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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日菊,永失所爱

旧历三月末,所谓的人间四月天,是这座北方城市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比起风情万种的盛夏夜晚,稚气未脱的暮春清晨更加婉转动人,只可惜周末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的兵荒马乱让路人们全然失去了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

宁立夏却是个例外。

卫婕打来电话时,她正独自坐在一间拥有百年历史的茶楼里,悠闲地轻嗅着新鲜上市的明前龙井,边享受这明媚得恰到好处的春光,边耐心等待需要现片现熬的生滚鱼片粥。

电话那头,卫婕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挂断之后,望着刚刚送来的鱼片粥,宁立夏权衡了片刻才拿上包买单离开。

学校远在城郊,本要四十分钟才到得了,无奈性急的卫婕连打了两个电话来催,宁立夏只得择了条车辆稀少的近道。

她将车开得飞快,仅用了不到半个钟头便赶到了教学楼,可惜还是错过了下课前的点名。

卫婕抱怨她的速度太慢,拉起她便往位于另一栋楼的办公室赶。

宁立夏其实并不将“缺课三次不能参加期末考试”的规定放在心上,却少有的听从了卫婕的建议,任由她拖自己去解释。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敲开门后,宁立夏和卫婕安静地等在了一旁。

蒋绍征的办公室简洁至极,摆设了了无几——除了深木色的桌椅,淡蓝的条纹窗帘以及摆放整齐的书柜外,唯有一只杏色的单人沙发。唯一的装饰物不过是案前那束种在白瓷盆中的黄色小花。

宁立夏一早就听卫婕说起过这位以出众的相貌名震整座大学城的年轻教授,据说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偶尔去教师食堂解决午餐时打的菜皆会成为女学生们的话题。她原本以为,这样的人物绝对不会做查缺勤这种有失学者风范的事儿,又早已过了追逐帅哥的年纪,见卫婕替自己找到了个肯长期帮忙上课考试的女生,就放心地没把这门管理统计学当回事儿。

此刻围在他周围的那几个女生早已问完了准备好的问题,却磨磨蹭蹭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蒋绍征极少回办公室,好不容易被她们撞到当然不肯轻易离去。

蒋绍征不胜其烦,却又放不下师表的架子直接赶人,卫婕最会察言观色,立刻找了个借口上前解围,蒋绍征顺势将办公室里的小女生全数打发了出去。

“什么事?”MBA是小班授课,卫婕从不缺课,他虽叫不出名字,却认得出是自己的学生。

“是这样的,那个本科的学妹仰慕您……的学识已久,苦苦哀求我们给她一个跟您学习的机会,宁立夏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知道了,下不为例。”不等卫婕解释完,蒋绍征就打断了她。

他介意的其实并不是缺勤而是来旁听的人实在太多,倘若来的那些女学生单纯是为了听课也就罢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的架势简直太吓人。哪个老师都希望自己的课大受欢迎,但吸引学生的仅仅是色相,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绝对是困扰而非荣耀。

卫婕请来代课的那一位长期顶着不同的名字出现在他的课上,时而呆呆地望着他,时而偷拍,蒋绍征对那张脸的印象颇深,所以轻而易举地抓出了宁立夏。

他无意为难自己的学生,只要达到预期效果,遣走闲杂人等即可。

卫婕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喜出望外地边扯宁立夏的袖子边道谢。

蒋绍征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整理手上的文件,再也不看她们。

宁立夏已经二十六岁,重新回到学校念MBA不过一时兴起,只想拣几门感兴趣的课听,学位倒是次要的,因此面对学校的老师,自然少了份畏惧。这位蒋教授的态度如此傲慢,她根本懒得搭理,说了声“麻烦了”便拉着卫婕开门出去。

蒋绍征无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瞥见宁立夏的侧脸,怔了数秒,丢下手中的文件,起身追了上去。

“等等!”

待看清宁立夏的正脸后,他一反之前的淡漠,再三克制也掩不住惊喜之色:“谷雨,怎么可能是你?”

