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后,北方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淮中却已经开始显露出春色了。
点点新绿,水暖鸭知,湖面画舫推开层层水波,秦淮歌姬随丝竹袅袅,洗丝的姑娘们说说笑笑,一片繁荣景象。
然在一众画舫之中,其中一艘画舫显得尤为特别。
画舫不大不小,端庄而素雅,大气而不俗气。它不似那些伶人画舫那般轻浮,却也不像一般游船那般清静。在那船的周围,停放着大大小小十好几条船,都是淮中这一代的商贾缙绅,他们一大早就备下厚礼,就为了来求见那画舫主人一面。
画舫之中,大大的软榻上铺着厚厚的狐狸毛,那小小的人儿脱了鞋子蜷着腿坐着,单手支颔,身子微斜,手里拿着一本《一代名伶柳莺莺传》看得正起劲儿。
她墨发未梳,如柔软的绸缎,全部垂落肩头后背,一张小脸被那头发衬得越发的肌白如雪,五官精巧,眼眸瞋黑,盈盈有光。
“自古多情女子负心汉,看着就来气。”书看到一半儿就看不下去了,她拈了一颗蜜饯丢嘴里,甜腻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才将那丝不悦褪去。
正在一旁添炭火的玉香闻言顿时掩唇偷笑道:“不过是些臭书生写来骗钱的罢了,也值得小姐你这么认真置气?”
“是了,有此因果,也怪她柳莺莺需要看眼科,识人不明,我置什么气?”她勾唇轻笑了一声,又丢了颗蜜果在嘴里。
玉香将烧红的炭块夹起来放在手炉里,用做工精致的套子套好,这才送了过去:“小姐不是北方人吗?怎么比我们这边的人还怕冷?”
“这不同。”她摇了摇头,“北方冷人皮,南方冷人骨。虽然没什么霜雪,可这风却是往你骨头缝儿里吹的。来到这边之后,我连门都不想出了。”
“可外面还有那么多员外缙绅,在等着小姐您给人瞧病呢,总不好让人干等着吧。”
“这你又不懂了吧,”她笑眯眯地道,“欲擒故纵才最有效果。你得端着姿态,人家才会认为你有本事,才舍得下血本。”
“小姐你很缺钱?”
“钱嘛,总不会有人嫌少的。”
“那你嫁给我家二少爷,少爷的钱不都是小姐的了?”
“你这臭丫头,小小年纪不学好,挖坑在这里等着我。”她抬手作势要打,玉香连连求饶,这才作罢。
及至下午,外面的人也没能见着船里人一面,玉香出来摆了摆手,道:“我家先生今日不得闲,各位请明日再来吧。”
一人急道:“求姑娘给姜神医说道说道,鄙人家中老母突发病症,寻常大夫根本摸不着头脑,还请姜神医通融通融,行个方便,鄙人自会备好厚礼,以酬谢先生。”
“这……您稍等。”
听到是为了老母亲,玉香有些于心不忍,又进去禀明了一声,很快便走了出来。
“我家先生说了,请员外明日将人直接送到船上,她会替老太太诊治。至于其他人,劳烦将病人的诊书和药方送过来,我家先生会酌情安排。”
玉香好说歹说,众人才都驱船离开,唯有一船逆着开了过来,正靠在画舫旁边。
“二少爷!”一看见那船,玉香就欢天喜地迎了过去。
那船上,一青衫卓雅气质俊逸的男子走出船舱上了画舫,语气温柔地问玉香:“今日如何?”
