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小钰始终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江春的情景。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人才招聘会里挤满了求职的应届毕业生，她的成绩优秀，又是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早就拿到了N市一家知名国际公司的录用通知书，原本不用再跑进这个招聘会，是同寝室的好友一定要拉着她一起去应聘的公司壮胆。
豪生大酒店的招聘摊位上排着长长的队伍，她无聊地坐在旁边的长凳上，看着一个个走来走去的人，开始习惯性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脚步。这个人走路带风，性子很急，那个人走三步停一步，一定不是个果断的人；这个人步履沉重有力，看起来很有主见，那个人步子不紧不慢，从容自如……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那个男人迈着优雅的步调向她走过来。他容貌隽秀，眼神悠远，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微笑，这一刹那，她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首古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自此，厉小钰入了魔，入了一个名叫“江春”的魔。
她在那家国际公司干了三年，从普通策划一直干到策划部副经理。她的好友丁芸进了豪生大酒店工作，期间为她收集了无数张江春的照片和专访画报，还有江春的各种资料，其中当然包括江春的妹妹——那个被他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的妹妹江夏。
“你怎么像深闺怨女一样，每天拿着这些东西在脑子里想什么呢，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喜欢就上啊，藏着掖着算什么，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就算烧成灰也算是爱过了。”丁芸问她。
厉小钰神秘地笑笑：“你不懂，暗恋是一种心情，我就远远地看着他就好了，我心里甜蜜得很。”
厉小钰和江春第一次对话是在江春的办公室——猎头公司找到她，并挖她到豪生大酒店的策划部任经理。他微笑着看着她，温和地说：“我关注厉小姐很久了。”
“我很荣幸。”厉小钰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自己的平静。
“我有幸看过你的几次策划，很有灵性，但是贵公司是国际企业，我们中国文化的那种浪漫和灵性毕竟无法和他们水乳交融，我一直觉得很可惜，希望你加入我们豪生之后能够如鱼得水。”
一刹那，厉小钰觉得自己这几年来默默的暗恋值了，这个男人从她的外在看透了她的内心。
江春其实是个很严厉的上司，所有工作上的懈怠和错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般都在集团公司那里办公，每周偶尔来巡视几趟豪生大酒店，这是全酒店人最如临大敌的日子，只有厉小钰例外。她热切地盼着每周的这几天，却在他到来的时候远远地避开人群，装着不经意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最尴尬的是有一天月例会，厉小钰隔着两个同事，正大光明地看着江春在会议桌前对这个月结束的啤酒节进行评价，看着看着，她的思绪就飘远了。如果我再早些遇到他，如果我是他心爱的人，如果是他暗恋我……
“厉经理，厉经理！”耳边传来江春的叫声，她茫然地四处望望，旁边的同事碰了她一下，她这才蓦地回过神来，顿时满脸通红。江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厉经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怎么一脸的向往？”
厉小钰点点头，强作镇定地回答：“是的，我想到了下一个策划，十分有趣，所以走神了，非常抱歉。”
江春微笑着说：“我对你下一个策划很感兴趣，会议结束后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
厉小钰心里有点儿惊慌，极力搜索记忆中所有的策划方案准备编造一个蒙混过关。办公室里，江春坐在大班椅上，敛去了微笑，微皱着眉头，仿佛有什么话很难启齿。过了半天，才为难地说：“厉小姐，我有件比较难办的事情，和工作无关，不知道你能否帮我。”
厉小钰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江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江春看着她，那双眼睛仿佛会勾魂摄魄：“可能有些冒昧，如果你不同意，出了这道门就把这些话忘记吧。厉小姐，不知道能否有幸让你和我假扮情侣？如果事情进展顺利，我可能会要求和你假结婚，不过你放心，如果需要假结婚的话，所有的消息都不会外泄，不会对你将来的婚姻有影响。”
厉小钰的脑袋嗡嗡作响，半天才挤出一句：“为什么会是我？”
“我觉得我妹妹可能会喜欢你。”江春打量着她，嘴角浮起了一个笑容，“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厉小姐看起来对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隔着一米的距离，厉小钰看着江春，第一次发现那个让她着迷、和煦如春的笑容其实并没有到达他的眼底，或者，再靠近一点，能让她从那可笑的暗恋情怀中彻底解放出来。
有时候，你越隐藏你对一个人的感觉，你就陷得越深——厉小钰觉得自己醒悟得太晚了。雷厉风行的江春、温柔缱绻的江春、冷漠无情的江春、运筹帷幄的江春，离得越近，越看到一个真实的江春，微笑着引诱着她一步步地沦陷。
她过得很恍惚，万家团圆的春节没有让她沾上一丝一毫的喜气，法定假日一过，她就申请了值班，每天在酒店的各个角落里巡视，有时候踩在绵软的地毯上，江春的人影就会不知不觉地闪入她的脑海。
她想，她需要换个工作了。
巡视到顶楼的高层办公室的时候，厉小钰发现江春专属的休息套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她愣了一下，他不是应该在家里和他最宝贝的妹妹一起过春节吗？