卫婕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却听到宁立夏说:“您认错人了,颜谷雨是我姐姐。”

蒋绍征的神色变了几变,片刻之后才收起脸上的失望,客套地微笑:“你是颜寒露?好久不见。”

宁立夏同样礼节性地笑笑:“很久没人叫我颜寒露了。我们之前认识么?抱歉,我离开这里时年纪太小,故人又多,所以记不全。”

“我是蒋绍征。”

听到这个名字,宁立夏似是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这样眼熟,原来是绍征哥哥!真是该死,我只知道管理统计学的老师姓蒋,却不知道竟然是你。”

这句“绍征哥哥”让蒋绍征心中一沉,颜谷雨最没大没小,总是直呼他的名字,从不曾这么叫。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破灭后,他感到无比颓丧,听到声称赶时间的宁立夏向自己告辞,连颜谷雨的下落也忘了问便任由她离开了。

“你跟蒋老师认识?”卫婕存不住话,还没走出办公楼便问。

“小时候的旧相识。”

卫婕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告诉过你蒋老师的全名呀,你刚刚怎么说不知道?”

“你告诉过我么?”宁立夏反问。

“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

宁立夏结束了走神,随口敷衍道:“桌上的那盆花挺好看的。”

“什么花,蒋老师桌上的吗?那是白日菊,听说他特别在意这盆花,不过这花代表永失所爱,多不吉利!前一段有个大二的女生悄悄地潜入他的办公室用自己种的风信子换掉了这一盆,他发现后非常生气,找回来后还发了好大的脾气,看不出来吧,他那样的人居然也会和小女孩较真呢!”

“永失所爱?”她很是意外,“这种花我也种过,却不知道竟是这个意思。”

周一下午没有课,从学校出来,宁立夏直接回了工作室。

工作室设在一栋带私家茶园的别墅中,虽然同样在城郊,与学校却分别位于城市的两端,宁立夏到地方的时候已经临近午饭时间。

她胃口缺缺,没和其他员工一起吃饭,去厨房单做了盘白灼芥蓝,用番茄蛋汤泡了半碗白饭,正要吃,秋晓彤推门走了进来。

“宁小姐,餐厅那边打来电话,说新推出的橘花香片卖得很好,要不要再做一批?”

“不用,轻易买不到客人才会觉得珍贵。还有一个月就到端午了,研究几种粽子出来,口味要新鲜,但不能太奇怪。”停了停她又说,“单做一盒甜茶粽,不要放蜜饯,端午节前后寄给宁御。”

“宁先生不是快回来了么?您亲手给他不是更好吗!”宁立夏的笑脸不多,工作室里的另几个员工难免有些怵她,唯独开朗的秋晓彤敢拿她的私事开玩笑。

宁立夏似是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暧昧:“他要回来了么,最近事情多,联系得少。我下午要做巧克力,两点前帮我准备好材料。”

“好的。”

“你去忙吧。”

宁立夏回到这座城市两年,一直在替宁御打理餐厅。宁御很少过来,开餐厅不过一时兴起,她却做得非常用心,接手不到半年,这间仅有六十六个座位的月光云海便已是城中名店。

不忙的时候她偶尔会做点手工饼干或者花式巧克力放在餐厅做赠品,没想到竟大受欢迎,干脆开了工作室研制各种新奇精致的手工食品售卖。

蒋绍征推开门时,宁立夏正往巧克力液中加樱桃甜酒,因为太过专注,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近。

她把短发束成小小的马尾,牛仔蓝的连衣裙外罩着白围裙,一滴汗珠正凝在额角,被从天窗漏进来的阳光印上浅金色的光芒,缀在细润如脂的肌肤上,说不出的风雅。

直到宁立夏把模具放入冰箱,蒋绍征才用食指叩了叩手边的木桌,一秒钟的意外后,她扬起下巴笑了笑:“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宁立夏的右唇边有粒小小的笑涡,颜谷雨也有,她们长得太像,初识时蒋绍征怎么也分不清,同卵双胞胎么,被弄错并不奇怪。

谷雨却总是生气,对他说自己和妹妹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的梨涡在左边,另一个的在右边,要牢牢记住,不可以再认错。

颜谷雨的那粒到底是在左边还是右边呢?直到重遇她的妹妹,蒋绍征才发觉,自己居然记不清了。

“绍征哥哥?”

