了一个简单的影子。
但他并未遨游多久,便挣扎着从天上落了下来,看得出来,他在奋力挣扎意图努力平稳自己的身体,但好像太痛了,他根本控制不住。
只听“轰”的一声,天曜落入前方的冷泉之中,水花四溅,周遭一片狼藉。
雁回拔腿便往冷泉那方跑。
待她跑到冷泉旁边,天曜已经挣扎着从水里翻了上来,明亮的月光照遍他的全身,雁回睁着眼睛,看着他遍体鳞伤,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龙吗?
它的鳞甲尽数被剥进,每一片曾经有鳞甲的地方便是一个伤口,有的地方甚至伤得深可见白骨,从头到尾,他身上没有哪一块地方是好的,伤口太密集,甚至让人不可控制的感觉到头皮发麻的恐惧。
雁回这才知道当初天曜轻描淡写的说出来的剜心削骨是多么令人惊骇的手法。
他在地上挣扎,似乎痛不欲生。
“天曜……”
雁回唤了声他的名字,往前进了一步。
这一声恍似将天曜唤醒了似的,他一转头,猛地对雁回一声嘶吼,像是在恐吓她,让她不要靠近,不要过去。他紧紧盯着雁回,尾巴往前蜷,仿似想借尾巴挡住他满是伤痕的身体。
雁回咬牙,坚定了目光:“我的血不是可以让你好受一点吗?”她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腕,“来。”
天曜往后退,雁回便向前。
长长的龙须在空中挥舞,舞出的弧度好像是在拒绝雁回的靠近。
雁回一狠心,一口咬破手腕,伤口不深,但足以让血液渗出,血腥味溢出,一时将周遭的空气都染上了这股味道。
天曜仿似有些躁动。
雁回继续上前。
天曜终于忍无可忍,一声龙啸,扑向雁回,雁回不躲不避,风声先呼啸至她的身边,撩起她的青丝与衣袍。
天曜扑至雁回面前,却只是用龙角将她一直往后推,直到雁回后背抵上了一株大树,天曜才不再推她。他往后退,意欲离开。
雁回毫不犹豫伸手一把就将他的龙角拽住:“喝我的血。”她说,语气近乎命令,“如果这样可以让你轻松,那就选择这样快捷方便的方式。我不痛,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天曜甩头,雁回拽着龙角不松手。
天曜猛地睁的一下,挣不脱,他一张口,巨大的嘴冲着雁回发出长啸声,声音将地都震动。他的尾巴在地上胡乱拍着,似乎在对雁回生气,又似乎是因为疼痛所以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雁回不管不顾,趁着天曜张嘴,便将手腕的血抹在了他舌头上。
她的血似乎对天曜有着极大的诱惑,毕竟是可以在极痛当中缓解他疼痛的药,对谁来说,这都是诱惑。
天曜尾巴甩动,径直打断了旁边一株粗壮的树木。龙头往前一送,锋利的牙齿便停在了雁回的颈边。
“这里不行。”雁回没动,她只是冷静的说着,“咬脖子就死了,不可以咬这里。”隔得这么近,于是雁回也听到了天曜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体内似乎也在进行这剧烈的挣扎。
最后,牙齿到底是离开了雁回的颈项,他的鼻尖触在雁回胸膛之上。他喉咙里发出噜噜噜的声音,像是动物在警戒的时候发出的低吼,又像是在受伤后在寻求安慰的撒娇。
雁回将手腕拼命塞进天曜的牙缝里,将血抹在他的牙齿上。
天曜挣扎,她抱住天曜的头,几乎用尽全力,血一点一点的渗进他的口中。血液带来的暖意也一点一点渗进他的身体里面。
月上中天,然而天曜却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雁回背靠着树,龙的脑袋抵着雁回,那么威武的身形,却像是宠物一样安静,他俩立在夜里,仿似能立成一幅画。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月亮渐渐隐入了黑云之中。
天曜浑身渐渐瘫软在地,他周身光华一转,却是变为了人形。
刚化为人形他便直接往地上倒去,雁回连忙抱住他的腰,撑住他的身体,触手发现,天曜这却是……全然光着身体呢。
想来也是……之前那次他从冷泉里出来,是法术还在,神智清醒,当然知道给自己变身衣服来穿,但现在他昏迷不醒神智全无的,哪能知道给自己穿衣服……
雁回垂头看了光溜溜的他一眼。
“我也算是找回来了。”她说着,艰难的褪下自己的外衣,给天曜披了上去。然后便滑坐在地上,让天曜枕着她的腿静静睡觉。
她望着透着月光的云长舒一口气,折腾了这么大半天,对于没有法术的她来说,也是给极大的消耗啊。
不过总算是把这一晚,给熬过去了。
雁回垂头看了看在她腿上睡得像个孩子的天曜。摸了摸他汗湿了的鬓发,想着他刚才那满是伤痕的身体,不由呢喃道:“所以,你来冷泉也是为了疗伤么……”
“……不想被看见……”
雁回一愣,没听清天曜这句像是在说梦话一样的嘀咕:“什么?”
“不想被你看见,那么丑陋的我。”
这句呢喃,不知为何,忽然之间像是变成了带着倒刺的长鞭,抽得雁回心蓦然一痛,一股涩意哽在她喉头。
所以,之前她来冷泉,而他却躲着不肯出来,竟是有这样的心情藏在心中吗。
他翘着尾巴支撑着她的身体,让她得一夜好眠,而他却埋头在水底,心里却藏着这样近乎自卑的心情吗……
雁回摸了摸天曜的脸颊:“真正丑陋的,从来不是你。”雁回道,“是伤你至此的那颗人心。”
夜幕褪去,拂晓之际,天曜慢慢睁开了眼睛。
远处有鸟鸣之声传入耳朵,十分清新好似能洗净一夜的深沉与黑暗。他脸上有痒痒的感觉传来,他伸手轻轻一抹,却是捻住了一缕青丝。
顺着这长发网上一看,他这才看见了雁回光洁的下巴。清晨带着暖意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她背靠在树上,头微微向后仰,嘴巴张开,均匀的呼吸着,代表着她正沉睡在安静的梦中。天曜一怔,坐起了身来,他左右一望,发现自己竟是就这样枕着雁回的腿睡了一宿。
他起身的动静惊醒了雁回,雁回手先在空中抓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拽住了他的手掌:“怎么了?又痛了?”
