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有方法医治？”
“在下医术鄙陋，不知该如何医治。不过公子也不用太担心，此病并不危及性命，况且尊夫人还年轻，暂时不会有碍身体。只要平日里多加注意，辅以汤药悉心调理，相信可保三十年无虞。”
“那三十年之后呢？”
“这……老夫不敢保证，或许还能继续活下去，或许油尽灯枯而死。”
傅惟缄默不语，覆于广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半晌，沉声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夫。”
常叔将大夫送走，傅惟坐回床边，握着我的手微笑道：“玉琼，不要害怕，哪怕倾齐国之力，我也会将你医好。听说江南孟河医派有一位岳振先大夫，人称岳半仙，待渡江之后我便带你去找他。再不行我们立刻启程回京，太医院那么多名医，一定有办法治好你。
“阿惟，岳振先在三年前就已驾鹤西去了……”我摸了摸他的脸颊，笑道：“我不害怕。大夫不是说吗，我三十年之内不会有事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大夫。”
“可是……”
“你看，我本来一无所有，父母罹难，非但告不成御状，连性命都难保。是你让我重生，助我报仇，因为遇到你，我的人生才重新有了希望。阿惟，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余生只有三十年，我也心满意足了。”
“不行，三十年太短，不够你我厮守。我要白头偕老，老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连路都走不动了，我还要像这样牵着你的手……”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笑容也有些僵硬，眸中依稀泛出黯淡不明的水色，“不行，还是不行，这样也不够……这辈子都不够，我要下辈子，下下辈子……玉琼，我要生生世世跟你在一起……”
相识五年，他一直都是众人眼中温文尔雅、气度沉稳的晋王，一举一动无不娴雅得体。偶尔薄嗔，偶尔欣喜，也都是收放自如，从未有过如此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时候。
恍然间，似有一只手伸进我的心窝里，狠狠地掐拧，痛得我几欲窒息。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外祖母五十岁不到便死于此病，她乃是岳振先的嫡传大弟子，医者尚且不自医，我又如何能奢望长命百岁。
可是，傅惟已经这样难受，我怎么忍心再告诉他这些。
我哽咽道：“阿惟，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扔下你，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偕老。我们不但有今生，还有来世，还有生生世世。”
傅惟俯下身，用力抱了抱我，良久后，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道：“你刚醒过来，身体还很虚弱，我吩咐厨房准备一些清粥小菜，你多少吃一点，吃完好喝药，嗯？”
我点头，“好，都听你的。”
经过多日的卧床休养，我的病好得很快，除了咳嗽之症仍有些顽固之外，其他已无大碍。我想尽快启程渡江，可傅惟却显得十分紧张，说什么江面风疾寒重，容易导致病情反复，一定要等我身体大好后才能动身。
平日里他对我算得上是百般迁就，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总是尽量满足。可自从那日大夫说我脏腑损伤之后，他就变得很有原则，但凡事关我的健康问题，统统没有商量的余地。
比如现在……
他将一碗黑黢黢的糊状物端到我面前，道：“玉琼，这是刚熬好的川贝枇杷膏，对你的咳症很有好处，你趁热吃了。”
我愁眉苦脸道：“阿惟，这几天我平均每天要喝三碗药，吃五颗药丸，熏两次药雾，整个人都快变成药罐子了……咳咳，现在又多了一碗药膏，看起来好苦的样子，不吃不行吗？咳咳，反正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你看你，咳得这么厉害还说自己好了？”他温声道：“我知道你怕苦，每天喝药遭了不少罪，所以我特意吩咐大夫在熬制药膏时加进一些蜂蜜和冰糖，味道改善了许多，你尝尝看。”
“我现在不想吃，你先放着吧，我待会儿再吃。”
“不行，待会儿就凉了。”语气十分坚决。
我把脸蒙在被子里，闷声道：“可是我刚刚才喝完药，现在胃里撑得慌，根本吃不下。”
说完这句话，外头忽然没了动静，我屏息侧耳，半晌仍听不到任何动静，心里不禁忐忑起来——难道傅惟生气了？
我小心翼翼地拉下被子，露出一只眼睛偷瞄。
咦，怎么没人了，他该不会走了吧？
我探出脑袋唤他：“阿惟……唔！”嘴唇覆上了温润的热度，细腻温柔地摩挲起来，辗转反侧。
似有一把火从耳根一路烧到脸颊，视线撞进他眼中，灼热迫人的眸光在一瞬间融化了我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舍地离开我，唇畔扬起一抹笑，又落下了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道：“是不是以后都要我像这样喂你，你才肯乖乖喝药？”