她轻轻地推开门，里面传来一股浓郁的酒味，只见江春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杯葡萄酒，葡萄酒红艳艳的，在杯子里轻轻地转啊转啊，仿佛想要转成一个小旋涡把人吸进去。
厉小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江春抬起头看着她，向来清明的眼神变得有点儿迷茫：“进来，把门关上。”
厉小钰被动地关上门，走到了他的面前，低声问：“江总，有什么事情？”
“你是谁？”江春喃喃地问着，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嘴角浮起一丝温柔的微笑，“告诉我，我什么地方不够好？”
她应该给他一巴掌，或者应该夺过葡萄酒浇在他的头上！厉小钰心想。可是，她看着江春的眼睛，那里有一股魔咒，让她无法动弹。
江春整个人向她倾斜了过来，一股清新男子的气息夹杂着葡萄酒的香味把她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滚烫的唇印在她的脸上，辗转着寻找着她的唇，她觉得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所有被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刹那被点燃，她生涩地回应着，不知不觉中抱紧了他的后背。
迷迷糊糊中，她觉得自己的衣服被拉开了，裸露的肌肤接触到了冰冷的空气，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抱紧她的江春仿佛感受到了她的退缩，有点儿迷茫地看着她，仿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小夏……你不是小夏……你是谁？”
厉小钰心里一酸，一股热浪涌入眼底，她没有说话，紧紧地回抱着他，把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上，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心也印在了他的心上。江春的眼神又迷乱起来，滚烫的肌肤互相熨帖，在最后一丝清明远去之前，厉小钰感受到了剧痛。
人之砒霜，我之蜜糖！
这一刹那，厉小钰的脑海里掠过这样一句话。
江春斜靠在床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只见她迷茫地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五分钟，忽然又闭上眼睛，长长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然后又缓缓地睁了开来，仿佛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鸭子。
厉小钰缓缓地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捡起衣服，一边佯作轻快地说：“江总早。”
江春呆了呆，只见她慢腾腾地穿好衣服，一脸的无所谓，毫不在意地说：“江总，你这样看着我干吗，大家都是成年人，一时冲动都能理解，出了这个门，我们就把昨晚的事都忘了吧。”
要不是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出卖了她，江春真的会以为昨晚只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他微微一笑，远远地看着厉小钰拉着门把的手说：“厉小姐，如果有什么后遗症，请一定来找我。”
厉小钰的背影一僵，旋即迅速地拉开了门走了。
这件事唯一的后遗症就是豪生大酒店的策划部经理要辞职了。
辞职信是用手书写的，由酒店总经理助理丁芸带到，典雅的隶书一个个扁扁的、圆圆的，显得有点儿另类的可爱，让江春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厉小钰，青涩中带着倔强，含羞带怯地闭着眼睛，缩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江春沉吟了片刻，微笑着对丁芸说：“厉经理自己怎么不来辞职？”
丁芸向来对江春有点儿敬畏，不过这次却直视着他的眼睛回答：“小钰说她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亲自来向你辞职，所以由我代劳。”
江春摇摇头，淡淡地说：“厉经理是我们通过猎头公司聘用的，没有特殊的理由她必须为酒店服务满三年，合同在她的手上也有一份，请她仔细再阅读一下。当然她如果愿意付高昂的违约金，我也不介意酒店多笔收入。”
丁芸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哆嗦着，半天才撂下一句：“你，你等着我，你不要走！”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江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他很忙，并没有空陪着她们玩一些乱七八糟的游戏。不过，如果厉小钰能带给他一些意外，倒也能让这平淡的生活多些乐趣。
转眼一个小时过去了，别说厉小钰，连丁芸都不见踪影，江春忽然觉得自己是在犯傻，正要收拾东西回集团公司去，办公室的门一下子被撞开了。丁芸抱着一个箱子，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把箱子一下子扔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她叉着腰，恶狠狠地说：“小钰说她扔不下手，叫我帮她把这些东西扔掉，我看我就扔到你办公室吧，如果你看了这个，还忍心问她要什么赔偿金，我……我也不干了！”说完，她又像一阵风一样地走了。
江春皱着眉头走了过去，撒在地上的是一些剪报，剪报有些发黄了，贴在一张张整齐的信笺纸上，有的是丰松集团的新闻，有的是报社对江春的专访，有的甚至是很久以前校刊上的新闻，每张剪报旁边都有人精心地用彩色铅笔手绘了一些图案，下面用钢笔手写了一些感想，依然是那典雅的隶书。
“当天使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羽毛就会片片脱落。”
“暗恋，使我一瞬间卑微到尘土里，仰头看着他。”
“我觉得很甜蜜，仿佛看到他在一头对着我微微地笑着。”
“这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我不知道，前方会不会有我希望的人在等着我，等着给我一个拥抱。”
