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嘉之乱、西晋南渡以来,中原大地藩镇割据,连年混战,长达三百余年之久。因南北分裂太久,不论是统治方式还是思想方式,都存在不小的差距,光靠武力镇压显然远远不够。
我与傅惟商量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充分尊重南方的文化,笼络人心,使得江南人民摆脱国破家亡的屈辱感,从心底接受齐国的统治。首先我要做的,便是学习江南官话——吴语。兴许是因为身体里流淌着南朝人的血液,我听着吴语感觉分外亲切,学起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清晨,雪霁天晴。
我焚香跪拜,祭告爹娘:“女儿苦心筹谋多年,终于手仞仇人,元梦樱在天牢中撞墙自尽,戚家大仇已报,爹娘,你们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这次女儿南下江南,打算将外祖父、外祖母的的灵牌带回京口安置。”
不多时,香炉内的香渐渐熄灭,我将二老灵位请入锦盒中收好,关上小阁楼的门,对常叔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定要安排家仆定期打扫小阁楼,每天给爹娘上香,千万不能忘记。”
常叔道:“老奴明白。”
我安心地点点头,“准备好了吗?”
“小姐,行礼都已搬上马车,即刻便可出发。”
“走吧。”
马车停在门外。
为防不测,傅惟另派了几名高手随行保护。虽然我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想到他这么紧张我,心中的欢喜自是难以言语。
我抱着锦盒踏上马车,却不期然听见车帘内仿佛有人在谈笑,不由诧异。挑帘一看,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惊悚道:“你你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
那厢元君意和李瑞安正对面而坐,喝着小茶,下着小棋,一派悠闲惬意之姿。我看了一眼常叔,后者回我一脸茫然无知的表情。
李瑞安笑嘻嘻道:“哟,小玉琼,好久不见,见到老夫有没有很惊喜呀?”
惊倒是很惊,喜肯定没有!
元君意端起茶盅小嘬一口,闲闲地补刀道:“看她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就知道不是惊喜,是惊吓。”
我:“……”
我说:“你们俩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江南暴乱,那可是很危险的呀!小惟惟担心你应付不过来,让老夫过去帮你。哎,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对你真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哎呀呀,连老夫都被感动了,你不从了他简直天理难容呀!”
“……真的是阿惟让你来的?”我对他说的话持怀疑态度,“那你的小蜜蜂怎么办?”
“小蜜蜂在蜂巢里好好的,没有老夫又不会死!”李瑞安吹胡子瞪眼睛道:“你竟然不信老夫?哼,那待会儿经过晋王府,你自己下去问他!”
“不是,我信,我信……”我摸了摸下巴,将视线转到元君意身上:“那你呢?”
“哦,是这样的,祖父从前游历江南时落了些东西落在京口,他老人家临终前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取回来。反正你要去,顺路捎上我也无妨,多个人热闹些,也不至于旅途寂寞。”他说着,拍了下李瑞安的肩,笑道:“对吗,李先生?”
李瑞安点头如捣蒜一般,附和道:“对呀对呀,这个你叫……小元子是吧,对,小元子的棋艺很是不错,老夫跟他下了三局都是打平,老夫表示不服,一定要赢他才行!”
我扶额叹息,简直无法直视眼前这美丽的画面。
见我不答,元君意补了一句:“你放心,到了江南,我自然会跟你们分道扬镳,绝不会妨碍你办公。”
“小玉琼,你就让小元子同行吧,反正你也不跟老夫玩,这一路老夫会闷出蘑菇的!”
我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李瑞安,复看了看笑意盈盈的元君意,怎么都觉得他动机不纯。
“那好吧。”我掂量一番,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复龇牙咧嘴地恐吓他道:“不过我可得提醒你,我仇家众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群黑衣人冲出来要杀我,到时候发生误伤你自己负责。”
“放心放心,我虽不是武艺超群,但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笑意再深三分,元君意向我拱手,道:“多谢。”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坐下道:“启程。”
其实仇家众多什么的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谁知竟一语成谶。
这一路上,刺客们前赴后继,乐此不疲。有时早上刚打发了一批,中午便又杀出来一批,怎一个多如牛毛了得!
但这些刺客武艺不精,刺杀能力也不够强,每每还没来得及近我身,应当是连拉车的马都碰不到,便被傅惟派来的高手打得片甲不留,落荒而逃。若换做我是他们的雇主,只怕是要杀人的人还没死,自己先被这群酒囊饭袋给气死了。
每次有刺客出现时,李瑞安总是格外兴奋,“哈哈哈,真是打不死的小强,每天都来!好玩好玩,如果没有他们出来耍,这一路真是闷死人啦。话说回来,小玉琼,你到底得罪了谁,非要至你于死地?”