天曜看了看雁回的手,复而又抬头静静的看着她。
盯了睡眼朦胧的雁回许久,雁回这才回过神来:“天亮了吗?”她揉了揉眼睛,“可算是折腾完了。”
她伸了个懒腰,想站起身来,可刚一动腿,她便闷哼了一声,紧接着便抱了腿没再说话。天曜见她这模样,只默默的转了身背对着她蹲下:“上来吧。”
雁回看了看他宽阔的背,怔了怔,倒也没和他客气,径直爬上了他的背,圈住了他的脖子。雁回手腕绕过天曜脖子的时候,天曜不经意的看见了她手腕上干涸的血迹还有被雁回自己咬得乱七八糟的伤口。
他喉头一哽,没有言语。
将雁回背稳了,天曜便迈着沉稳的脚步,慢慢往回走去。
雁回趴在他已变得足够宽厚的肩头上,不由有些失神的道:“昨晚秋月祭……”话开了个头,她还在琢磨要如何说才能不触碰到天曜的伤口,天曜便接了话头。
“吓到了?”
“那到没有。”雁回道,“只是……你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如此吗?”
“以前更难看一些。”
雁回闻言,竟一时再难开口,她只默了许久,从后面摸了摸天曜的脑袋:“会好的,等找到龙心就好了。很快了。”
她手掌他的头上轻抚而过,比这千年以来天曜吹过的任何一场春风都温柔。
于是他便在她根本谈不上安慰的安慰之下垂下了眼睑,柔软了目光。
虽是秋意已起,但内心却无半分寒凉。
天曜背着雁回走到烛离府前的时候,正巧遇上了穿得比平时都要正式许多的烛离。但见天曜将雁回背着回来了,本急匆匆往外赶的烛离倏尔顿了脚步:“这是怎么了?”他问,“昨夜秋月祭不见你俩人影,现在竟然被这回来?雁回你伤更重了吗?”
雁回面不改色的撒谎:“昨晚打坐久了,腿麻。”
听得这句话,天曜神色不由得僵了一瞬,耳根处不由自主的起了几分燥热。他轻咳一声,扫了烛离一眼,难得主动开口询问烛离:“你这身打扮是为何?”
这一问倒是精准的岔开了话题,雁回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通:“你们九尾狐一族这是也学了那凡人的模样开始上朝了?”
“青丘哪有朝会。”烛离瞥了她一眼,“今日我皇姐回青丘了,我们都得去见她。”
雁回挑眉:“你皇姐?”
“我大皇叔的女儿,这些年一直在中原。对了,今日王宫有晚宴……”他正说着,远处传来了吹号的声音,烛离身后的老仆催道:“小祖宗,要迟啦!”
“知道了。”烛离道:“我先走了。晚宴记得来啊!”言罢未来得及再看两人一眼,他便火急火燎的带着他的老仆赶了过去。
雁回琢磨了一番,烛离大皇叔的女儿,不就是他们妖族太子的女儿吗。这样身份的人,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在中原?而且竟然还没被发现,想来必定是极有手段的一人。
而现在像这样一直呆在中原的人都回青丘了,想来,上一次妖族迈过三重山必定是给修仙者们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中原的局势,很是不太平啊……
待得到了房中,天曜刚将雁回放到床上,雁回眼一斜,便瞅见了昨日自己急着出门,随手扔在床上的《妖赋》她眼睛一亮,都未等天曜直起腰来,雁回便一把将他的胳膊拽住,握得死死的,活像怕他跑了一样。
天曜一抬眸,便见雁回拿了妖赋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说好的教我修炼这本心法呢?”
天曜默了一瞬:“筋骨都接好了吗?”
“未完全好,不过可以开始练气了。”
天曜一反手便握住了雁回的胳膊,简单捏了两下,随即点头:“是可以开始练气了,明日……”
“不,现在便开始。”雁回径直打断了他的话,“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好。”
天曜接过妖赋,翻了第一页,沉心研读一番后,便问道:“你可看过此书了?”
“看过了。”
“哪儿不懂?”
两人一言一语讨论渐忘时辰,直到天色再次晚了下来,幻小烟破窗而入,蹦跶进来,大声唤道:“吃饭啦,烛离叫你俩吃饭去啦!”
适时雁回正在床上打坐,气息刚在身体里运行完了一整个周天,她睁开眼睛,并未理幻小烟,只对天曜道:“我感觉经脉逆行,这可是对的?”
