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六日,宁寿宫来了位内侍,传太皇太后的口谕,“晋王妃即刻进见。”晋王温和谢了内侍,命宫女带他到偏殿待茶。
“祖母为何忽然要见你?”晋王沉吟,“青雀,我陪你一同前去。”让新婚妻子孤身去宫里,晋王是很有些担心的。
“不用。”青雀笑道:“祖母单独召见我,你也跟着去,招人嫌啊。好像很不放心似的,不好不好。”
青雀十分坚持,晋王只好让她独自进了宫,自己并没有陪同。青雀走后,晋王叫来钟嬷嬷,细细吩咐了几句。钟嬷嬷神情凝重的曲膝答应,急急去了。宁寿宫中的消息,是要打听着才好,总不能新婚方才六天的王妃单独去了宁寿宫,晋王只能在府中干等着。
王妃才是新婚第六日,皇家的亲眷她全部不熟悉,太皇太后的性子、宫里的情形,两眼一摸黑。王妃,你可切莫说错话啊,钟嬷嬷暗暗祷告。
宫里很快送出信:安阳侯的儿媳妇沈荷上书宁寿宫,称晋王妃祁青雀有意隐瞒身份,欺君罔上,她是宁国公府的邓之媛,宁国公夫人可以为证。太皇太后大惊,召宁国公夫人入宫问话。再之后,便是宣召晋王妃。
“卑鄙无耻!”钟嬷嬷气的浑身发抖。
晋王徐徐站起身,“备车,孤要进宫。”
内侍在前边引路,青雀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到宁寿宫。太皇太后在正殿端庄坐着,身穿燕居冠服。正殿,燕居冠服,这么正式,肯定不是普普通通的家常叙话了,青雀心中雪亮。
青雀盈盈下拜,太皇太后默默看了她片刻,温声道:“起来吧。”青雀拜谢了,站起身,恭顺的垂手侍立。
太皇太后招手命她近前,仔细端详过她灿烂晶莹、青春洋溢的面庞,悠悠叹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幼年之时,祖母竟是见过你的。”
祁青雀就是邓大小姐,邓大小姐就是祁青雀。原来阿原幼时喜欢的那位小姑娘,便是眼前这位新妇。阿原和她,真是有缘份啊。
青雀眼睛一亮,惊喜问道:“您见过幼年的我?真是太好了,祖母,我是谁家的孩子,我的父母亲人是谁?”
太皇太后不禁愕然。怎么你连自己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么?哪有这个道理。青雀两腮飞红,喜悦的看向太皇太后,“祖母,原来咱们很久之前便见过面了啊,难怪我一看到您,便觉得十分亲切!”
太皇太后看着青雀眼中的喜悦、孺慕之意,微微笑起来。这孩子跟阿原一样呢,全无心计,一派单纯。
“听你这么说,小时候的事,全不记得了?”太皇太后慢慢问着青雀。青雀点头,“是,全不记得了。我是被人从深山里救出来的,救出来的当时……”
说到这儿,青雀顿住了,面有踌躇之色。太皇太后微笑,“当时,怎么了?”青雀小心翼翼看着她,“不大洁净呢, 不敢当着祖母的面讲那些。”太皇太后心头动了动,脸上的笑容不变,“傻孩子,跟祖母有什么不能讲的,不洁净也无妨。”
青雀小小的松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讲道:“我那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五脏六腑都受了伤,还有极重的外伤,浑身是血,根本就是个小血人儿。被救起来的那会儿,只剩后一口气。”
太皇太后大为震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先是震惊,说到后来,语气已颇为严厉。
青雀怯怯的低下头,“……就剩最后一口气,好容易才拣回来一条小命。后来内伤一直治不好,听说贺兰山有位杏林高手,专程到贺兰山求医……”见太皇太后脸色不好,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敢再往下说。
太皇太后胸膛起伏,显然是气极了。青雀这新婚不久的小媳妇儿在太婆婆面前还是很拘束的,见太皇太后生气,怯生生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冬日阳光洒进殿中,温和舒适,灿烂珍贵,带来丝丝暖意。殿角一张金丝楠木的长案几上,一盏样式古朴的青铜鼎状香炉,静静吐着芬芳的香烟。
“你小时候的事,果真已是全然不记得了?”良久,太皇太后缓缓问道。青雀眸色一暗,“只记得整天整天躺在床上,没完没了的喝汤药。药很苦很苦,苦的难以下咽。”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温和说道:“好孩子,你受苦了。”语气中颇有安抚之意。青雀甜甜笑,“不苦不苦,后来全好了,活蹦乱跳的。”