我斜睨元君意,凉凉道:“还能有谁?问他咯。”
李瑞安凑过去问他。
元君意怡然自得地笑道:“反正不是我。”
我说:“拜托你让元睿妍歌派点有本事的杀手过来杀我啊,总是刺杀不成,他俩很没面子的。还有,刺杀不成也就罢了,还喊什么让我自我了断,武功不行,脑子也不行吗?”
“这与我无关。”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我:“……”
七日后,我们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江州城。
在攻下江南之前,江州是齐国最南边的郡,与京口、建康隔江对望。适逢除夕夜,江州城小雪翩然,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热闹之景。
一进城,李瑞安便开始嚷嚷:“我要住江景房,我要吃年夜饭!”
所以我就纳闷了,傅惟到底为什么会让他一起来?他完全是把降职远调当成了游山玩水。看到好看的要停下看一看,看到好吃的要停下吃一吃,好不容易能赶路了,他又吵着要方便了。
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我扶额道:“哪有江景房?”
“听说江州城有一家聚仙客栈,临江而建,风光甚好。最重要的是,这家的主厨乃是前任御膳房总管,他做的贵妃醉鸡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嘿嘿嘿,我们去住聚仙客栈,不就又有江景房,又有好吃的年夜饭了吗?”
我只得无奈地吩咐车夫,“……去聚仙客栈。”
安顿好之后,天色尚早,我便和衣小憩片刻。不多时,忽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推门而出,只见两名少年在大堂内争执不休。
其中一人衣饰华贵,身形微胖,左手玉扳指,右手金手链,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另一人则身形清瘦,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想必也是龙藏凤隐。
根据围观群众讲述,大意是最后一间江景房被这名美少年定下,可是胖少年娇生惯养,非江景房不住,便想出三倍价钱请美少年换房。孰料美少年不为金钱所动,坚持先来后到,说什么也不肯换房,一来二去两人便吵了起来。掌柜夹在中间十分难做,一脸菜色地左哄右哄,哄了半天仍是未果。
不久,有一高瘦一矮胖两名路人出来劝架,胖少年仍然不买账,喘了口气继续吵。
好无聊……
我打了个哈欠,见李瑞安摩拳擦掌作势要上前劝架,忙不迭将他拉走,“先生,不要多管闲事。”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
家家户户点燃爆竹,将新桃换旧符,阖家团圆,其乐融融。江边烟花绽放,火树银花,照亮漆黑的夜幕。
推开窗户,北风夹杂着雪花吹拂进来,刺骨的寒意透入体内。我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裹紧身上的棉衣。
临窗眺望,但见扬子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江面上浮着一层雾霭薄薄。
夜渐深,爆竹声渐渐止息,天地之间,万籁俱寂,愈显大江之苍茫寂寥。此岸白雪皑皑,彼岸灯火盈盈,仿若夜幕上稀疏的星辰。只一江之隔,便隔开南北。
我抱着暖炉,眼里望的是江南,心里想的却是长安。不知今夜宫中景况如何,这次走得太急,临行前未能求得恩典回东宫探望傅谅,心里多少有些内疚牵挂。
恰在此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关上窗户,开门一看,来人竟是元君意。
他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自顾自走进来坐下,道:“听说这里的八宝甜饭很有名,我跟厨房订了两份,你也尝尝。”
我早已对他这种自说自话自来熟的举动见怪不怪,“你刚才年夜饭没吃饱?”
“吃饱了。”他打开食盒,取出一个小瓷盅放到我跟前,解释道:“不过,北朝人过年以饺子为主食,南朝人过年则喜食甜饭。江州虽是齐国地界,只因与宋国接壤,不少风俗习惯与江南类似。既然我们在江州过年,怎么也得入乡随俗,尝一尝这里的八宝甜饭。”
我了然点头,遂小尝了一口。这盅虽名为甜饭,实则呈粥状,入口香甜清爽,滑而不腻,的确好吃!
元君意边吃边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皇上让我招抚江南,我就在江南呆着呗。”
“我不是说这个,”他放下勺子,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意味深长道:“我是说,你和晋王。”
动作不由一滞,我咽下口中的甜饭,淡定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照如今的形势,晋王势必要入主东宫,成为皇位继承人。我看他野心不小,应当不会满足于江南的版图,倘若要远征西域室韦,便不得不借助突厥的力量。他一定会立妍歌为皇后,届时你要如何自处?你与他一路走来,患难与共,难道你甘心屈居人下,做他的妃子?”