“来这儿找你是想问你姐姐的事情。”

“我知道,以我们的交情,除了我姐姐,还真找不到别的话题叙旧。”她边洗杯子边问,“工作室的地址是卫婕给的吧?咖啡还是奶茶?”

“随便。”

“那就奶茶吧,我这里有新制的茉莉香片,用来煮奶茶还不错。”

“你知不知道你姐姐现在的情况?”

“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见到我是多少年前?”宁立夏反问。

蒋绍征答不上来。

“十二年。我们十四岁时父母离婚,我跟着妈妈离开这座城市,之后就和姐姐断了联系,所以关于她的事情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你多。”

“你们没再联系?”蒋绍征觉得不可思议。

“确切的说是她不理我和妈妈。妈妈不但打过很多电话给她,还不止一次地回来探望她,可她总是避而不见,大概是为妈妈选了我没选她而生气,她那个人一直都很小心眼,不是么?”

蒋绍征不置可否。

宁立夏将奶茶递到他的手边,又从冰箱端出一碟茶点来:“荔枝红乌龙茶冻,我们餐厅的招牌。红乌龙是冷泡的,荔枝上午才刚刚空运过来,非常非常新鲜,尝尝看。”

蒋绍征喝了一口奶茶,却没碰茶冻:“奶茶很好,可惜我吃荔枝过敏。”

“荔枝也会过敏?头一次听说。”

“我这个毛病你姐姐也知道。”

“那么这些我只好自己解决了。”宁立夏笑了笑,捻起一块送入口中,整颗荔枝被包裹在琥珀色的茶汤中,色泽温润,莹白剔透,相衬之下,她那一口细碎的白牙竟丝毫都不逊色。

“七年前因为你父亲的公司出了些问题,离开前把你姐姐送到程家暂住,因为你父亲在外头惹了些麻烦,她不可以随便出门……我生日那天她偷跑出来找我,可惜错过了,之后她就失踪了,我找了她很多年,也联系过你们妈妈,没有一点线索。”

“我妈妈都联系不到她,你还来问我?”

蒋绍征把杯子放回桌上,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嘴角,勾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你觉得是我妈妈故意瞒着你?”

“我想不出她还能去哪里,她走失时才19岁,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我爸在外面欠了那么多债,你有没有想过她很可能是被人抓了起来或者是出了意外?反正没有联系过我们。”

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

瞥见他的表情,宁立夏忽然问:“这么紧张她的下落,难道你真的喜欢她么?”

“我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不管她。”蒋绍征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才说。

没由来的,他眼睛里的闪烁以及认真的神情让宁立夏觉得有些讽刺。

“别再打扰我妈妈,我不希望她再为了姐姐的事情伤神。其实姐姐也找过我们一次,要求妈妈替爸爸还债,多可笑,就算妈妈手里有一笔钱,可婚都离了,谁还顾得上谁?”

蒋绍征的脸上看不出失望,语气却冷淡了许多:“不好意思,打搅了你这么久,谢谢你的奶茶。”

宁立夏没有出言挽留,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巧克力:“自己做的,一半枫糖口味,一半樱桃酒心,你对巧克力不过敏吧?”

道过谢,蒋绍征又说:“我记得你姐姐很喜欢巧克力。”

“我也很喜欢,可惜吃了会胖,所以戒掉了。”

蒋绍征笑笑:“谷雨也总喊减肥,却没什么毅力,说好要吃一周的糖一口气就能吃光,永远把从明天开始挂在嘴边,虽然是双胞胎,你们真的有很多不同。”

宁立夏也笑:“这应该算是赞美吧?”