“你之所以感觉经脉逆行,是以曾经修仙的标准来判断,而今你要做的,是把以前的一切,尽数忘光。”
雁回一怔,却在此时不适时宜的想起了过去十年凌霄指导她修仙道之时的点点滴滴,她失神了一瞬,在幻小烟喊着:“主人你不饿吗?”的声音中,被迫回神。
“饿。”雁回站起身来,“走,去见见他们九尾狐一族的宴会。”
自打上次见过青丘国主之后,这是雁回第二次来到青丘国主所在的这座山峰之上。
与之前空灵飘渺的气息不同,今晚在这些巨木之间更多了几分喜庆的意味,小狐狸们嘴里衔着红果子,有的在洞里吃得开心,有的推着果子到处滚。
雁回与天曜被人一路领着入了青丘国主所在的巨木王宫之中。
门扉打开,巨木之中依旧空旷,只是内里树壁之上依次像上排了许多位置,直至顶端,雁回要仰头,但见巨木之内,树壁之上每隔三丈便有法术勾勒出的透明平台,供妖族歌女舞女在上歌舞,供在场各妖族之人观赏。
越是往上,歌舞越是精湛,直至顶端,便只有九尾狐一族的人方能涉足。
领路人带着雁回与天曜绕着巨木内盘旋而上的过道一直往最顶层上走,路过每一层,所有的妖怪们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俩,更多的却还是在看天曜。
千年妖龙,若不遭劫数,或许是能与青丘国主相媲美的人物,在弱肉强食的妖族中,谁人不对他感兴趣。
天曜目不斜视,只自顾自的迈步向前走,像是将谁也没有放在眼里。
雁回却在他身后左右探看,她走路不专心,一时不察,到底是不慎绊了脚,往前摔之时,天曜却是比雁回身后跟随的幻小烟还更快的出手,扶住了她。
明明……他一副眼神都没落在她身上的样子。
快到顶上,仆从礼貌的领走了幻小烟,让她去下层玩乐,雁回与天曜踏上了最高层的平台。
不过一步迈上上层,视野登时开阔,整个青丘包括远处的三重山也尽数纳于眼底,头顶的星星像是伸手就可以摘到一样那么近。
掌握这妖族权利的所有九尾狐尽数到场。天曜只对坐在主位上的青丘国主点头示意,随即不管还有谁盯着他,他便当看不见一样,走到一边,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而雁回本是想跟着他走到一边,但当她目光落在青丘国主身边那人的身上时,却彻底愣住了。
那人与青丘国爱穿白衣的九尾狐不一样,她一袭红袍艳丽夺目,绝色容颜美得直教人心荡魂移。
“弦……”雁回不敢置信的呢喃出声,“弦歌?”
她这一声虽轻,但在场的都是何等人物,自然是将她脱口而出的这个名字听在了耳朵里。众人皆颇有兴趣的打量着两人,青丘国的大皇子声音浑厚,打破了沉寂:“倒是巧了,小女竟与雁回姑娘是旧识?”他笑道,“弦歌,不与为父说说,你是如何识得这雁回姑娘的?”
弦歌……
她竟然是这青丘国储君之女,是烛离的皇姐,是那个一直呆在中原,极有手段的女子……
雁回一时愣神。
却见弦歌就地坐着,轻浅一笑,眉眼勾人:“雁回姑娘当初女扮男装,在中原调戏小女来着,这调戏调戏着,可便也就调戏得熟悉起来了。”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弦歌望着雁回似叹似笑:“早日我便听说雁回来了青丘,我想此次回来或许能遇见,却不料竟是在这种境况之下……雁回。”她唤她,笑容有点无奈,“你这般惊讶,可是怨我在中原,瞒了你真相?”
听得她的问话,雁回默了一瞬,随即便摇头:“没什么好怨的,你又不曾害过我。”
不仅没有害过她,还帮了她不少的忙。
得了她这句答,弦歌笑了笑,遥遥敬了雁回一杯酒:“雁回总是心怀广阔的。”饮了酒,她便不再多言,在这样的场合里,实在也不便再多言。
雁回便默默的走到了天曜身侧坐下。
她脑子里在不停的回想着过去,其实想想也是,以前觉得弦歌神秘的地方,如今冠上了这个身份,倒也理所当然了——她为什么能那么轻易的给天曜一个无息香囊,又为什么会美得这般惊心动魄。
一切都只因,她是九尾狐妖啊。
晚宴进行至了一半,青丘国主放下了手中玉杯,杯与盏轻轻相触,发出清脆的“叮咚”之声。声音虽小,但却传遍了整个巨木之内。所有人都停下北盏,望向青丘国主。
月亮爬到巨木树梢之上,恰好照在青丘国主的背后,像是上天给他戴上的王冠,耀眼高贵得让人无法直视。
“青丘久不开宴,今次却是在战乱之际,行此宴会,余心无奈,亦觉惭愧。”青丘国主谦让的一句话,下方立即便有妖族之人摇头称不敢。
青丘国主继续道:“五十年妖族与修仙者一战,致使南北两分,我族与中原暂守和平,余私以为西南之地虽偏矣,却可避免战乱,延续我族血脉,遂认为此处不失为我族休想生息之清修地。然则而今,中原众仙,不愿见我族在此西南之隅修养壮大,处处挤压,杀我族人,手段残忍,其心恶毒至极。”
青丘国主语气一直淡漠至极,然而言至此处却有透骨杀气浸人心脾。
雁回想到素影对待那炼制狐媚香的手法,心头为这杀气胆寒之际,同时也不由生了几分愤慨。
那高高在上的素影仙人二十年前如此对天曜,二十年后也如此对其他妖怪,她只怕从未将妖的命当做一条命来看吧,所以手起刀落,才能残忍得这么干脆。
巨木下方坐着的妖怪们更是早就对中原修道者们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拍桌子骂的,气得砸了杯子的,大有人在。
坐在首位的大皇子应声站了起来,对青丘国主一鞠躬,随即一转身,对下方众妖道:“我族将士五十年未曾战过,却也并非不再能战。”他话音一顿,语意铿锵,“谁家好儿郎愿与我踏过三重山,剑指中原?”