江春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江夏传染了傻气，怎么看着这些无病呻吟的句子鼻子居然也会微微发酸。他把剪报整理好，想丢到垃圾桶里，丢进去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一阵心疼，他想了想，把它们在地板上放好。一定是因为手绘的图画和钢笔字太精美了，不愧是搞策划的，连个剪报都弄得那么漂亮。
纸箱子里还收集了一些N市的时尚杂志，江春草草翻了几本，除了去年的杂志，近几年的专访基本都齐了，专访里一般都配了他的平面照，和报纸不一样，这些杂志往往比较关注他的爱好、业余生活、感情生活。
纸箱的最底层，是一些杂乱的U盘、MP3，还有几本书。江春拿了起来，居然是自己上大学时候的课本，封面上写着他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里面还有他兴之所至的一些课堂笔记。
书的第二页又出现了那个笔迹——
偶尔返校淘书时，忽然发现这本旧书，欣喜若狂，被精明的老板看出，老板说这是名人手稿，无奈只好以三倍的价格将书购回。一想到若干年前，某人曾经手捧此书，不由得悠然神往。
江春哭笑不得，掏出随身带的钢笔，在这句话下加了一个破折号——傻瓜！
一连几天，江春仍没有看到厉小钰的人影，策划部的人像没有了主心骨，忙得团团转却一点儿成果也没有，好好的一个“春舞飞扬”的策划弄得中不中洋不洋，被豪生大酒店的总经理直接毙掉了，正巧江春在总经理室，对着那个副经理轻描淡写地说：“去请教一下厉经理嘛，她现在在家休假，灵感一定很多，或者约她出来到楼下喝杯咖啡，喝咖啡的钱公司给你报销。”
副经理是厉小钰一手带出来的男孩，毕业快五年了，冲劲有余灵性不足，犹豫着说：“他们都说厉姐辞职了，我这样去问她是不是不大好？”
“你就说你的策划被毙了，总经理大发雷霆，要把你们全体炒了。”江春含笑说，紧接着又跟了一句，“不过，千万别说这些话是我说的。”
一整个下午，江春饶有兴趣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把玩方立夏送来的一个高倍望远镜，左看右看，看了将近半个小时还没有停，方立夏坐在一旁不由得有点儿纳闷。
“阿春，你这是在干吗？难道你还想去银河系开个饭店什么的？”
江春笑嘻嘻地说：“开饭店有啥意思，最近我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方立夏大感兴趣：“什么好玩的事情，说出来大家一起玩玩。”
“有个女人在我眼皮底下骗了我两年，”江春幽幽地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方立夏顿时替那个女人捏了把冷汗，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儿不对：“我说你让我十万火急地送个高倍望远镜来合着就是为了一个女人？”
江春忽然离开了望远镜，拍了拍方立夏的肩膀：“立夏，从我这十八楼看对面的大厦，好多美女，你赶紧看看，回头把你那个心理学硕士扔了换一个。”
说完，他打开门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只留下方立夏在那里悻悻地喊：“你还说我送过来你就请我吃晚饭，你这家伙老忽悠人，活该有人骗你！”
江春缓缓地从酒店的后门绕到前面咖啡店的后门，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坐了下来，前面靠窗的位置坐着厉小钰和她的副经理。两个人正在埋头讨论着什么，不一会儿，副经理走了，厉小钰却坐在那里，怔怔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时间飞逝，转眼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厉小钰看起来有点儿焦灼，不时地在落地窗边张望。江春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她面前，问：“不知道厉小姐在等谁？”
厉小钰吓了一大跳，惊惶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垂下眼帘，那眼神，让他想起那一晚刚破壳的小鸭子。
“其实去年尚家杂志刊发的那张照片我最满意，不知道厉小姐有没有收集到我这张照片？”江春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杯卡布奇诺，“那张照片是N市最有名的摄影师摄影协会副会长拍的，把我打高尔夫进球的那一瞬间的神情抓拍得甚好。”
厉小钰看起来有点儿狼狈，她扬起脸，原本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脸上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我留下了，我没舍得扔掉，你笑话我啊，笑话我傻，笑话我笨，随便你好了，我都不在乎。”
“为什么喜欢我？”江春有点儿恍惚，他仿佛看到了眼前这个狼狈的女子在那剪报上一笔一画地画着她绵绵的情意，写着她的暗恋情怀，“为什么喜欢我却从来不告诉我？”
“我知道为什么就好了，像你这种目中无人、冷酷自私、心狠手辣、吹毛求疵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厉小钰狠狠地用手抹了一把眼睛。
江春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温柔地帮她擦去眼角残余的泪痕，厉小钰一下子蒙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来没有人能在我身边潜伏这么久。”江春一本正经地说，“你欺骗了我，要对我负责任。”
“我……我骗了你什么？”厉小钰傻傻地问。
“你偷窥了我这么多年，难道不应该对我有所补偿吗？”江春微笑着看着她。
就是这个笑容，就是这个笑容让她沉溺了这么多年。厉小钰恨恨地想：“你想要什么补偿？”
“我还没有想好，可能会想一辈子。你介不介意陪我一起想？”
厉小钰倏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张，看起来傻得可爱。
“这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我不知道，前方会不会有我希望的人在等着我，等着给我一个拥抱。”江春轻轻地念着厉小钰写在剪报上的那句话，低声说，“春天快来了，我希望到那时候，能有你希望的人，给你一个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