再见到蒋绍征已经是一周后。

宁立夏正站在图书馆的自动售卖机前买咖啡,一抬头看到蒋绍征,自然吓了一跳。

她化着雅致的淡妆,衣着举止无可挑剔,小女孩时代的青涩可爱早已不复存在,唯有从受惊后脸上短暂的呆滞中可以寻见三分当年的影子。

这一瞬间,蒋绍征避无可避地想起了颜谷雨。

“这周怎么又没来上课,我就这么没有震慑力?”蒋绍征板起脸说。

宁立夏自然知道他在开玩笑:“没有震慑力的不是蒋老师,而是绍征哥哥。”

“看来我的课实在没什么意思,据说你并不逃别人的。”

她将借好的书放进背包,端起纸杯边往外走边笑:“下周一定去。”

蒋绍征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快到午饭时间了,不忙的话一起?”

宁立夏还在考虑,不经意间瞥见从不远处的白车上下来的年轻男人,微怔了片刻随即转头问向身旁的蒋绍征:“那个人是唐睿泽吧?他也在这间学校工作?”

“是他,他那种性子的人怎么可能当老师。他岳父岳母在学校里教书。”

唐睿泽同样看到了蒋绍征他们,远远地招了招手,轻快地跃上台阶,笑着冲宁立夏打招呼:“你好,我是蒋绍征的哥们唐睿泽。”

宁立夏并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歪头看他。

“颜谷雨?”唐睿泽发了会儿愣才认出眼前的人,“这几年你去哪儿了?”

“……又一个把我认成姐姐的,我就这么不重要么?”

“颜寒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来图书馆干吗。”蒋绍征打断了唐睿泽的盘问。

“帮喻白还书。”

“还有不到一个月她就要生了吧?”

“是呀,最近脾气大着呢!你们等我一下,这么多年没见,一起吃个饭。”

宁立夏干脆将唐睿泽和蒋绍征带到了自己的餐厅。

“别忙着张罗,这么一大桌谁吃得完!你这间月光云海我经常来,我们喻白就喜欢这种文艺小清新范儿,菜品又精致新鲜,她恨不得一周来三次。早知道店是你开的,我秘书也不用总为位子难订头痛。”唐睿泽的话向来多,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即使十二年未见也并不觉得生疏。

“这不是我开的,我不过是帮朋友打理。”

“还真是没想到,你回来这么久怎么不联系我们?我外公家的地址又没变。对了,我太太特别爱吃你这儿的樱花蜂蜜曲奇和玫瑰茄忌廉蛋糕,后来下架了,我差人去找你们这儿的甜点师,他说这两款都是经理亲手做的,他烤出来的味道不能保证一模一样。”

“一直忙。我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三十还没到就结了婚当了爸爸。”宁立夏并不吃,浅笑着替两人添茶,“给我个地址,晚点我做了送过去。”

“我是哪样的人呀?”

“周旋在一堆小姑娘之间,对什么也不上心。”

“还不是上大学那几年无聊吗!毕业后我连度假都是一个人。等等,你走那会儿我还上高中呢,纯洁得连男女都不分,后来的事儿你怎么会知道?肯定是谷雨没在你面前说我好话吧?”

蒋绍征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正想问什么,却听宁立夏说:“哪儿是听她说的,绍征哥哥不敢说,你什么性子我可是太了解了,十三四岁那会儿我正暗恋你呢!”

唐睿泽笑着说:“你暗恋我?我怎么没看出来,真是荣幸。”

蒋绍征正把玩手边的银质镂空牙签筒,似是不经意般地随口接道:“怪不得半天都没能认出我,远远地看一眼却知道是唐睿泽。”

“她认不出你不奇怪!你这张脸太没辨识度,这些年又沧桑成了这样,也就能凑合着骗骗你的那些傻冒女学生。”

“我现在也他的学生。”宁立夏佯装不满。

唐睿泽唯恐得罪了宁立夏拿不到妻子喜欢的甜点,立刻将自己面前的盐烤生蚝往宁立夏那边推了推:“多吃点,不然没力气烤饼干做蛋糕。”

宁立夏丝毫都不领情:“不吃,现在已经一点了。”

“嗯?”