下方附和声登时整耳欲聋。
相比于下方热血沸腾的妖怪们,最上层的九尾狐一族的掌权者则显得冷静许多,天曜也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饮着杯中酒。
雁回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算是明白,这个打着迎接郡主回青丘名号的宴会,不过是个妖族的誓师大会罢了。
振奋士气招揽人心。
妖族对中原的大规模进攻,只怕是近在眼前了。
雁回听着满耳妖怪们血气冲天的喊着复仇二字,内心实在五味陈杂,她修了十年的仙,现在却被命运推着坐在了妖族的誓师大会现场。
人生遭遇,当真是无法预料。
她一抬眸,望见了远处一袭红衣的弦歌,察觉到有人看自己,弦歌的目光便也落在了雁回身上,两相注视,弦歌对雁回轻浅一笑,摇了摇手中杯子,雁回便也拿起了酒杯,一仰头,一干而净。
酒饱饭足,歌舞停歇,待到青丘国主隐了身形,妖族中人便各自褪去,九尾狐的王爷们各自之间打了招呼,也要离去。
雁回这边刚站起身来,弦歌便踏到了她的身边:“聊聊?”
雁回瞥了她一眼:“当然。”她一转头叮嘱了天曜一句,“回头帮我看着幻小烟一点啊,她性子野,别等她喝多了闯了祸事,明天有人找我告状就麻烦了。”
天曜张了张嘴,那边弦歌已一把挽了雁回的胳膊,道了句:“走吧。”便在这顶层平台上消失了踪影。
天曜伸出的手便只揽了一手的清风回来,他握了握拳头,倏尔没道理的对这初回青丘的弦歌感到几丝愤怒。
或者说……
嫉妒。
这么正大光明又轻而易举的,就把人抢走了……
而这方走远了的雁回倒是没有去在意天曜的心情,弦歌带着雁回落在了粗壮的树枝之上后,却笑了出来:“有人可要恼我了。”
雁回转头:“谁恼你?”
弦歌笑而不答,只摸了两壶酒出来:“坐下聊吧。”
一人一壶酒,坐在树上,望着月亮,弦歌宽大的红衣袍垂落下去,随着夜风衣袂荡漾,舞得好不勾人心魄。
雁回转头,看见弦歌仰头饮了一口酒,不由问道:“你以前不是不喝酒只喝茶吗,怎么一回青丘就开始喝酒了?”
弦歌转头,望着雁回笑:“雁回啊雁回,以前不是不爱喝,而是不能喝呀。”她道,“其实我是嗜酒之人,奈何饮酒过多,怕被识出破绽,这才无可奈何以茶代酒,骗骗嘴罢了。”
雁回便也转头饮了口酒:“那凤千朔呢?以前那么喜欢,也只是装装样子,回了青丘,就不再喜欢了吗?”
弦歌唇边的笑容一僵,渐渐隐了下去:“我乃青丘安插在中原的暗线。”弦歌道,“九尾狐一族血脉渊源极深,除了本族之人,其他妖怪皆无法取得我九尾狐一族最大的信任,所以机密要事,自是有血缘关系之人来做。我是被投放在中原的棋子,隐入七绝门,探得中原消息,再施以手段,将情报送回青丘。”弦歌说着,嘴角勾勒出了略带讽刺的一笑:“我在中原数载,植根七绝门,让多疑入凤千朔也视我为心腹。可我在中原一切都是假的。”
“身份,来历,甚至于身上的气息。”弦歌道,“可唯有这颗心,动了情,我想让它是假的,偏偏只有它成了真。”
雁回一默:“为何现在你回来了?青丘与中原即将开战,正是需要情报之际,弦歌你明明可以以这个名义,多在中原待一段时间的。”
若是那般深爱,即便多留一天,对弦歌来说也像是偷吧。
弦歌摇了摇头:“妖族前次迈过三重山一路杀向广寒门,中原仙门未曾得到任何情报。凌霄找来七绝门,斥责凤千朔办事不力,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凤千朔七绝门,竟是一直与凌霄有所接触。”
雁回闻言,也是一愣。
凤千朔是凌霄布在中原的棋?
仔细一想,当年凤千朔的叔父凤铭在七绝门中大权紧握,却一直未曾除掉凤千朔,以前江湖众人皆是认为有七绝门门中长老为凤千朔保驾护航,再加之凤千朔聪慧过人,善于韬光养晦这才逃过一劫,而今看来,却是凌霄也悄悄在背后扶持了他一把吗……
凌霄插手七绝门的事,是为了获得七绝门的情报?
雁回在辰星山从未听人提过此事,凌霄更是对这些事闭口不谈,他悄悄行动,布此一招,到底是意欲何为……
雁回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以前那个师父了。
“而后凌霄径直插手七绝门门中之事,我再难将中原情报传入青丘,父亲怕我身份暴露遭中原仙人所害,九封疾书将我召回青丘。我再无理由拒绝……”
雁回闻言默了一瞬:“凤千朔放你走了?”
弦歌苦笑:“自是不能放我走的。我知道七绝门太多事,知晓中原太多情报,不管出于任何考虑,他都是不会轻易放我离开的。”
“那你……”
“假死。”弦歌仰头饮了口酒,说到这两个字,声色难免多了几分怅然,“从此以后,在凤千朔的世界里,他门里的弦歌,便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了。”
雁回沉默,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起来那么容易又简单的事情,对于弦歌来说,只怕做得无比困难吧。
要自己把自己在所爱的人心里,杀死,彻底退出他的生命,不能在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她虽然还活着,但对凤千朔来说,她已经是一段过去的记忆了。
雁回叹了一声,弦歌倒是笑了笑:“不过在我‘死去’的时候,看见凤千朔那张永远笑着的脸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我却还是蛮自豪的。”她道,“知道他对我动过情,这便够了。他那时在乎的神色,足以让我用余生来酿一壶喝不完的酒了。”
雁回沉默了许久,除了一口饮尽壶中的酒,便也再无话可说了。
弦歌转头看雁回,盯了她许久:“雁回近来性子却是沉稳安静了许多。以前要是听到我这样说,非得炸起来不可。必定得推着我,赶着我,让我不要磨叽,如果不能在一起,就尽快忘掉他,然后潇潇洒洒过自己的生活。”
雁回转眼瞥了弦歌一眼:“我以前会这样说?”
