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落的院子一角，孟晚舟负手而立，眯眼瞧着沈家庄所在的山头，在离她不远处背光的角落里，有一黑影状若恭敬的站着，黑影低着头，面覆黑巾，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唯一露在外头的眼此刻正泛着复杂的光芒，他瞧着那站着一动不动的人，眼里渐起狠意。
孟晚舟漫不经心的拂了下衣袖，淡淡道：“你说，他在京城？”
黑影一惊，深深瞧了她一眼，旋即快速低下头去，不知为何，那人分明未曾转过头来，亦未曾见到她那让他心惊的目光，此刻他依旧发了怵，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稳声回道：“是。”
“好好的，去京城做甚？也不留半点消息……”孟晚舟喃喃，眼神里渐现复杂的光，怀里那被她翻来覆去瞧了无数回的东西依旧沉甸甸的，她心里却是微松了口气，不管如何，只要不是出了事便好，只是……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你可有查清？”
她自来知晓他的，他心爱之人的东西他自来当宝贝似的，轻易不现于人前，更甭论给人或者被人夺去了，他既无事，想来不可能将东西弄失。
“有消息说，那东西是钟家的。”黑影答。
钟家？孟晚舟皱眉，不悦之态毫无遮掩，好歹顾忌有人在，那不悦一刹便掩去了，她轻瞥了眼身后，道：“你走罢，无事不要来寻我，若他回去，告诉我一声。”
黑影抬了下眼，似提醒，又似警告，“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已拖了许久，若是主人生气，你当知后果。”
“你在威胁我？”她冷笑，眼底惯常挂着的笑意已然消失，瞧向他的目光深沉如雾，偏生雾内波浪滔天，在她与他视线相接的时候，那波浪滚滚涌向他，如泰山压顶一般，压得他浑身一凉，那仅存的一点勇气亦消失殆尽了。
真不愧是‘他’的种。
黑影轻轻颤抖，用力握了握酸软的拳头，情不自禁的跪下膝去，当膝盖触及那冰凉的地面，他似乎才反应过来，布巾下的脸色倏的煞白。
孟晚舟哼了声，拂袖转身，“滚！”
好半晌后，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衣袂翻飞声，那声轻不可闻，一刹便消失了。
她肩一垮，有些难受的扶额轻吟一声，手掌下的眼眸转了无数圈，待那眼底所有情绪皆消失无踪后，她方放下了手，转身之间，又是那个眉眼含笑的孟无良，院外有脚步声近，她几步过去将门打开，笑着将门外人迎进来。
“小君。”
*
天启二十一年二月初一，这在往常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却因着凤城城主沈傲君的离奇身亡、沈家庄二公子沈傲尘强势继任城主之位而变得不平常起来，沈家庄四大护卫反目，以靳祯、云稽为首，俨然分为两派，争斗半月后，终于这一日，凤城将面临改朝换代。
一大早的，沈家庄已是忙碌了起来，各门各派怀揣着各种心思聚集在沈家庄聚贤祠外，无声的等候着将要举行的继位大典，面上风平浪静的沈家庄内外，却隐隐充斥着一股无法捉摸却明显存在的那将要席卷而来的风雨之气。
无尘居主院内，沈傲尘负手站在窗口，遥遥望着主院方向，那被屋脊遮挡住而无法看清楚的主院，自他入府那日便吸引着他，今日过后，他将名正言顺的踏入那他从不被允许踏入的地方，属于他的时代将要来临。
沈傲尘面上难掩激动，那激动生生将他那副好面孔磨搓殆尽，属于‘翩翩公子’的风姿气度荡然无存，他毫不在意，望够了那方，他不舍的低下头来，仔细的瞧那一大早便换上的属于城主的衣衫，那以独特织法织就，独特绣法绣成的墨紫长袍。
他小心翼翼的抚摸着精美的绣纹，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想起初初入府之时见到的那人来，那人小小的个子，稚嫩的脸庞，眉眼间却是与他那般相似，他那所谓的‘爹’以对待他之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将那人儿抱在怀里，冷硬的眉眼间满是亲昵，从不属于他的亲昵。
沈傲尘脸色忽然变了，他一把抽回手，再不看那衣衫一眼，心里突地升腾起一股子气来，温润的眉眼也因着那股子气而渐显狰狞，伴着那气一同升起的，还有一丝难掩的快意，那快意丝毫没有软化他的狰狞，反而越添势头，正越添越猛之时，屋外树枝上忽然吊下一人来，那人的脸刚入眼帘，沈傲尘已是瞬间恢复如常。
“恭喜二公子……不对，沈城主！哈哈！”
那人笑声洪亮，中气十足，听着本该是坦坦荡荡的人，只那人眉眼间却尽是毫不遮掩的阴沉之色，这般笑言一句后，他借着沈傲尘身边的空隙一下窜进屋来，毫无自觉的跨去几旁坐下，自顾自的倒了杯冷茶来喝，喝罢捏着茶杯望他，满眼笑意。