“我过了十二点只喝水。”

“你还减肥?真搞不懂你们这种,明明只差一步就瘦到皮包骨头,却什么都不敢吃。”

“我是喝凉水都长肉的那种,瘦下来很辛苦,所以才要保持。”

一直没出声的蒋绍征抬头看了宁立夏一眼,她比十九岁时的颜谷雨瘦很多,气质更是截然不同,即使他也曾听谷雨提起过妹妹暗恋唐睿泽的事儿,乍一听到她说起来,情绪也会莫名的低落。大概是她们的五官太过相似,才会给他这种微妙的错觉。

唐睿泽要回公司,送没开车的宁立夏回工作室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蒋绍征身上。

这一段路很长,宁立夏连找了四五个话题,蒋绍征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偶尔心不在焉地应上几声。她索性不再讲话,转过头望着窗外的车流出神儿。

虽然不是早晚高峰,闹市区的车流也依然拥堵,等红绿灯的间隙,照例有人敲车窗乞讨。

没有一个车窗降下,所有人都熟视无睹,宁立夏却开始翻找背包,记起自己的钱包落在了餐厅办公室后,她又向蒋绍征借。

见她把两张最大面额的纸币递给车外那位跛着腿的老年乞丐,蒋绍征比乞丐本人更加诧异。

“以这种方式献爱心其实是在害人,他这次有了大收获,下次继续,很可能会遇上交通意外。”

宁立夏没有分辨,只说:“下次见面还你。”

蒋绍征感到困惑,却也没再多话。

宁立夏原本没有下周一去上蒋绍征的课的打算,周四晚上接到卫婕的电话后却不得不打破之前的计划。

就算是旧相识,不去考试蒋老师也不可能把学分给她。

她找出那本崭新的管理统计学,翻了几页就丢到一边,滑开手机打给蒋绍征。

“蒋老师,您在忙吗?”

听到宁立夏恭恭敬敬地叫自己“蒋老师”,蒋绍征立刻明白了她打来的用意。他刚刚洗过澡,笑声略显低哑:“我没有划重点的习惯,考试涉及到的内容课上讲得很细,认真听过的完全不用复习。”

“那没听过的怎么办……”

“自己看,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如果我姐姐没有失踪,你就是我姐夫。”

“还有三天才考,我可以再单独给你讲一遍。”

她不死心地讨价还价:“你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把替我上课的那个女生找回来帮我考试。”

“替考零分计算。”

“……好吧,你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

“明天可以吗?”

“内容很多,最好是现在。”

隔着电话,蒋绍征从统计学的性质概念开始讲起。他偶尔会提问,时间不够多,所以进度很快,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跟得上。

起先宁立夏听得还算认真,时间一久,渐渐地就走了神。

“喂?”

“休息一下吧,电话别挂。”不等蒋绍征同意,她便按下了手机扬声器,打开收音机,起身去冰箱里找水果。

电话那头的蒋绍征无奈地笑了笑,反正最着急的那个不该是他。

宁立夏切完水果回来时,电台正巧在播keren ann的《seventeen》,很老的一首歌,她刚要关掉,又听到蒋绍征说:“听完这一首吧。”

“你喜欢?”

蒋绍征没有回答。

听了一半宁立夏才觉得歌词熟悉,似乎当年的颜谷雨特别中意这位歌手。

她没有兴趣陪他凭吊过去,借口困倦挂断了电话。

宁立夏的作息向来很规律,晚上十点进入熟睡状态,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这一晚她却莫名地失了眠,好不容易睡着一小会儿却噩梦连连,天刚一蒙蒙亮就干脆起身下了床。

她看了眼壁挂钟,四点刚过半,找矿泉水的时候发现冰箱早已空空如也,想起秋晓彤曾说过自己公寓的附近有个很大的早市,便想去看看。

宁立夏从不吝啬将大把时间花在梳妆上,即使只是去买菜也不会忘记涂粉底擦唇膏,因此拿着购物袋出门时已然六点将近。

见到早市上拥挤不堪的人群,宁立夏十分后悔过来凑热闹,然而新鲜可人的水果蔬菜立刻抚平了她的烦躁。

买齐了一周的食材后,她正想回去,又看到不远处的三轮车上有花种菜籽卖,觉得新鲜,便挤过去挑。

除了樱桃番茄、荷兰黄瓜、观赏葫芦,她还买了波斯菊和太阳花的种子,正准备继续选种植工具,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颜谷雨”。

“还真的是你!”