弦歌将雁回的手拉到自己肩膀上:“你还会搭着我的肩,像个小流氓痞子一样这样对我说。”
雁回想了想,倒也笑了,手没从弦歌肩上拿开,就着抱着她肩头的姿势,找回了两分痞气,感叹道:“这人世间的事嘛,总是无常。谁没个被磨掉刺头的时候?我也是明白了,有些事,咱们是真的无可奈何的。就算我再有个性,你脸长得再漂亮,那些事,在我们现在所处的阶段是真的无法逃避也无法解决的。就像你现在忘不了凤千朔,而我杀不了凌霏一样。”
弦歌转头看雁回。
见得雁回勾唇笑了笑:“现在,我们除了做好自己能做好的事,然后好好忍耐,其余的,别无他法,这或许是一种磨难教会我的小聪明或说教训吧。”
弦歌拍了拍雁回搭在她肩头上的手:“你大师兄的事,我隐约了解了个大概。江湖上传言,是你与天曜在地牢里,联手杀了子辰。”
雁回嘴边痞气的笑散了两分,眼中渗出了几许寒光。
“可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
雁回冷了容颜:“凌霏现在什么情况,你可有了解过?”
“被凌霄逐出了辰星山,回广寒门了。”
“好嘛,这俩姐妹凑得好。”雁回一笑,“找人算账不用跑两个地方了。”
弦歌闻言默了一瞬:“不过我想,凌霄约莫是有别的想法的。”她顿了顿道,“当初凌霄来七绝门斥责凤千朔,言辞之间听出,几月前你被赶出辰星山时,凌霄却是一直派人看着你,你在永州城之时他特地嘱咐了凤千朔看紧你,想来对你并非是不管不顾的……”
“那又如何?”没等弦歌将话说完,雁回便已打断了她,她盯着远方,声音是难得的毫无情绪,“大师兄都已经死了。”
这夜告别了弦歌,雁回独自去了冷泉。
昨夜化为龙身的天曜在此处闹腾得太厉害,树木摧折,泥土翻飞,今日周边环境依旧是一片狼藉,然而冷泉当中泉水已经变得清澈透明,与往日没什么两样。
雁回蹲在泉水旁边,看着水中透出的自己的倒影,脑海中反反复复却尽是弦歌方才告诉她的那些话。话音扰得她心乱,她倏尔一手划破水中自己的倒影,连外衣也未脱,一头扎进了冷泉之中。
冷泉之下还有相当大的空间,她便憋着一口气在下面拼命的游着。脑海当中寸寸皆是凌霄当初在辰星山教她仙术道法时的影子。十年来的每一个寒暑秋冬,皆有凌霄的陪伴,雁回不停的在水里游着,像是要耗光自己所有的体力一样。
十载以来的种种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来去,她紧紧的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在冷泉水底,直到窒息让她感觉到了胸腔刺痛,她才一下蹿出水面,猛地大口呼气。
忽如其来的新鲜空气让她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
她脑袋浮在水面上,然后放松身体,整个人便如一片枯叶一样飘在了冷泉泉水上。
漫天繁星耀眼夺目,她闭上了眼睛,努力的放空自己,也许是太累,没多久,雁回的世界便当真如此沉静下来,她很快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没一会儿,她便在黑暗中看见一缕黑影在她眼前静静伫立。
这次她看清了那人影之后,却并没有追赶,她只遥遥的站在这方,与他相望:“大师兄。”她说着,声色极静,“你的这笔仇,我迟早会给你讨回来。”
她说完这话,那方静静伫立的人却好似皱了眉头,满脸担忧。
她不明白他在忧心什么,直到她感觉自己身体猛地一晃,雁回倏尔惊醒。
她睁开眼睛,但见自己已经陷在了一个比她温暖许多的怀抱里。
天曜眉头皱得死紧,他抿着唇未说话,倒弄得雁回有几分紧张:“怎么了?”
“我以为……”几乎是控制不住的脱口而出了这三个字,天曜才察觉到自己语气有点急了,他猛地收住口,转过了头,将雁回放开,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才缓了语气道,“没事。”
雁回看看冷泉,又转头看了看天曜一脸别扭的样子,猜测道:“你以为我自寻短见了?”
天曜转头离开:“无大碍便好。”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雁回并不在乎天曜此刻背对着自己,她望着夜空道,“被你从辰星山救回来的那天我没有这样做,之后就都不会这样做。我留着这条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曜脚步一顿,微微回头瞥了眼雁回。
却见雁回笑了笑,她转头走上前来,望着天曜,语气轻松了些许:“倒是天曜,你却是一直跟着我的吗?”