我捂着发烫的脸，嘴上说：“你真是大坏蛋！”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你愿意我当然不介意哈哈！
他凑近我耳边，轻笑道：“现在才发现我坏，太晚了，你这辈子都赔给我了。”
湿热的气息若春风吹拂，激起阵阵酥麻，我笑着捶打他的胸膛，道：“什么这辈子，谁说要嫁给你了吗？”
傅惟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认真道：“不管嫁不嫁，你早已是我心中唯一认定的妻子。什么后宫粉黛，什么三千佳丽，我统统不在乎，只要有你就足够了。我傅惟对天起誓，这辈子只会对你一个人坏。”
我万分动容，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他，内心被幸福和甜蜜填满。
无论今后的路将有多少崎岖坎坷，无论未来还有几多风雨波折，此刻，我与他还能这样简单地相拥，没有江山社稷，没有皇权霸业，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方，哪怕只有刹那，于我而言，也是永恒。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此生有他，无怨，不悔。
正月未过，立春已至。
北风渐渐止息，东风如期归来。春江水暖，百草回芽。院中迎春盛放，庭树飞花。
鉴于我最近喝药表现良好，咳症渐渐好转，在我撒娇卖萌、耍赖打滚的百般央求之下，傅惟终于同意带我去后院看迎春花。
在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穿上第三件棉袄后，他又给我戴上帽子、手套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不说，还非要在外面再罩上一件大氅才让我出门。
我揽镜自照，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体态臃肿如球，不禁有些惆怅，道：“阿惟，现在天气慢慢开始回暖，我穿这么多会不会太夸张了。”
“不会。”傅惟斩钉截铁道：“你的病刚好，大夫反复交代，千万不可再吹风受冷，穿这么多是应该的。”
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冷叫做傅惟觉得我冷……
我艰难地甩甩胳膊，扭扭腰，“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球……”
他替我整理好衣襟，亲了下我的脸颊，微笑道：“的确像个球，不过是个可爱的球。”
我在他的色诱下立马缴械投降，嘿嘿笑道：“那好吧……”
走出门口时，忽觉有些异样。我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奇道：“这里的守卫是不是换过一批了？”
“是，很久之前便换过了。”
“之前那些人呢？”
傅惟道：“全都自断一掌，充入贱籍为奴了。”语意风轻云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倒抽一口冷气，道：“此事并不能完全怪他们，不必罚得这么重吧。”
“他们保护不力，害你险些丢了性命，我留他们何用？”傅惟搀扶着我，温言道：“走吧，我扶你下去。”
我望着他微笑的面庞，脊背蓦地一阵发凉。
作为一个球，下楼梯不免有些费劲，我僵着身子左摇右摆，感觉连弯一下膝盖都是那么困难。走到拐弯处时，恰巧撞上迎面而来的人。那人身形一顿，眸光微微闪动，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微笑道：“晋王，戚大人。”
傅惟尔雅道：“元公子从何处归来？”
元君意扬起手中的酒坛，笑道：“在下与李先生相约对弈对饮，方才去对面酒铺打了一壶上好的杜康酒。”他的视线在我和傅惟之间来回打了几个圈，最后停留在我身上，“戚大人身体好些吗？”
我正打算开口，傅惟却抢先替我答道：“有劳元公子挂心，玉琼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她说整天关在房里闷得慌，我带她去后院透透气。”说话时，他加重臂上力道，将我紧紧揽在怀里。
元君意看了一眼傅惟的手，点头道：“如此也好。不过春寒依旧料峭，外面风大，戚大人千万保重身体。”
傅惟道：“多谢。”
元君意侧身让路，垂眸道：“二位请。”
直到我们下了楼，他依然站在楼梯拐角处，好似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眼底碎影斑驳。
傅惟回头望他一眼，似真似假道：“看来他很喜欢你。”
心下猛地一跳，我忽然想起，他来江州这么久，好像从未问起为何元君意会与我同行这件事，再加上从前宫里那些怪力乱神的流言，说我和元君意暗通曲款、过从甚密什么的……
我偷偷地瞥他一眼，见他依然面色清淡，不知有没有动怒，不由心虚道：“哪有！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据我对元君意的了解，他应当不是一个隐忍的人。”
谎言被他揭穿，我一噎，小心地问：“阿惟，你生气了？”
