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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太傅有喜(1)

夏日的午后格外容易疲乏,我审阅完运河工程进度的公文,趴在案上小憩片刻。刚入睡不久,忽听帘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戚太傅在吗?”依稀是小安子的声音,若带几分焦急。

有人答:“太傅大人在里面。”

小安子蹬蹬蹬跑进来,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眉头皱得能捏死苍蝇。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小安子,出什么事了?”

他支支吾吾道:“这个……大人,皇上急召您去御书房见驾,您、您去了便知道了。”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不祥之感如潮水般袭来,隐约猜到或许是傅谅之事被发现了,心里不由寒了一下。

一路向御书房走去,我竭力镇定心绪,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傅惟一贯对我极好,只要我好好跟他讲道理,让他明白傅谅根本毫无威胁,哪怕他一时难以消气,相信假以时日他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可是,我越是自我安慰,惧意便越发猖獗。

御书房。

推门而入,赫然发现里面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内侍丞和掖庭总管艘在其中。杨夙与秦虎坐在一旁,皆是神情肃穆。空气中是令人恐惧的死寂,仿佛连大声喘气都是一种罪过。

傅惟负手站在窗前,面色铁青,眼神肃杀如寒秋。他缓缓抬起头,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似是想将我看透,凤眸中一片幽深荒凉,仿若最深沉的夜,直要吞噬一切。

我心中一紧,不觉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他会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我。

失望?恼怒?怨恨?伤痛?仿佛都是,又仿佛都不是。

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严重的事?

眼下的情形由不得我多想,只得先跪下行礼,“微臣叩见皇上,不知皇上急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话出口时,竟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惊恐。

“你们先下去。”

众人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偌大的御书房中,只余下我和他两个人。

傅惟站在我跟前,却什么话都不说,四周安静得瘆人。

我盯着眼前那双描龙绣凤的龙靴,心跳陡然加快。虽然低着头,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那道锐利的目光。无形中升起一股凛冽的压迫之气,迫得我几欲窒息。

半晌,他终于开口,语意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傅谅是你放走的,是不是?”

“是。”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手心沁出冷汗,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为什么要这么做?嗯?”他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温存地抚摸着我的肩膀,眼神之中却满是恨怒与冰冷。

我忙解释道:“你听我说……”

“为什么?”傅惟轻轻撩起我鬓角的碎发,手指若蜻蜓点水般划过耳际、脸颊,最终停留在唇边,来回摩挲,“为什么要背叛我?”话音落下,指尖倏然发力捏紧我的下颔,力气之大,几乎连骨头都要捏碎,“我对你不够好吗?”

我疼得眼泪直掉,哀求道:“阿惟,你让我解释好不好?”

傅惟望着我,眼中的冷意逐渐燃烧,瞬间烧成熊熊怒火,咬牙切齿道:“你还想解释什么!解释你与他朝夕相对、暗生情愫,至今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是不是!解释你在东宫那么多年,其实早已经变节了,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我对他绝无半点男女之情,也从未改变过立场,你相信我啊……他无权无势,与废人无异,根本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毫无威胁,让他远走高飞……”

“废人?”他冷笑着打断我,从桌上抽出一封文书摔到我身上,怒吼道:“你看看,这是废人会做的事吗!”

我捡起地上的文书,手不住地颤抖着,艰难地整理好顺序,却将将看了一眼,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仿佛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成冰。

“今奸妃当道,女官祸国,圣听之蔽久矣。今率二十万大军起兵勤王,誓要诛杀妖孽,清君侧。”

傅谅他……竟然到了彭城,与傅辰联合起来,借勤王之名……起兵谋反!!