虽然多年不见,宁立夏却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人,她努力控制住情绪,淡然一笑:“陈奶奶,我是妹妹。”

拎着菜蓝的老婆婆抹了抹眼角:“都多大了还这么骗我玩儿,你刚落地我就带你,一直带到你快二十,你是姐姐还是妹妹我会分不清?”

宁立夏默不作声。

“那时候你住在程家,我想去看你又不敢,就怕程家人嫌烦。后来你过生日,我做了你喜欢的腊肠粽子送过去,程家人却说你走丢了,电话也打不通,我去报警,身份又不合适……”

大抵是做了太多年的住家保姆,陈奶奶的言语之间总有抹不去的谦卑,宁立夏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陈奶奶,我改了名字,别再叫我谷雨,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明白明白,家里欠了那么多债,躲起来是应该的,你爸爸回来找你了没有?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的?”

这个话题宁立夏不想多谈,再次强调:“千万不要把我回来的事儿告诉别人,遇到熟人我都说自己是寒露的。”

陈奶奶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妹妹和你妈妈怎么样了?”

“不清楚,我和她们没联系。”

陈奶奶觉得诧异,却不敢再提,只拉起宁立夏的手说:“平平安安就是福,你去家里吃饭吧,我拣你喜欢的做一大桌。”

“我今天还有事儿,改天一定去。”

要了宁立夏的电话后,又嘱咐了几句,陈奶奶才离去。

看着年过七十的陈奶奶梳到脑后的花白头发,宁立夏无限感慨。妹妹比自己的性格讨喜,比自己会撒娇耍赖,所以大部分时候,妈妈总是愿意带着妹妹睡,带着妹妹回外婆家,让自己跟保姆一起。虽然算不上十分偏心,但小时候的她总是会暗暗赌气,觉得相对于妈妈,陈奶奶与自己更加亲近。

早晨的相遇让宁立夏心烦意乱,自然失去了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早餐的兴致,随便吃了片咸吐司便出门去了月光云海。

她本想在月光云海解决午餐,谁知还没到午饭时间工作室那边就打来了电话,说有位蒋先生在等她。

宁立夏这才想起自己和蒋绍征约好去工作室复习,唯有急匆匆地赶过去。

“怎么不打给我?”她赶到时,蒋绍征正坐在她的摇椅上用她的平板看她看了一半的《深夜食堂》。

“不想催你。听你同事说你刚刚在餐厅,事情忙完了?”

宁立夏没敢说自己完全忘了两人的约定,到这里来是因为秋晓彤打了电话提醒,只笑着道歉:“快到周末了,餐厅客人多,昨晚睡得又不好,晕头转向地竟然看错了时间。”

“你这儿很舒服,再多呆会儿也没关系,偶尔看看电视剧也挺有意思。” 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的蒋绍征丝毫都不介意,他将平板放到一边,找出教材坐到窗边的木桌前,示意宁立夏也过去。

宁立夏不好意思说自己连书也忘了带,假装没有看见,卷起袖子问蒋绍征:“你爱吃什么?这儿地方偏,找不到像样的餐馆,午饭我来做。”

“我没有特别的偏好,不过刚刚那部电视剧里的茶泡饭看起来很好。”

她噗嗤一笑:“我还以为边看边流口水这么没出息的事儿只有我会做。”

宁立夏翻出普洱、乌梅干、黑芝麻、蟹肉棒和海苔,慢悠悠地煮水准备。她穿偏中性的烟灰衬衣,擦暗色唇膏,因为起得太早眼睛干涩没法戴隐形,只好架一副粗边眼镜。很随意的风格却有出其不意的性感,扰得蒋绍征无法定下心来。

茶泡饭的做法简单,不到十分钟宁立夏就端出了两碗:“菜只有一盘凉拌草菇,真是寒酸,晚点请你吃大餐。”

蒋绍征笑笑:“清淡的东西最好。”

茶泡饭的滋味远没有想象中好,凉拌草菇也不过尔尔,他却吃得格外认真,连半片海苔也没有剩下,宁立夏以为他还饿着,又拿出了工作室新制的牛肉干。

“已经很饱了,我不吃零食,开始复习吧?”