我一直对自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看似无解的问题,或许到了眼前自然能迎刃而解。一味地纠结尚未发生的事,只会徒增烦扰。正如傅惟所说,我只需要相信他,坚定地相信他,无须多虑其他。
然而,此刻元君意将这个问题摊在我面前,如此直白,不留一丝余地,我的心里竟隐隐有了些许动摇和恐惧。
我笑了笑,道:“突厥五十万大军的调动权不是在你手上么?他娶妍歌,还不如娶你。”
元君意一愣,哑然失笑道:“我不是在开玩笑。方才我说的那些问题,难道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吗?”
我避开他的视线,咬唇不语。
“还是说,事到如今你仍然觉得我在挑拨离间?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纯粹是关心你,不想看你将来难过。以你的心气,你的才华,必然不会愿意囿于后宫,几个女人整天明争暗斗,费尽心思只为等他的宠幸。”
“是,我不愿意。可是这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元君意剑眉微拧,疑惑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入后宫,我可以入朝堂,替我爹完成遗愿,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名垂青史。”
“入朝为官?你想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他一辈子?玉琼,如果他是真心对你,怎么会舍得让你受这种委屈?对于女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名分更重要?”
还有什么比名分更重要。
这句话无疑直戳了我的痛处,我勉强扯出一个笑,道:“元公子,我的前途,我自会打算。我选的路,即使跪着也会走完,你不必为我费心。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一早还要渡江,元公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元君意沉默不语,黑眸之中瞬息万变,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只一瞬的功夫,却又归于平静。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抬头,抿唇微笑,笑意显得有些寡淡,“那好,晚安。”
“晚安。”
我将他送走,反身关上门,深深吸了口一气。
不知为何,气息竟微微有些颤抖。
不去想,不去管,不去怀疑,不去担忧。我做的没错。
既然选择站在傅惟身边,那么,不论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也不论这一路将会走得多么艰难,我都要给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相信他会免我流离,免我忧思,免我愁苦。
如此,方能执子之手,风雨同舟。
是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元君意的问题在耳畔反复回响,若有振聋发聩之力。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正欲起床冲茶喝,忽闻窗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更深人静的夜晚显得分外扎耳。
窗外有人!
我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屏息凝神,侧耳静听。蓦然间,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快如鬼魅,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怪异而甜腻的香味,我只觉眼前一花,心神一荡,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是大亮。我发现自己正呈五花大绑状倒在一间……姑且称作茅屋的地方。
确切的说,并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冻醒的。这间茅屋也是破旧不堪,屋内布满蜘蛛网,显然已是很久没人居住,墙体四面漏风,仅有片瓦遮头。
昨晚我临时起意,起床冲茶,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薄棉袄。此时外面狂风大作,雪花狂舞,透过漏风的窗户、破败的木门和墙上的缝隙席卷进来,拂面如同刀割。地上一片阴冷潮湿,寒意透骨,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冻得直发抖,这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人泡在冰水里一般,酸爽得无法言喻。
我身边还躺着两个人,正是昨日在聚仙客栈为了一间江景房而吵得不亦乐乎的一胖一美两名少年。
有人道:“喂,那个臭丫头醒了,过去看看!”
两个男人放下酒碗走过来。
一人高高瘦瘦,脸也特别长,像极了一根会走路的筷子;另一人则矮矮胖胖,脸圆圆扁扁,完全就是一颗田埂里刚挖上来的土豆。
瞧模样,好像有些眼熟。
我略一思忖……哦!原来是昨天出来劝架的那两名路人!
他们也是突厥人派来的刺客吗?感觉不太像啊,如果真是刺客,不抓李瑞安,不抓常叔,却偏偏抓这两个少年做什么?
来不及想太多,我忙摆出笑脸,哈哈道:“两位壮士,有话好说!呃这个,不知道两位壮士把小女子绑到这儿来,有何吩咐呢?”
“你闭嘴!”筷子呵斥我道,顺脚踢了踢那两名少年,见他们仍然毫无反应,对土豆道:“这俩怎么还在睡?干脆把他们泼醒吧!”
土豆立马抄起一桶水,哗啦一下全部泼到两人身上。说时迟那时快,我麻溜地打了个几个滚,堪堪避开了这场水祸。两名少年被淋得混头混脑,全身湿透,终于在寒战中慢慢转醒。
我心有余悸地想,真没想到醒得晚还要遭殃,幸亏我醒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