我满心震惊,将讨伐檄文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实事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

“你口口声声说他是废人,废人会有如此狼子野心,妄图颠覆朝纲吗!玉琼,你真不愧是第一女傅啊,果然真无双,居然能瞒过那多人的眼睛,从御书房盗走御令,然后偷天换日,将他送出长安!若非今日东窗事发,我还不知道要被蒙到什么时候!!”傅惟难忍怒火,狠狠地将桌案上的东西拂落在地。

只听哗啦一声,砚台支离破碎,墨汁飞溅,连他最爱的青玉茶杯也摔了个粉碎。他还嫌不够发泄,又踹翻了青釉提香炉。

我讷讷站在原地,望着满地狼藉,心下愧疚难当,若有千虫万蚁在啃食。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即便解释了,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听信于我。

当时傅谅处境凄惨,我只想让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重新开始另一种人生,总算是弥补了我对他的亏欠。万万没想到,竟因此酿成大祸。即便再给我一百个脑子,我也决计无法将傅谅和起兵造反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傅惟背对我,呼吸声凌乱而急促,浑身上下散发出森冷的气息,“戚玉琼,你真是好,好得很!”他低吼着,难言哽咽之音,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满满的绝望与痛苦。

“阿惟,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我只是、只是不忍心看到他被关在掖庭里受罪,毕竟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想伸手去拉他,他却蓦地倏地扬掌,狠狠向我掴来。

耳朵里忽然嗡的一声响,眼前顿时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浑头浑脑地栽在了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腥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散开去。右脸迅速肿胀起来,牵得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我抬头望他一眼,吐出一口鲜血和一颗被打落的牙。

“他对你有救命之恩,那我呢!!”傅惟双目赤红,瞳仁一片水雾。泪水滚落,滴在明黄的龙袍上,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片。他蹲在我面前,沙哑着嗓子质问:“我对你来说,算得上什么?我对你这么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连天上的星星都摘来给你。而你呢,你却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和宠爱,放走了我的心腹大患。”

哀伤而怨怒的眸光如同一柄匕首,深深刺进我的心窝。我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对不起,阿惟,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呵,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一直不肯接受我的册封,是想等他娶你做皇后,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时至今日,你可曾有过后悔?”

我一怔,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他。

后悔吗?

从端午节至今,我每天寝食难安,在愧疚和担忧中惶惶度日,我想过千百种可能的后果,也想要向他主动坦承,求他原谅,却好像独独没有为当日的决定后悔过。

“没有……”他看出了我的迟疑,薄唇抿起一道凄凉的弧度,眼泪成串地掉下来,“没有对吗?你只觉得对不起我,却从不认为自己做错。哪怕给你机会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放他走,是不是?”

我无力地伏在地上,泪水如决堤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好,好,我明白了……”他几近绝望地盯着我,“来人!”

几名侍卫应声而入。

傅惟转过身,一字一字道:“戚玉琼私放朝廷重犯,不知悔改,现廷杖五十,关入凤栖宫思过!把她……拉出去!”

廷杖重重落下,撕裂般的疼痛从背后蔓延开去。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呻吟声。汗水濡湿了头发,湿嗒嗒地黏在脸上,有些痒。

我不觉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段噩梦般的日子。

飞雪的寒冬,阴冷的天牢,我被绑在刑架上,没日没夜地受刑。

昏倒,泼醒,上刑,如此循环往复。

我基本是处于半死的状态,只吊着一口气,抓住最后一丝神智,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时间隔得太久,久到我几乎快要忘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傅惟静立门前,远远地望着这一切。

他的大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看不见神色。而那透在阳光下的薄唇轻微地颤动,依稀是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滑到下颌,然后滴落。

我勉力抬起头,艰难地向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的轮廓。

对,是他把我从地狱中救了出来,让我重获新生。却也是他,让我再一次尝到了万劫不复的滋味。

我的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气若游丝道:“救我……”

他的身子猛然一颤,若星影般摇摇欲坠。他趔趄着向前走了两步,似是想要上前拉我,却终究是咬牙收回了手。

渐渐地,眼前开始发黑。我索性闭上眼睛,让他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享受痛楚在身上肆虐的快感。

廷杖很快结束,我再睁开眼时,御书房前面早已空无一人。

小安子将我扶起来,抹了把泪,苦口婆心地劝道:“我说戚大人哟,您就跟皇上认个错、服个软,赔两句好话不就过去了吗?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为什么非要搞成现在这样呢……”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嘴巴张张阖阖,我却无心去听。

午后,头顶的日光正当炽烈,白花花的,恍人心神。我眯了眯眼,忽觉一阵倦意袭上来,世界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再次醒来时,我已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四平八稳地趴在凤栖宫的床上。

“大人,您醒了。”喜乐端来一碗汤药,红着眼睛道:“来,先把这碗药喝了。”