“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太皇太后大为叹息。
青雀绘声绘色讲着自己疗伤的经过,“……一开始在京城,后来渐渐向西北,遍寻名医。最后在贺兰山中寻到一位高人,才算把伤治好了。”
“那位高人医术卓绝,不过却是孤身一人,并无家眷。他父母亲人都惨死在胡人铁蹄之下,我当日受他医治之时,曾答应过他,终生抵御胡虏,保家卫国。治好伤之后,我便信守诺言,到军中做了一名小兵。”
太皇太后极为动容,“怪不得你一介弱女子,竟和男子一般上了战场,原来有这段因由。青雀,你真是有情有义、言出必践的好孩子。”
青雀受了夸奖,孩子气的笑着,天真无邪。太皇太后越看她越觉喜欢,“这孩子,看的人心里热呼呼的。”眼神纯净明亮,嫣然一笑明丽如繁花,令人心生欢喜。
“青雀,你和宁国公府的邓麒极为亲近,是真的么?”太皇太后看着青雀如花笑魇,忽想起一件要紧事。
“是啊。”青雀的笑容中有迷惘之意,“祖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邓伯伯便觉着异常亲切,欢喜无限。”
骨头管的啊。太皇太后目光悲悯,这孩子虽是受伤太重,从前的事都记不起来了,可是见到亲爹,却是自然而然的想要亲近。天性啊,父女天性。
太皇太后要留青雀在宁寿宫多坐会儿,青雀不好意思的红了脸,“祖母,晋王殿下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回回要我陪着……”还坐呀,阿原会着急的。
太皇太后眉花眼笑,“回罢,青雀。”赶紧回晋王府吧,莫让阿原孤单。吃个饭也要腻在一起,这小两口可真是恩爱。阿原、青雀伉俪如此合谐,想抱曾孙子,指日可待啊。
青雀笑盈盈陪太皇太后说了几句闲话,告辞出来。走在富丽堂皇的庭院中,沐浴着冬日暖阳,青雀面目间被映上一层浅浅的金色,顾盼生辉。
出了宁寿宫,宫人带领着一老一少两名贵妇迎面走来。这老年贵妇已是白发苍苍,眉宇间却全无慈和,满是戾气。青年贵妇生的很是秀美,举止却不够大气端方,有些束手束脚的。
见了青雀,宫人忙跪下行礼,“拜见王妃。”那名老年贵妇却倨傲的站着,看向青雀的目光充满憎恶、仇恨。青年贵妃犹豫片刻,随着宫人在路旁俯伏,“妾沈氏,拜见王妃。”
宫人见老年贵妇傲立不跪,急的悄悄拉她裙尾,“荀夫人,这是晋王妃。”
荀氏满心要把这一辈子受到的冤屈都报复到青雀身上,怎肯对青雀曲膝?她怒目瞪着青雀,恨不得把眼前这明艳照人的女子给撕碎了。
青雀不理会荀氏,居高临下看着那俯伏在地的青年贵妇,“沈氏,是贪污军饷、通敌卖国、在菜市口被处决的沈复之女?”
青年贵妇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毒,随即垂下头,忍着屈辱低声应道:“是。”
青雀淡淡一笑,“沈复父子被杀,家眷全部流放西北,幸免的只有出嫁之女。沈家长女沈茉是宁国公府世孙夫人,膝下一子一女,俱已成年,你年龄不对,想必不是你。沈家次女沈芝嫁给兵部右侍郎席承宗为继室,如今在庄子上静养,想必也不是你。沈家季女沈荷嫁给安阳侯庶子叶知盛为妻,想来便是你了。”
宫人在旁陪笑,“王妃说的极是,这位正是安阳侯府的少夫人。”沈荷身子微微抖了抖,低声又应道:“是。”
青雀轻蔑的笑了笑,“沈复生平有十大罪状,罪大恶极,他的女儿竟然还敢在皇宫中出现,胆子真是不小。”
沈荷低头无语,心中怨恨不已。
荀氏怒火腾腾腾往上蹿,厉声道:“祁青雀,你如此傲慢,目中无人,见了我也不请安问好,是你尊敬长辈的礼数么?”
女官见荀氏无礼,大惊,一边忙不迭的向青雀赔罪,一边便要去制止荀氏。青雀微微笑了笑,冲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干涉。女官心中忐忑,陪着笑脸,“是,王妃。”
青雀似笑非笑看向荀氏,“敢情你也知道我姓祁。我是祁家之女,皇家之妇,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荀氏眼中快要冒出火来,“你如此不孝,皇家岂能容你?老天岂能容你?”
不认自己的父族,这是不孝,你还想讨着好处不成。祁家竟敢拿一个冒牌女儿跟皇家结亲,这是明晃晃的欺君!邸报记载的清清楚楚,晋王纳妃,行问名之礼,使者“奉诏问名,将谋诸卜筮”,宣城伯答,“臣女,夫妇所生。”这分明是说祁青雀是祁震、英娘的亲生女儿,欺瞒,肆无忌惮的欺瞒。
这事若是摊开了,宣城伯府是什么罪名,祁青雀是什么罪名?你还敢跟我横呢,不知死活。荀氏眼光兴奋,很想把心里话滔滔不绝的骂出来,过足嘴瘾。可是且慢,还是再忍耐片刻吧,到太皇太后面前一举把她扳倒,把她打回原形,岂不更痛快?