“怎么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么美这么好，有人喜欢也不足为奇。”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意味深长道：“元君意眼光不错，他跟我一样慧眼识明珠，我应当高兴才是。”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缓慢，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我的心里登时飕过一阵小冷风，忙道：“就算他喜欢我，可……可我对他没有半点意思，你放心！是他说他祖父元曦容从前游历江南是，曾落下一些重要的东西在京口，非要搭我的顺风车去拿。李先生又说一路上很无聊，有元君意在，可以陪他下棋对饮打发时间，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让他与我同行了。”
“我知道，我相信你。”傅惟剑眉轻挑，笑睨我一眼，道：“玉琼，你是我的，不论是谁都休想将你抢走。”
后院迎春花开得正好，点点黄蕊鲜嫩欲滴。墙角的几株腊梅尚未凋谢，依然妖娆吐香。我四处溜达了几圈，又活动了一番筋骨，整个人感到神清气爽，病气一扫而空。
假山旁有一处凉亭，凉亭的三面垂挂着竹帘，遮去寒风。傅惟端坐亭中，焚香煮茶。不一会儿的功夫，炉上的水开了。他冲了一壶祁门红茶，对我道：“玉琼累不累？过来喝口茶。”
我坐在他身边，端起茶盅小嘬一口，茶香浓醇，回甘无穷，不由赞道：“阿惟，你的冲茶技艺越发精进了。不当王爷，当个茶艺师也不错。”
他抿唇淡笑，叹道：“奈何此生生在帝王家，想清闲也清闲不得。”
我正欲说话，常叔来报，说是高天元、高轩和李嘉悦在外求见。
我惊讶道：“高天元怎么来了？”
傅惟解释道：“高天元听说高轩被人劫持，亲自带人来接他回江南。其实他几日前就到了，还多次提出要当面酬谢你，不过当时你病情尚未稳定，我没有答应。”
我喜道：“看来我的心愿已然达成一半了。常叔，让他们进来吧。”
未几，只见高轩、李嘉悦与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们身后跟着一溜家丁模样的人。
中年男子一撩衣袍拜下，朗声道：“草民高天元拜见晋王殿下、戚大人。”高轩和李嘉悦也齐齐行礼。
傅惟温声道：“三位不必多礼，请坐下喝茶。”
三人依言入座。
高天元道：“久闻齐国第一女傅才高八斗、貌美如花，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作谦虚状道：“高老板谬赞了，本官迁任江南总管，早已不是太子少傅，此次南下江南，正是走马上任。”
“高某知悉，高某已命人备船，大人若不嫌弃，不妨与高某一同渡江。”
“这……”我看向傅惟，他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谢高老板了。”
“王爷太客气了。前几日小犬身陷险境，多得戚大人出手相救，后又请名医精心医治，如此大恩大德，高某没齿难忘，轩儿，还不叩谢大人救命之恩！”
高轩跪下磕了个头，“多谢戚大人！”
“高公子快请起。”我虚扶高轩一把，笑道：“其实这次的事李公子也有功劳，若非他武艺高强，拖住劫匪，只怕本官也要没命。二位公子现在伤势如何？”
李嘉悦道：“托大人洪福，已然痊愈。在下打算明日启程回陇西，特来向大人与王爷辞行。”说着，他略一抬手，一名家丁送来三枚锦盒，“家父命人送来三枝万年沙参，对阴虚肺热之症极有疗效，请大人笑纳！”
他刚说完，高天元也不甘落后地命人奉上宝盒，道：“高某也准备了三斤极品高原虫草作为谢礼，请大人笑纳！”
我推托道：“二位的美意本官心领，只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官不敢图报。”
高天元愣了愣，沉吟道：“既然如此，高某也不强人所难。大人到建康后，若有用得到高某的地方，尽管开口，高某一定万死莫辞。”
李嘉悦道：“戚大人高风亮节，在下既惭愧又佩服。大人虽不图报，在下却也知恩，今日欠你一命，日后定当报答！”
我哈哈笑道：“客气，客气。”
待他们走后，傅惟笑道：“玉琼，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小小心思，哪能瞒得过晋王殿下的慧眼。”我伸了个懒腰，靠在他怀里，“倘若今天我接受他们的重礼，则此事便到此为止，岂非白白浪费良机。我就是要他们欠我人情，这样日后才有下文。”
“嗯，越来越聪明了。”
我笑嘻嘻道：“好说好说，都是王爷教得好。”
“是吗？”他凑过来，附在我耳边低声道：“那，要不要我教你一些别的？”他特意加重最后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若带几许暧昧的意味。
我顿觉酥痒难当，从耳后到脖子起了一路鸡皮疙瘩，嬉笑着闪躲，不想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里，没有半分逃离的余地，只好任由他摆布……
三日后，我们乘坐高家的船渡江南下。船在建康靠岸，刘恩率轻骑在城外迎接。
建康依旧繁华热闹，才子佳人往来不绝，丝毫不见亡国的破败之相。高天元热情地介绍南朝的风土人情，我自动开启吴语模式，他顿时啧啧称奇，“没想到戚大人竟会说一口流利的南朝官话，果然博闻强识，令人钦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