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昌这时刚褪下一身满是汗的袍衫,着中衣,正要套外衫。见沈汉杰来了,他扬手吩咐伺候的婢仆们都退出去。
等屋内就剩下兄弟俩,沈汉杰往地上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
“这是官家地方,规矩多也正常。你收着点儿脾气,别丢了四房的脸。”沈德昌提醒道。
沈汉杰哼道:“我就看不惯他们假模假式的做派!”
沈德昌这时将腰带系好,到梨花木案子前端了碗清茶,漱口,又吐到旁边的盂子里。
“五弟,我们是十二日到的扬州,十三日进这千金山房。你说,周王的人来了吗?”
沈汉杰道:“就算没到扬州,也在来的路上。”
“宁王的人呢?”
“估计比我们早。”
沈德昌绕着屋子走了半圈:“我们这么做,会不会被东宫发现……”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沈汉杰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谁让他们非搞出个什么沈家嫡女!他们一脚踏两船,咱们总要防着被过河拆桥吧!”
“可是,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
“那得看是哪条胳膊、哪条大腿。”沈汉杰轻嗤一声,“四哥,宁王殿下的信你也看了,上面说的清楚,现今这局势,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谁能笑最后,言之尚早。他东宫用咱们,不过是退而求其次;宁王用咱们,却是求着咱们。”
沈德昌道:“你的话也不好说太满,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我只希望带来的这一行人,能大部分全身而退,不要统统有来无回就好了……对了,明媚丫头呢?”
“她不住二道院,被安排在五道院的同春园。据说,过几日沈家明珠来了,也会下榻那里。”
进庄以来唯一让沈汉杰满意的,就是对沈明媚的安排。要是对方敢将四房的小嫡女也安排在青莲居,跟工部侍郎府的总管们住一处,他管什么知县的府宅,非拆了这地方不可!
“五弟,全家都会感激你做出的牺牲。”这时,沈德昌道。
“我明白,四哥。”沈汉杰长叹一声,“弃卒保帅,也是大势所趋……就是可惜了明媚那丫头。”
沈德昌走过去拍了拍沈汉杰的肩膀:“我膝下没有女儿,四房嫡出的女孩儿,只得你的大女、明珍,三女、明媚——往后取代沈家明珠,进东宫侍奉的人选,便是明珍丫头。明媚也是为了长姐做牺牲。全家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同春园。
在千金山房最北,同春园是最开阔、也最妙丽的一处,是处重轩复道,步檐曲阁,画阁朦胧。除了多间朱栏绮疏、彩绘结华的楼阁和屋舍,庭前院后,又花坳药圃,雪溪冰室,琪花瑶草,万般品种,四时常新,同春园也由此得名。
眼下六月,石榴吐焰,锦葵初绽,菡萏为莲……前院的东壁上,又嘉瓜四垂,朱槿奕奕;短垣之内,绿油扶摇,碧叶之上,丹荔点缀,令人目不暇接。
西厢处,有座朱粉涂饰的亭亭小楼——花殊阁,住的是沈家四房的嫡女、沈明媚。
户牖半敞开着,内里绮窗丝幛,熏笼蒸蒸,满屋子茉莉的幽香。屏风侧,还有一面华丽的座镜,镜面极大,可照见全身,边缘都是镂空的繁复花纹,镶嵌着无数瑰丽的小石头。
镜子里,映照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儿。
如墨的发,嫣红的唇,因点了胭脂,显得面颊微醺。她手中轻执着团扇,稚嫩中,又多一分妩媚,年纪小小,楚楚动人。在她的右眼角还有一颗绯色泪痣,颤巍巍,宛若血珠儿。
不,那不是她!
沈明媚使劲地甩了甩头,头上的金钗叮咚撞击。
她再看向镜面,那张脸忽然就变了——薄薄的唇,单眼皮,鼻梁有些塌,面颊上略有雀斑,被厚重的脂粉掩盖着,使得她的脸与脖颈呈现出两种颜色,脸过分的白,耳根往下则愈发显黄。
原来再多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也抵不过天生丽质这四个字。
所以同为沈家嫡女,她是沈家明珠,熠熠生辉的一颗,被全家人捧着、宠着;而她只能叫明媚,再怎么闪耀,也夺不去一丝属于她的与生俱来的光芒。
也同是家中女孩儿,沈明珠一生下来就住东苑最大最华丽的绣阁,独占一整个院子,婢仆成群。如斯娇宠,连长房唯一的嫡子都分不走半点。而她呢?在西苑,不仅处处受长姐的压制,还要与两个庶出妹妹挤一屋!