“我没有带书。”

“……那就用一本。”

他们挨得很近,近的她可以轻易闻到蒋绍征身上浅淡的剃须水味,这样熟悉的味道让宁立夏想起了许多往事。

父母离婚后,她跟着父亲,那时候父亲的公司还没倒,各种各样的应酬自然很多,父亲时常出差,不工作的时候也要抽点时间陪陪女朋友,陈奶奶虽是住家保姆,但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每到休息日都要回去。没人照料的周末她总爱去蒋家蹭吃蹭住。

蒋绍征念书早,只比她大了不到五岁却高了六个年级,因此时常教她做功课。那时候的蒋绍征才刚刚二十岁,玩心正重,即使抹不开面子愿意教她也会时时表露出不耐烦,远不及此刻专注。

可惜就算面前的人再用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的她也不会感到一丝甜蜜。

看着他漂亮到不像话的侧脸,宁立夏再次走了神。她记起《深夜食堂》讲鱼冻的那一集,有一句是“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时机”。

她想,她和蒋绍征之所以走不下去,欠缺的或许就是时机。

蒋绍征连讲了一个小时也不觉得疲惫,反倒是宁立夏这个学生因为前一夜的失眠听得哈欠连连。

“这么简单都答不出来?”

“我最恨数学,高数课都是混过来的。”

蒋绍征皱了皱眉:“这一部分需要数学基础,连数学都讲时间不够。”

“跳过好啦,反正我只求及格。蒋老师,该下课了!”

“你姐姐的数学也差,但很努力,再小的问题都非要弄明白,不像你这样得过且过。”

“切,你还真信她缠着你讲题是为了天天向上?爸爸给我们请了专门的家教好不好!”

蒋绍征默不作声地喝掉面前的茶,没搭话。

他当然知道颜谷雨当初的目的,当年她日日在他眼前绕的时候他不但丝毫没有维护她的意识,偶尔还会跟唐睿泽抱怨她太粘人。可如今颜谷雨消失了,他反而容不得旁人说她半句,即使这个人是她的孪生妹妹。

或许这种维护是出于愧疚,但他并不愿意承认。仿佛“愧疚”这两个字对他们的过去是一种亵渎。

宁立夏煮了杯咖啡递到蒋绍征的手边,自己却只喝了半杯白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外面种花。”

她拎着铁皮桶,走到别墅外的矮墙下,用铲子挖了几个小坑,将纸袋里的种子分别撒下,刚填好土正要起身去拎水,便听到蒋绍征问:“就这么简单?”

“能有多复杂。”她仍旧蹲着,仰头看向他,右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帮我接桶水吧,西边的草坪中有水龙头。”

他很快就接了满满一桶回来,宁立夏颇费了些力气才拎起来,她起得太快,重心又不稳,一阵目眩后竟向蒋绍征的方向栽了过去,所幸反应够快,及时找回平衡,人没摔倒,只泼了半桶水出去。

“吓出了一身汗,这么大的桶不用接满!”她抱怨完才看见从头湿到脚的蒋绍征,噗嗤一笑后又觉得自己太不礼貌,赶紧收起笑意道歉,“真对不起,害你大晴天的成了落汤鸡。”

蒋绍征自然不会同女人计较:“怪我接的水太多。”

今年的天气十分反常,才五月气温就飙到了三十七八度,在太阳下面多站一会儿衣服就能干,但蒋绍征是客人,为了不失礼,宁立夏立刻去休息室的衣帽间找了宁御的衬衣西裤出来。

“都是没穿过的,尺码和你的刚好一样。外头热,屋里冷气开得又大,穿湿的容易着凉。”

看到宁立夏手里的男装,蒋绍征微微一怔,工作室里的员工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子,男人只有两个,个子都不高,不可能穿这个号。待他进了宁立夏的衣帽间,看到左边墙上一整柜尺码相同的各式男装,心中更是腾起了说不清的感受。

“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吧?”