我勉力撑起身子,奈何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根本提不起半分力气。后背宛若遭受过凌迟一般,稍微一动便痛得我肝胆俱颤。

“您趴着别动,奴婢来喂您。”她蹲下来,慢条斯理地喂我喝药,哽咽道:“方太医刚才来看过您,说只是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最近天热,要当心外邪入体引起发热,黑玉断续膏一天都不能停。”

我“嗯”了声,苦笑道:“一顿板子算得了什么,比这凶残十倍百倍的刑罚我都受过。别哭了,我没事。”

不说还好,一说喜乐哭得更厉害了,“今早上朝之前皇上还好好的,跟您有说有笑,怎么眨眼的功夫就闹成这样了……”

我默了默,叹息道:“是我对不起他。”

私自放走傅谅已是犯了他的大忌,没想到竟还引起兵连祸结。

他登基不久,帝位尚未坐稳,朝中还有一些反对势力没有完全根除,运河和东都的工程刚刚步入正轨,如今正当是不能有丝毫差错的时候,却因我而横生枝节,要他分出心去平定叛乱。

傅辰财力雄厚,暗中招兵买马多时;而傅谅主宰东宫多年,虽已失势,可多少还有一些拥护者。二人联起手来,意图颠覆帝位,二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又岂是好对付的。

这么想来,他对我有怒气也是无可厚非。

可不是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吗?他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吧……

鼻头发涩,视线不觉有些模糊。我闭上眼睛,泪水不争气地掉下来,满心的自责中逐渐泛出几许淡淡的委屈。

喜乐忙安慰我道:“大人,您也不必太难过。皇上今日责打您是因为他正在气头上,等过几天气消了,便没事了。您看,他还特意嘱咐方太医来给您疗伤,说明他心里还是关心您的。整个皇宫里有谁不知道,您是皇上的心头宝,他最爱的就是您了。”

“他最爱的是我……吗……”我摇头,低低道:“不是,他最爱他的江山。”

他曾说,他要江山也要美人,要天下也要我。相识五年,再也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抱负和野心。其实,他是先要天下,再要我。

“大人……”

我疲乏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喜乐立即噤声,收拾好食盒,很快退了下去。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傅惟。

虽说是要我思过,实则与囚禁无异——不许我踏出去半步,也不准任何人靠近。自从我背上的伤痊愈后,连方蕴也不再出现,调理的汤药倒是一顿不少,准时准点送到凤栖宫。

据说皇后曾几次三番想来找我的碴,约莫是得知我失宠,兴冲冲地跑来打算讥嘲一番,不料却被拦在门外,任她如何发威发怒,侍卫就是铁面无私,不为所动,最终只得败兴而归。

凤栖宫的守卫之森严,几乎与世隔绝,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我无从得知外面战况如何,也不知道运河工程进行得是否顺利,心中的焦急与煎熬难以言说。

也不知是太过忧虑以致身体失调,还是天气太热以致暑伤津气,自从今日盛夏以来,我每日心神不宁,极度思睡,一天之中大约有半天的时间都是处于睡眠状态。醒来之后便开始头晕恶心,胸闷气喘,呕吐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平均一天至少要吐两次才能舒坦,把喜乐急得团团转。

这日午后,天气格外闷热,骄阳如火般灼烤大地,天地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蒸得人透不过气。

我委实胃口不佳,草草喝了些粥便再也难以下咽,那些这厢将将站起身来,忽觉眼前天旋地转,一阵恶心涌上心头,立马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喜乐一边替我顺气,一边急哭道:“大人,您这样下去不行啊……奴婢浅读过几本医书,中暑之症可大可小,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如何向皇上交代!奴婢还是去禀告皇上,请方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我气若游丝道:“不要,你先……先扶我进去……”

她小心翼翼地扶我进内殿躺下,复倒来一杯温水。我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顿觉气息顺畅不少,道:“请太医就不必了,我闻到那股药草味更难受。你去御膳房端一碗冰镇酸梅汤来,我特别想喝酸酸凉凉的东西。”

“那您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取。”她正欲退下,我思量一瞬,又将她唤住,道:“喜乐,你能不能想办法出去打探一下外面的战况?”

她面露难色,“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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