沈明媚望着镜中的自己。
她与沈明珠同年,生辰相差不到两个月,沈明珠每年的生辰,长房都会在富安桥边,设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又是放焰火,又是唱堂会,让整个镇子一起为她庆贺。轮到她的生辰,不过在西苑摆两桌酒宴,请几个名厨……
但那时的沈明媚依旧是高兴的。因为生辰宴上,她总会收到长房主母送来的名贵首饰,那么的漂亮、华丽……她一戴出去,庶出妹妹们甭提多眼红!还有她长姐睇过来的目光,都是酸的。
沈明媚转身在妆奁前坐下来,伸手摘下压得她脖颈发疼的珠翠。
长房主母的生辰礼仅送了几年,后来她一家、四叔一家就搬去了松江府。每年回周庄,祭祖长长的队伍,她和长姐走在最末,忍受着族里人投来的鄙夷的、嘲讽的目光,还有那些闲言碎语……她远远瞧着队伍最前面那个锦衣华服、花团锦簇的小姑娘,沈家明珠,她看她那么肆意滋润地活着,她忽然就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才多大的孩子,她是有多虚荣?那么多的漂亮衣裳、配饰,她一个人穿戴得过来吗?她也不过是个女孩儿,早晚泼出去的水,长房干嘛那么宠她?还有长房主母,不是总夸自己最乖巧懂事,更甚过沈明珠,她家去松江府的时候,为什么不将她要过来?
嫉妒和不甘犹如千万只小虫,啃噬着沈明媚的内心。或许是她的怨愤被老天感知,又或许老天也看不惯,再后来,长房的家主、主母突然间死了!一群旁支侵占了沈家大宅。沈明媚惊讶之余,发自内心地大笑出声。尽管爹爹几次提醒她,不要喜形于色,否则被外人诟病。可她还是忍不住,心里这个痛快,连睡着了都会笑醒。
她迫切想看到沈家明珠被人欺凌、凄凄惨惨的模样;她迫切想看到她痛哭流涕,跪在她脚边求她施舍,而她居高临下地朝她伸出手,在她误以为她要搀扶她时,她再一脚将她狠狠地踹开……沈明媚眼中的光芒愈烈,她等不及了,恨不能马上乘车赶赴周庄镇。
只可惜天也不遂她愿,长房小兄妹跑了——沈明媚以前听院里的婆子讲过,这女孩子但凡流落在外,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清白,最终不是做了人家的小妾,就是沦落风尘。沈明媚正是懵懂年纪,哪懂得沦落风尘什么意思,但前者……
爹爹去年新讨的小妾,刚满十五岁,嫩得一枝花骨朵似的。某次路过书房,隔着门缝,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尖叫声。沈明媚好奇地到窗根底下看,就见五十多岁的爹爹将那花骨朵压在书案上,俩人都光着,花骨朵用小手撑着趴向前,一张小脸儿涨红,痛苦的,哀求的……
沈明媚瞪大了眼睛,视线之中,花骨朵的脸竟慢慢地、奇异地变成了沈明珠的脸——她猛地蹲下身,用手紧紧捂着嘴。
爹爹和沈明珠……
沈明媚臊得面红耳赤,心若擂鼓,隐隐的害怕和不安,却又感到兴奋和刺激。
给人家做小妾,原来是这样子吗?那么再等个几年,沈明珠就是某个老男人的小妾,沈明珠……
妆匣内满满的翠羽明垱、瑶簪宝珥,在眼前流光溢彩。
沈明媚拉开第二层,将摘下的首饰放入,一一码整齐。
世事峰回路转一波三折,有时真就跟戏文里头唱的相似。沈明珠若真是做人家小妾的命,今时今日,她一大家子也不会风尘仆仆地从松江府赶来扬州府。
可她是有多好命?明明打落泥淖永不翻身,偏偏又被某大官接去了京城,摇身一变,成了东宫的娇客。
东宫!皇城!寻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凭什么?沈明珠凭什么?沈明媚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她好恨!恨不得立刻冲到对方面前,将那张漂亮得让人厌恶的脸蛋撕碎,还有那双又大又圆望着你永远无辜永远高高在上的眼睛,她也恨不得将其抠出来!
手里握着珍珠耳珰,硌得掌心生疼。沈明媚缓缓松开手,才发现边缘的镶嵌都被她掐碎了。咚一声,丢在案上,她恶狠狠地将妆匣子推了回去。
东宫又怎样?沈明珠能进,她沈明媚难道就不能吗!
走着瞧!
她不会一直屈居她之下的!