“男朋友?他很少来,一件衣服而已。”

碍着礼貌,蒋绍征没有继续追问,其实她有没有男朋友跟他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他本就不该关心。

待他回过神,宁立夏早已走出了别墅。浇过水,她又搬铁梯去屋顶找花盆。蒋绍征再次感叹姐妹俩的性格简直天差地别,颜谷雨事事都要央他帮忙,别说爬梯子,连水桶都不肯自己拎,两人唯一的相同大概就只有长相。

宁立夏捧着花盆进来,边翻土边笑道:“我买了波斯菊的种子,也不知道会长出什么,这些花种经常货不对板。”

蒋绍征也笑:“你姐姐喜欢向日葵,失踪前在我们家的后花园辟了一小块地,种了一整片向日葵,没想到长出来的却是白日菊。”

宁立夏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件事儿。那时候父亲躲了起来,家里的房产全数被拍卖,她只得暂时在程家借住。程家人不准她随便乱走,说是为了她的安全,蒋绍征又极少来看她,她跑到蒋家花园种向日葵不过是想借着照料花每天去见他一面。

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根本耐不下性子陪她,她唯有撒娇装傻缠着他替自己做这做那。其实她不是看不出他的厌烦,但家逢巨变,寄人篱下,那时的她太惶恐,下意识地想紧紧抓住他。

向日葵代表爱慕,最后却开出了白日菊么?永失所爱,似乎不太应景,因为他并不怎么喜欢她。

她不算聪明,自知之明却还是有的,他们之间所谓的感情是在她失踪的基础上才得以延续的,如果她没有走,蒋绍征又怎会因为负疚另眼看待她?既然不会再有交集,倒不如顶着寒露的身份相处,躲掉麻烦之余还可以避免尴尬。

“你的腿怎么流血了?”

宁立夏低头一看,一小股血正从膝盖顺着小腿蜿蜒而下,她摸了摸膝盖左侧,才发现有一道不算长却颇深的伤口。

她抽了张纸巾随意地擦了擦血,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找出两片创可贴边撕胶纸边说:“从铁梯上下来时刮的,当时没流血,现在也不觉得怎么疼。”

“那个梯子上有锈,这么了草怎么行,如果换作谷雨,说不定会嚷嚷着叫急救车的。”

“……”

宁立夏看着蒋绍征从抽屉中一样样翻出棉签、纱布和药水,半蹲下来替她擦伤口,他擦得很仔细,还不忘叮嘱:“伤口这么深,万一有铁锈很容易得破伤风。你别忘了换药,涂过的棉签必须直接扔掉,千万不要再往药水里放。”

“哪儿有那么夸张。”

“你姐姐指甲裂了都要我陪她去医院排队。她小心过了头,你又太粗心。”

“你觉得她很烦?”

蒋绍征想了一下才说:“女孩子本来就可以娇气一点。”

宁立夏了然一笑,没再接话。

他一再说自己和十九岁时截然不同,其实这些年她何曾有过一丝改变?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她不再倾慕他。

当年的她多幼稚多愚蠢啊!以为装柔弱扮楚楚可怜就能赢得蒋绍征的心,以为千方百计地赖在他的身边就能令他喜欢上自己,回想起那时的所作所为,除了丢脸便只有丢脸。

不过没有关系,十几岁的小姑娘,发发傻犯犯公主病应该还是可以被原谅的。何况蒋绍征这么英俊优秀,年幼无知的时候为他做点蠢事也不至于太说不过去。至少不必像卫婕那样把初恋比作拿不出手的黑历史。

宁立夏想,人的细胞完全换掉需要七年,所以七年后是另一个自己的说法简直太对了。七年前刚刚离开的时候,每每想起蒋绍征,她都会觉得自己特别悲情,而如今,和他的那点往事于她来说仅仅算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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