天曜轻咳一声:“你继续沐浴吧,尽早将筋骨接好……”他说着便迈腿要躲,衣袖却被雁回轻轻的拽了住。天曜微微一怔,转头看雁回。
“虽然你和我说过不用言谢。”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眸盯着他,清澈宛如能装进繁星千万,“不过我还是不得不说,多感谢这样的时候,能有你在。”
天曜眼眸里似也被她这句话点了星。
雁回松开手,潇洒的摆了摆:“你回吧,我接着泡。”
看着雁回入了冷泉,天曜这才回神似的,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开,走入漆黑的森林,沐浴星光,天曜握了握掌心——
其实,那明明应该是他该说的话啊。
多感谢能遇见一个名叫雁回的人。多幸运,能遇见这样一个人……
弦歌回了青丘,每日并无什么事可做,雁回晚间在冷泉沐浴,早上与天曜一同研究《妖赋》心法,每日到了下午临近傍晚之时才有空与弦歌吃顿饭,闲聊几句。
这日两人正坐了吃着晚饭,幻小烟又从窗户里跑了进来,一进屋,看见一大桌子菜,幻小烟眼睛都亮了:“我也要吃!我今天都饿了一天了!”她伸手就往菜里面抓。
雁回眉梢一挑“啪”的一筷子打在她手上。她斜眼看着被打疼了,一脸要哭不哭的幻小烟,并无半分怜悯:“我盼了一整天等来的饭,你要赶给我抓了,我就拔你戒指。”
幻小烟咬牙,委屈道:“我也饿一天没吃饭了呀,这不是有点晕了吗。”
两人说话之际,弦歌已在一旁让人另外拿了一副碗筷过来,笑道:“你养的这小幻妖倒是真性情,我看着喜欢,想来今天是真饿极了,你便别为难她了,让她一同吃吧。”
雁回哼了一声:“我一天没吃是练功去了,这家伙一天不吃,难道是谁将她嘴缝上了不成?定是玩得没有边了……”
“才没有玩呢!”幻小烟已经包了一嘴饭,一边嚼一边道,“我听人讲故事去了。”
弦歌笑道:“什么故事听人讲了一天?”
幻小烟火速扒完了一碗饭,然后睁着大眼睛望着弦歌:“郡主大人,听说中原有个男子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啦,现在你回了青丘,他以为你死了,每天过得浑浑噩噩的,什么体面都没了。”
弦歌闻言,神色登时僵住。
雁回“啪”的放了碗,斥道:“皮痒了!吃饭的时候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没胡说八道!他们都传开了!”
“谁传开了!”
弦歌摇头,止住雁回:“让她说,他们还说什么?”
幻小烟摸了摸鼻子:“他们今天聊了好久呢,从郡主大人去中原后,好长一串故事,然后说到郡主大人你这回青丘了,那个男子抱着你的‘尸体’已经好几天几夜了,愣是没让人碰,不让人把你那身躯下葬,也不让人靠近他,说他要护着你。你那身躯都腐了臭了,他也没让人安葬,谁劝都不听,疯疯癫癫的,好似痴狂啦。”幻小烟道,“听说那人还有百十来房的小妾呢,全部都不理会了。”
雁回闻言,转头看弦歌,只见素来笑容惑人的弦歌却也像是痴了一般,双目怔愣,失神的望着远方,唇角抿紧,没有一丝弧度。
这顿晚饭到底只有幻小烟一个人吃了个大饱。
待得侍从们收拾完了桌子离开之后,雁回才问道:“听闻凤千朔这样做,弦歌心里,可以触动?”
弦歌像是才被雁回这句话唤醒了似的,她笑了笑,笑容难免讽刺又苍凉:“触动,说没有自是假的。可有触动又有何用?”她垂了眼眸,
“七绝门乃情报组织,也通暗杀生意,做这样的事,凤千朔最恨的一是背叛,二是欺骗。而我恰恰做了他最恨的两件事。如此……还不如让他真当我死了好呢。这样,我还是用最好的模样留在他心中的。至少日后,他想起我来,不会觉得我是那般的……面目可憎。”
雁回默了一瞬,随即一笑,拍了拍弦歌的肩:“弦歌儿不痛不痛,你还有我呢。”
弦歌闻言一笑,声色却难免几分苦涩:“我不痛。”她道,“我怕他痛。”
雁回手放在弦歌肩上,便只有轻轻的又拍了两下,良久后才道:“总会好的。”
不管是身体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只要不死,时间总能愈合它。
青丘妖族之中的气氛已经越来越紧张了,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在即,各自都打着自己内心的算盘。雁回不管他人如何想,每天闭关专心修炼。
天曜不失为一个出奇好的指导者,在他带领下,雁回的修为进步可谓突飞猛进。
再次御上剑,雁回以妖族心法催动长剑,一飞冲天,在高空之中遨游了好一会儿,她才落了地。稳妥的落在天曜面前,她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目光闪亮的盯着天曜:“我又能飞了!”
见她那么高兴,天曜便也不由自主的弯了唇角:“以前你会的,以后都能会。”
雁回知道。但现在到底是时间太短,她现在的修为还远远比不上之前,但长此以往这般修炼下去,或许不过一年,她便可超过过去十年的修行也说不定。
晚间用膳,弦歌看了雁回一眼,淡淡提了一句:“你容貌好似艳丽了许多。”
雁回一怔,待得晚上在冷泉边上一照,雁回这才发现,她眉眼却是在修炼妖术的这十几天里,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确实好似……
妖艳了些许。
她这个身体……好似的确更适合修炼妖法啊。
雁回潜心修炼,天曜也没闲着,每日雁回打坐之时,他便也调息内息,没有龙心,他的法术发挥极不稳定。既然如今龙心在广寒门,那他便要做好在这种情况下与素影直接冲突的准备。
天曜心里忧虑其实藏得极深,他比谁都清楚,以他如今之力,若无他人相帮,要与素影想抗,怕是……极难。
而便在此时,三重山边界倏尔传来一则消息。亦是砸得整个青丘措手不及。
广寒门的素影进亲率数百名仙人,踏过三重山,杀入青丘境地,在三重山西南方向,与妖族守军开战。妖族守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练练败退。
更令人惊骇的是,只要是素影抓住的妖族败兵,尽数剖取内丹,弃尸荒野。
九尾狐一族震怒非常,立即派了两位王爷入前线督军,青丘缺人手,自打回青丘便一直空闲的弦歌此时也领到了任务,要与她两个皇叔一同上前线,抵挡广寒门突袭。
雁回从烛离嘴里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担忧弦歌的安全,旁边的天曜却倏尔一扣桌子:“确定前线是素影亲自率其余仙人前来?”