这个时候,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天迅速阴沉下来,又一刻,乌云越聚越厚,整个天际黑沉如傍晚。窗户发出忽扇忽扇的响动,一道闪电乍现在窗边,投映到那大大的座镜里,光亮灼得吓人。
紧接着,惊雷轰隆就炸开了。
沈明媚骇吓了一跳,心里扑通扑通的,竟无端地出了冷汗。
“轻霜,轻霜!”她唤道。
一个蛾眉皓齿的美丫鬟推门进屋:“沈小姐。”
“快下雨了你没看到吗?”稚嫩的嗓音,颐指气使的态度,“你莫不是让本小姐亲自去关窗,或者你压根儿故意让本小姐淋雨?”
轻霜咬唇道:“奴婢不敢……”
“那还不快去把窗户关上!”沈明媚大力敲着桌案,张牙舞爪的。
雪满斋,淡月将窗支撤下来,扶着窗棂望了望头顶的天。
耳畔雷声阵阵,风呼呼。不消一会儿,指头般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天地茫茫,大雨倾盆。
淡月将户牖合拢,只露一个缝,让凉风透进来,又不至于潲雨。
坐在炕案边的张辅,这时将手里正擦拭的小匕首放下:“珠儿去小厨房端药了吧?淡月,你出去接她一下。”
话音刚落,沈明珠的小身影出现在回廊里。
打从来到千金山房,张辅增加了每日的药量,再加上胜娇容的精心调理,特地开辟出小厨房来给他熬药、炖补品,想来眼伤不日便会痊愈。
沈明珠矮矮小小的个子,用帕子垫着手,端一又大又沉的汤药盅,盅上还扣着俩碗,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直到她到了廊庑下,淡月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炖了几个时辰?”
“三个整时辰。”小脸儿有些疲惫。
“你看着了没?”
小姑娘点头道:“一眼都没敢离开呢。”
淡月道:“行了,交给我吧。”
淡月的年纪也不大,比起沈明珠用双手还嫌吃力,她一只手显得轻而易举。
沈明珠这时拽了拽她的裙摆:“淡月姐姐……”她声音低低的,“那个,我想……”
淡月道:“去吧。”
沈明珠面颊红扑扑,闻言,也不顾下雨,拽着裙子就往屋苑北侧跑去——净房。
这样等她再回来,先到住处换了身衣裳,又洗了把脸,顿感身心舒畅。
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屋檐上,铮铮铮,像弹起了铜琵琶。
沈明珠用手遮着头,在廊前一拐,正要往花厅的方向去,老远就见一抹瘦瘦高高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进了雪满斋。
也是这时,淡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拍拍她的肩,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淡月带着她来到花厅西侧的小角房,抽出洞厨旁的隔板,隔壁对话的声音透了出来。
“你终于出现了。”
是张辅。
“你这个小后生聪明得吓人,猜出我这所谓的备选者,其实不是备选者,而是部里面的内鬼。让人佩服。”嗓音很怪异,低沉而嘶哑。
“内鬼?不见得吧。”张辅叹道。
“性质是一样的……”
有片刻的沉默。
“对了,你安排好身边人了吗?”
“放心,半个时辰之内,不会有人来打扰。”
那人大概是点点头,才道:“我来见你,是关于招募选拔,我会指点你,并尽力帮你通过。然而我很怀疑,你究竟用不用得到我的指点……反而是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有水冲入瓷盏的哗哗声,俄而,张辅道:“我暂时不会告发你的。毕竟你是这样的身份,你暴露了,我也就暴露了。”
“多谢。”
“各取所需罢了。”张辅道,“只是这纸包不住火,很多人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你暴露是早晚的事。”
“拖一日是一日吧……反正,我也是苟活一天算一天。”
……
淡月这时到墙壁前,将隔板又推了回去。
“方才听到的话,要烂在肚子里,知道吗?”淡月道。
沈明珠懵懂地点头:“那到底是谁啊?”
淡月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按照胜副卫的吩咐办事。”
“哦。”沈明珠道,“可是,不看看对方的长相吗?”
淡月摇头:“还不是时候。”
“那文弼公子知道咱们偷听吗?”
叫习惯了,这少爷、婢女的身份一时还真不容易改。
“文弼知道的。”
淡月说罢,在支架上拿了把伞,她又从洞厨里取了一包蜜饯、一包乾果,以及两个瓷碟。
“我先过去胜副卫处一趟,你在这儿将东西分一分,约莫三刻钟,你端着碟子回去。”
沈明珠乖巧地点头。
淡月从旁边的小门离开,纤细的身影很快没入雨中,模糊不见。
沈明珠这时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