玉香道:“还是一个不见呢。小姐说,这叫欲擒故纵。不过她已经松口,让明日送病人过来了。”
林长青点了点头:“她知道分寸。”
欲擒故纵,讲究的就是一个分寸。若是太容易了,就会被人轻看。可耗太久了,那些商贾缙绅员外官属,不定有这个耐心。
“来都来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
里面懒洋洋的声音传了出来,林长青听着笑了笑,抬步走了进去。
“苏二小姐好大的面子,这淮中有头有脸的人都亲自来请了,还三番两次被你拒之门外,在下能得见二小姐一面,实乃荣幸,荣幸啊。”
是的,这引得众人争相来请的姜神医,正是苏懿。
京中御刑司秘密别院,老皇帝一杯毒酒送她归西,轩辕冽一把火将那里烧个一干二净,也把她存在过的痕迹抹灭得一点不剩。
人死自然不能复生,所以从一开始,她喝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就算计好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她是谁,华夏中医大学高材生啊,家里世代行医啊,还得了一本旷世神作的《毒经》啊,若是一刀割断她大动脉放干、她的血,她自然没办法,可要是用毒,她自然比谁都更有把握。
那日,她一听贵客上门就知形势不妙,借故要了两个生鸡蛋,就那么生吃了。鸡蛋的蛋清会在胃壁上形成粘膜,就像保护层一般防止着脏腑被毒药的侵害。
再加上澹台明庭送来的那么多药材,她自然不可能只做了些面脂敷脸那么简单,按照《毒经》秘方,她制作了一颗闭息丹,能让自己血液停止,呼吸全无,就像是真正的死人一般,成功地骗过了老皇帝。
且澹台妖孽甚是配合,抱着她情绪失态狂输内力,一副徒劳无功白费力气绝望透顶的姿态,老皇帝本多疑,一听留下来的探子这么一报,便觉她是真的死了,也就随她去了。
人是要呼吸要新陈代谢的,那闭息丹自然撑不了多久,若不是澹台妖孽那般卖力演戏,让探子相信并回去复命,那这样一场谋算很久步步为营的金蝉脱壳,很有可能会因探子撞上她醒了而告终。
她欠澹台明庭一个人情。
虽说一开始就是他让人绑了她,可是从绑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的路。
他给她送药、让她找到自己沉冤昭雪的证据,他告诉她,谁知道呢,或许直到你死了,本座才舍得让你离开吧。
他身为臣子,不敢忤逆老皇帝,在老皇帝密探的监视下,他也不敢跟她说太多,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一步一步地,将结果推向了预期的位置。
她死了,老皇帝放心了。
他未让她说一个谢字,只说自己是在还债。若是以后轩辕冽非得要他妹妹的性命,让她看在他的份上,饶过她。
有些情分难还,他有此要求,她只能点头。
随后,别院失火,她化作小厮模样离开,没回魏国公府,也没去煜王府,而是去了玉颜堂,让碧兰约林婉怡一见。
国公府和宋元恒那边,老皇帝肯定派了人监视着,唯一一个她信得过且不会让老皇帝起疑心的人,就是林婉怡了。
她只有两件事拜托她。一是带封信给魏国公府,让老太君和老爷子知道她还活着,并让他们尽快找理由请旨归乡;二是让她联系林家商队,让她混进去。
京都已无苏懿,那她只能往南。
跟着商队南下是最妥帖的方法,只是万万没想到,她、晕、船!
幸而林二公子来淮中视察的时候发现了她,看到她混的这么惨也是诧异,连忙给她安排好吃穿住行,还给了她一个小丫鬟玉香听她使唤。
淮中就在渝州上游,顺流而下,不过三四个时辰的事。
煜王、贤王齐聚渝州,渝州知府郑泰长子被水匪绑架,这些消息早就在淮中传得沸沸扬扬,苏懿自然也听到不少。
不过她还是决定留在淮中,不去找轩辕冽。
她没死的事情,她曾千叮咛万嘱咐,让林婉怡不要告诉宋元恒。
首先,这真着急和假着急是有区别的,宋元恒那家伙若是知道她没事儿,那脸上表情能不能控制住,很值得讨论。且这会儿他还在指挥着人找她,若是突然不找了,这不更是反常?
其次,宋元恒知道了,他第一件做的事情,肯定就是给轩辕冽报信。可这是她不想的,她留在淮中,她不让轩辕冽知道她还活着,她就是要向他证明,他丢下她决定一个人面对的时候,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他有他的谋算,她也有她的计划。
林长青在江南这带也算是小有名气,有他配合,自己这神医称号,很快便传遍大街小巷,妇孺皆知。
苏懿、易苏这些名字自然不好再用,她从母姓,姓姜,大家现在都知道,淮中有一个姜神医,能生死人肉白骨,全都捧着银子排着队,等他治病。
“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林长青开口问她。
“自然是有大用处。”苏懿一边吃着最地道的全鱼宴,一边随意地道。
林长青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玉颜堂在江南发展得如火如荼,若是做下去,要不了两年,分店就能遍布大周所有州县。你赚的钱会比现在多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甚至有可能富可敌国!可你却决定现在退出,将投入全部折算成银子,你可知道,你要损失多少吗?”
“我知道。”苏懿的表情很是平静,“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在做什么。”
“好吧,”林长青耸了耸肩,“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只能尊重你的意愿。只是一下子要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实在不是易事,你且给我点时间。”
苏懿笑道:“不急不急,我这还得给人看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