烛离一蹙眉,有几分恼了:“真当我青丘如此无用不成?若不是素影在,我族将士何至于节节败退,还被其取了内丹!”他说着,愤怒的拍了桌子,“那广寒门素影着实恶毒至极!若叫她落入我手中……”
没等烛离将狠话说完,天曜便径直打断了他:“青丘可还能遣出人手?”
烛离一愣:“你要干嘛?”
天曜眸中闪烁寒光:“入广寒门,取龙心。”
天曜此言一出,雁回与烛离皆是一愣,天曜眸色微凉,语气却极为坚定:“
素影若当真前来青丘进攻,还率了数百名仙人,中原修仙者虽多,精于仙术的人却不一定多,素影此次前来必定领的皆是好手,否则闯入妖族本营,饶是她能力再强,也挡不住己方损失惨重。而素影在前突袭,三重山边界为防妖界报复,必定也会排不少人马看守。以此推算三重山至中原以内则内里空虚。其他仙门不会不派人守着自家山门,而广寒门二十年前起便有护山结界笼罩,看守门人想必也不会太过重视。”
天曜道:“此时约莫是夺回龙心最好的时机。”
烛离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似对天曜的话还没完全理解过来。
而雁回对天曜却是极了解,他话还没说完,雁回便在心里领悟过来,随即她眉头一皱,顾虑道:“会不会是素影有什么阴谋?”她斟酌道,“广寒门算是三大仙门当中离三重山最近的一个,素影身份如此高,她不好好坐守山门,指点江山,此刻却领了人来青丘突袭,怎么想都有些不合理。”
天曜便望着烛离:“这便要看他们的消息到底是不是千真万确的了。”
这话烛离倒是听懂了,他立马跳了起来往外面跑:“我这便去再核实核实消息!”他跑到门口想了一下,“若此事当真,而今青丘抽不出人手,我便同你们一起去广寒门,帮你们的忙。”
看烛离跑了出去,雁回转头看天曜:“若是真是素影来了青丘,我们便当真要带烛离一起去广寒门?”
天曜摇头:“他修为不够,带着碍事,如今广寒门虽无素影在,可以我现在之力,护你一人足矣,再多一人,却是负担。”
雁回一愣:“那怎么甩掉他?”
天曜看了雁回一眼:“他追不上我们。”
雁回一默,不过片刻烛离又急慌慌的跑了回来,走到门口就开始说:“消息确实为真,此次素影着实来得蹊跷,他们此次突袭不像是要进攻我妖族,却好似更在乎抢我妖族人内丹……”
话未说完,天曜将雁回腰一揽,烛离只见面前白光一闪,听得风声呼啸,转眼之间刚还站在面前的两人便没了踪影。
烛离神情一愣,呆呆的立了片刻,终是回过神来,两步追到屋外,却只看见了天上白光飞过的尾巴。
烛离气得跺脚:“混账!本王好心帮你们忙!竟敢甩了本王!”
飞远的天曜与雁回自是听不到他骂的。甚至他俩都没有心思去管被抛下的烛离是怎样的心情,雁回只沉思道:“素影为妖族人内丹而来……”她眉头紧蹙,“天曜,你可还记得之前在天香坊,那些妖怪也是尽数被剖了内丹的?”
天曜应了一声。
“将狐妖们交给凡人看管,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为防止妖怪作乱,剖了内丹着实是合情合理的做法,但当时可疑的便是那些妖怪的内丹,最后都不知所踪了。”
狐妖们是说妖怪内丹都被运送去了辰星山,捕捉狐妖早在雁回未被逐出山门之前便开始了,可雁回在辰星山的时候却从未见过那些内丹的踪迹。
“素影这次又来青丘剖取妖怪内丹,他们要那么多内丹……”雁回咬牙,“难不成想拿回去修成邪修吗。”
“素影既然在此时来做此事,那便有必行此事的理由。”天曜道,“现在虽不知他们意欲何为,但总有暴露的一天。而我所能做的,便是在那之前,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揽住雁回腰间的手臂沉稳有力,即便在万丈高空之中,也没有丝毫颤抖,沉着得让人心安。
时至此刻,雁回突然想到之前天曜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二十年前,他遇到的是她,会怎样。
她此前从未对这个“如果”有任何猜测,但现在她却倏尔想到,如果二十年前,天曜能遇见她,如果天曜遇见的是她……
那她必定不会辜负,那样温柔的天曜。
这些话雁回自是不会说出口的,她只问天曜:“封印龙心的结界还是如之前几个结界一般,以我血破开便可吗?”要把天曜的心变成以前的样子估计是再也不能了,那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帮天曜的身体变成以前的样子。
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先得破开广寒门护山结界你我才可入山,彼时结界若破,广寒门中留守仙人必定倾巢而出,我们如今既无助力,你而今修为也弱,到了广寒门,你且记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我们尽快找到龙心,速战速决。”
“好。”
雁回一声应下,天曜周身风动,行得更快,不过眨眼之间便过了三重山,没有片刻雁回便遥遥能看见山头常年覆盖着白雪的广寒山了。
广寒山前一层金光结界自山脚而起,笼罩整座山峰,山峰巍峨,结界光华辉煌,令人望而生畏。
天曜眸光一凝,于广寒山前蓦地俯身而下,猛地落于山脚之下,落地的力道致使尘埃翻腾,大地仿似也是一抖。
他松了手,雁回自觉的退到了他身后。
金光结界之前,天曜只手覆盖其上,妖气立即与结界产生了摩擦,气流渐渐变大,令天曜与雁回的衣袍头发凌乱翻飞,天曜眸中光华一盛,周身气息更是暴涨,他周身气流仿似化为了一柄利剑,直直刺向结界,一点一点切入金光之中。
结界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广寒门中人似终于发现了异样,有零星两个小仙在结界之中御剑探看,见此情景,登时慌乱的往山中跑去报信。
天曜眼睛也没斜一下,只大气一拂衣袖,妖气凝为的长剑霎时刺穿结界,被撕了一个口的金光结界在几声脆响之后,瞬间崩塌。
雁回仰头,望见金光结界破碎之后落了漫天的金色碎片,便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金色大雪。
天曜便在这金光飞舞当中回头看雁回,他身后是越来越多聚集起来的广寒门仙人。
广寒门身为三大仙门之一,修仙者众多,不过片刻便黑压压的在空中排了一片,好似说书人口中的那十万天兵天将,祭着法器,前来收付他们这两个妖魔鬼怪。
敌众我寡之下,他们两人形单影只,便好似与整个世界对立的异者。
“怕吗?”感受着身后重重压力与杀气,天曜难得的询问她的感受。
雁回唇角弧度一斜,久违的露出了带着小虎牙的笑容,她眸中有光,语带三分好似天生便有的轻狂:“怕字怎么写?”