“沈城主，今日也算得偿所愿，也不枉我一番计划，只咱们之间的约定，你可也得遵守才是，眼下众帮众派齐聚凤城，我虽不惧，却不愿耗尽心力来跟他们周旋，你待会儿便借着势头将他们赶走！”
他自说自话，一副以己为尊的模样，话虽瞧着似商量，语气间却不见半点商量之态，听来颇似指使，沈傲尘当即便是脸色一沉，“你在指使我？”
“指使？”那人轻嗤，望过去的眼神里再不见半点友善之态，满满都是嘲弄，“你以为本尊为何帮你？你虽也姓沈，比起那女人来却是差远了，能给你机会为本尊办事，是本尊瞧得起你，你若乖乖听本尊吩咐，本尊倒可不跟你计较，若你不从，哼！想必那群自诩名门正派的家伙会喜欢听沈二公子暗害沈城主的经过！”
沈傲尘无意识的握紧拳头，莫名一笑，“你以为他们会听邪派的说辞？你可别忘了，现今你自身难保，若惹恼了我，你那邪教也不用留了罢？”
“邪教？”那人脸色一沉，杀意已出。
沈傲尘禁不住后退一步，丝毫不会武功的他在他的气势下压根儿承受不住，退了那一步后，他的脸上已不见先前气盛，只笑意反倒越发的显了，“你无需恐吓我，我现今什么也不惧，什么也不在乎，城主之位，抢来也是好玩，至于做的如何，从来不是我会去考虑的，你若安分一些，我不会吝啬给你一些好处，若是惹恼了我，大不了谁也别好过，你别忘了，那姓孟的可是你的杰作，她那父亲可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士，知交遍天下，若是他知晓姓孟的丧于你手，他会如何？”
“哈哈！好！你好样的！”那人瞧着他，阴测测的笑了几声，身形一闪，已是掠出窗去，眨眼便不见了，大敞的窗户似被他怒气带出的风惊了，扇得啪啪作响，响声惊动了门外的人，很快便有人在外询问。
“公子，怎么了？”
沈傲尘淡定的将窗户关上，走去门边开了门，浅浅笑道：“无事，方才有只小猫闯了进来，不小心撞到了窗户。”
丫鬟毫不怀疑，‘哦’的应了一声，朝他道：“公子，时辰到了，云护卫已在门外等候。”
沈傲尘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旋即笑着朝门外行去。
院子里极快安静下来，屋檐之上，背着光处角落里，有人探出头来，幽幽一叹，“自来祸事起于内宅，古人诚不欺我！”
“哪个古人那般说过？我怎不知？”又一人沉沉道。
孟晚舟盘膝而坐，偏头瞧着那沉着脸，情绪难辨的人，笑着摸上她的头，似抚摸动物般轻轻拍了拍，“你难受了？”
“有何可难受的？”沈傲君扭头躲开她的手，有些别扭的哼了声，对于今日之事，她或许早就有准备了，她早知父亲对他的不喜，他对她不喜，却仍旧留着一丝期盼，沈家只剩她们两个孩子了，她不愿瞧见骨肉相残，只她依旧低估了对他造成的伤害，那无法磨灭的过去啊……
“他该是恨的。”她道，此刻院里没人，所有人都去聚贤祠了，她完全不担心有人发现她们，“他的存在本来便是个意外，父亲宁愿将我培养成继承人，也不愿对他多一分教诲，无论他做什么，父亲也不曾承认过他，没人知晓他的存在，连……连家谱上亦没有他的名，他该是怨我的，恨我的。”
“这般便该怨恨么？这世上那般多的不公，不是只他一人在承受，小君，一念生善，一念生恶，他有今日这般想法，不过是他自己的问题，与人无忧！”孟晚舟拔声道，往常不见几多起伏的声音难得的有了变化，在这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尖锐。
沈傲君一怔，皱眉道：“你怎么了？那般激动？”
孟晚舟浑身一冷，缓了口气，冷静道：“无事。”
沈傲君不言语，有些担忧的瞧着她，此刻倒是忘了沈傲尘之事。
心头郁结终散，眼底再起笑意，孟晚舟起了身来，低头笑问道：“可要去看看？马上开始了。”
沈傲君亦跟着站起，她往聚贤祠方向忘了眼，微微垂下头去，“有何好看的，反正也就那么回事，宋仁跟他翻了脸，想必不日便会有动作了，这一战，只怕挡不住了。”
“小君，你不舍伤他吗？”
“有什么舍不舍的，我只是不想欠他越多，晚舟，你不明白，我有多不想亏欠他，小时父亲在时，每每见到他为求父亲一个赞许的眼神做的努力，却被一次次无视之后黯然的神情，我便觉得我亏欠了他，若他生在别家，哪怕是个落魄人家，也是被人视作珍宝的，晚舟，你知晓吗？他的母亲，是被母亲害死的。”
孟晚舟默然，远处渐起热闹声，孟晚舟伸手牵了她的手，道：“走吧，不管舍不舍，他也得为他的选择负责，若他无其他动作，大抵也不会有事的罢，若你想护他，我便帮你一起护。”
“晚舟……”沈傲君喃喃。
“你那好护卫指不定还会大闹一场呢，咱们先去寻个人罢！若那人有意出手，此战可解，你那好弟弟，还是你自己去解决罢。”她回头，温柔的笑。
沈傲君柔了眉梢，轻轻点了点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