“祁青雀你给我等着!”荀氏心中的千言万语,化做一句恶狠狠的威胁。
“是哪家的女眷这般无状,敢对孤的王妃无礼?”清清冷冷的男子声音响在众人耳边。
举目望去,晋王带着几名内侍缓步而来。
晋王身穿淡青色绣九飞龙明光锦袍服,美丽庄重,浑不似尘世中人。
他的目光从荀氏身上一掠而过,冷淡中又带着轻蔑和厌恶,荀氏心头一寒。
荀氏对着青雀敢怒目而视,见了晋王却没什么脾气,和众人一起跪了下来,“拜见晋王殿下。”
青雀笑吟吟走过去,“殿下怎么来了?”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祖母召见的是我,你不要来,好像很不放心祖母似的。祖母会多心,知道么?
晋王柔声说道:“孤想念祖母,特来向祖母请安。”青雀迎上他关切的目光,小声交代,“哎,你别太狠了呀,毕竟……”晋王纤长白皙的手指伸到她嘴边,温柔止住她,“放心,孤自有分寸。”
两名内侍抬着一乘青色帷帘的轿子飞奔过来,“王妃,你先回府歇息,孤稍后便回。”晋王含笑为青雀揭开轿帘。
青雀淘气的看着他,那神情分明是在嘲笑,“阿原,这不是你应该干的事。”晋王却回报给她一个暧昧的浅笑,小青雀,我又不是没为你揭过轿帘。
青雀嫣然一笑,喜滋滋的上了轿子。
“阿原,手下留情。”顾念着邓麒和宁国公,临走之前,青雀又轻声交代了一句。晋王温柔笑笑,“一定。”替青雀放好轿帘,挥挥手,内侍抬起轿子,轻快的走了。
荀氏和沈荷跪在地上,两人带着惊疑之色偷偷看了一眼。晋王他……和才迎娶不过六天的王妃如此恩爱……
一双踏着青底缎面朝靴的脚停在她二人面前,荀氏和沈荷都摒住了呼吸。
良久,这双朝鞭离开视线之后,两人才松懈下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殿下已经离开,诸位请起。”女官柔声说道。
荀氏和沈荷一起站起身,眼神茫然。晋王,他分明是求见太皇太后去的,他可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子,见了面,他会跟太皇太后说什么呢?
宁寿宫里,晋王命内官找出成化十五年九月上旬的起居注,指给太皇太后看,“当年宁国公在先帝面前亲口所言,邓大小姐之媛已经病亡。今时今日,宁国公夫人又在您面前亲口说道邓之媛还活着,是我的王妃。祖母,究竟是宁国公欺骗先帝,还是宁国公夫人戏耍您?”
太皇太后慢悠悠看了晋王一眼,“阿原,你记的真清楚啊。”要从起居注查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当然可以,不过通常很费功夫。阿原可倒好,哪年哪月记的清清楚楚,信手拈来。
晋王淡淡道:“先帝召见宁国公之时,我在屏风后偷听。听了那噩耗,我昏倒在地,大病一场,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许久。祖母,不瞒您说,我病好之后还背着先帝去翻过起居注,盼望那件事是假的。可是,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宁国公曾孙女邓之媛,病亡。”
太皇太后忆及往事,心生怜悯,“可怜的阿原,那时你真是病了许久,祖母快心疼死了。”
晋王面色倔强,“宁国公夫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到祖母面前撒谎骗人图好玩,看来青雀真是邓家大小姐了。祖母,宁国公欺瞒先帝,罪不可赦,阿原要请哥哥依律例惩处,绝不宽贷。”
太皇太后沉吟道:“青雀若真是邓家的孩子,看在她的份上,咱们倒不好为难宁国公府。阿原,那是她的娘家。”
晋王撩起衣摆,缓缓跪倒在太皇太后膝下,“祖母,阿原生平最敬爱先帝,每每忆及先帝,泪湿衣襟。先帝被宁国公肆无忌惮的欺骗,阿原不能容忍。”
太皇太后眼中闪着泪花,“你这孩子一向温恭和平,从没听过要惩处谁的,如今知道宁国公欺瞒先帝,却是再也忍耐不下。不枉先帝疼爱你,阿原,你是孝顺孩子。”
“宁国公夫人还在偏殿侯着。”太皇太后告诉晋王,“祖母这便命命人把她唤来再问她一遍,若她依旧坚持,说不得,只好让你哥哥处置了。”
事关晋王妃,太皇太后完全能够做主。事关宁国公,那可不是太皇太后说了算的,只能皇帝下旨。
“谢祖母!”晋王恭恭敬敬叩头。太皇太后怜爱的拉起他,“阿原,你父亲泉下有知,定是万分欢喜。”晋王红了眼圈,太皇太后心里也是酸酸的。
太皇太后命令女官,“传荀氏、沈氏。”女官恭敬的答应,快步出殿,没多大功夫,带带着荀氏、沈荷进来了。荀氏和沈荷进了殿,拜见过太皇太后,心中忐忑不安。
太皇太后温和的问道:“荀氏,你说晋王妃是你曾孙女邓之媛,属实么?你曾孙女邓之媛,可是已经在成化十五年办过丧事了。”
荀氏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十年前的事太皇太后居然还记得么。她虽隐隐觉着不对,但禀性倔强,不善变通,略怔了怔,结结巴巴说道:“回太皇太后,妾,妾所言属实!”
太皇太后微微笑了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