见雁回如此,天曜便也弯了嘴角:“我也不知道。”
他一把抓了雁回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迎着无数双修仙人敌视的目光,他迈步便向广寒山中而去。
天曜已不再需要特别去探查自己龙心的气息了,只呼吸之间他便能感觉到,龙心的气息一直从山脚下的某处溢出来,像是一条无形的线,引着他往那方而去。空荡荡了二十年的胸腔在此刻似乎又开始滚烫起来,他越往前走,脚步便越发有些快了起来。
天上的广寒门仙人中终于站出了一位目前广寒门的最高领导者:“何方妖孽!竟敢私闯我广寒门!”
雁回闻言,抬头一望,广寒门她不熟,但这常跟随在素影身边的梦云仙姑雁回却是认识,在修道者当中,她也算是极有辈分的人了。
天曜根本不理会她的质问。
梦云仙姑见状,拂尘出袖,一声大喝:“列阵!”她话音一落,广寒门之上众仙人立即列出了巨大阵法,围绕在天曜上空。
阵法列好杀气便笼罩在了天曜与雁回头顶,雁回眉头一蹙:“杀阵。”
天曜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雕虫小技。”他话音一落,五指张开,衣袖一拂,澎湃妖气汹涌而出,而他头也没抬的这一击却并非是乱打,而是径直向着空中那阵法正中而去。
梦云仙姑双目一撑,飞身扑去欲拦下天曜这一击,却未曾想径直被天曜这一击生生撞飞,她身体随着这力道一起击打在阵眼最中心那人身上,那人自空中摔落而下,百人杀阵应声而破。
在修道这条路上便是如此,力量悬殊,则毫无对抗的可能性,上一层次的人对付下一个层次的人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一百个人,也不过是一百只蚂蚁罢了,花点时间,却并不费力。
天曜他本是站在这世界顶端的人,先前落魄,而今,却再也不是先前那样了。
只待取回龙心……
天曜脚步停在山脚一座祠堂之前。
他眯眼看着守在祠堂门前的人,眸色寒凉。雁回被他的背脊挡住了目光,待得她探出头往前一探,看见那人,雁回霎时浑身一僵,随即目光几乎立即溢出了杀气。
“凌霏。”她喊这两个字,好似咬牙切齿。
那人依旧带着幕离,身上穿的也依旧是辰星山的那身衣裳,她好似并不认为凌霄会那般将她驱逐,她好似很自信自己还有回辰星山,做那心宿峰峰主的一天。
她不过是在等凌霄消了气头,她不过是在广寒门避一避风头罢了!
她依旧活得这么的好,没受到半点处罚,于是当风吹起她的幕离,凌霏看着雁回的那双眼睛里面,依旧没有半分愧疚或者闪避,她甚至带着厌恶,带着恨意。
在害死子辰之后,她还是活得这么的……
理直气壮。
雁回冷笑:“急着来倒是忘了弦歌与我说过她也是在这里的。”语至末尾,已经没了温度。
雁回心里清楚,她现在虽然在修妖的道路上走得飞快,但相比于凌霏,她依旧差得很远……
“雁回?”凌霏亦是冷笑,仇人见面,总是少不了咬牙切齿,“投靠妖族苟且偷生,行此低贱之事,而今却是和这妖龙,想要乱我广寒山吗?”她祭出拂尘,“不自量力。”
听着她的声音,子辰那晚在雁回怀里停止呼吸的画面却是一点一点的在雁回脑海里浮现。
她赤红着双目盯着凌霏,握住天曜的手几乎用力得让天曜感觉到疼痛。
天曜转头看了雁回一眼:“雁回。”
雁回没有挪开眼睛,她死死的盯着凌霏,似乎恨不能扑上去将她撕碎。
“你先前没做到的,今天,我帮你一并讨回来。”
雁回眸光微颤,那方凌霏一声冷哼:“狂妄,你道我如之前那般半分未变,会做你手下败将吗!”她拂尘一挥,身后的祠堂立即又出现了一个结界,结界遮住祠堂,她对空一喝,“助我广寒诛妖阵!”
天空之中的广寒门仙人身法立即变换,摆出了与方才完全不同的阵法,阵法在天空之中画出了六瓣雪花的模样,霎时之间,阵法之中,漫天大雪纷飞。
天曜看着这阵法的形状,眸色更凉了三分。
他一勾唇,冷笑:“二十年,终是再见此阵法。”
雁回闻言,不得不回神。
二十年?
二十年前清广真人助素影压制天曜,用的便是……这个阵法?清广真人,将这阵法,交给了广寒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