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骏不语。最初看到她,灵动的眼神中带了三分故作挑衅的狡黠,的确有那么一瞬,让他想起小妹。家蓉在外人面前是举止优雅、家教良好的小淑女,回到家中,对大哥家骢心存敬畏,和年纪相仿的三弟家骐总是闹小别扭,只有对着他才时常撒娇,故意斗嘴,等他佯装生气,又凑过来逗他开心。
然而不需多久,就发现叶霏和家蓉并不像。小妹对着他,是一种被兄长宠溺的娇憨;而叶霏,自立,倔强,牙尖齿利,她只是把自己武装得很好。只有强硬起来,她才能保护好自己那颗细腻而浪漫的心。她讲给柏麦的故事,无意间泄露了内心真实的另一面。
这种坚硬的外壳,他曾经也有,直到某天有人对他说:
“我想留在你身边,你就再也不会孤单了。”
“以后每一天,都有我陪着你。”
然而,也是同一个声音,决绝而悲戚地告诉他:“我对不起你,家骏。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我太累了。”
陈家骏有些胸闷,退潮后的大海波平如镜,一丝风都没有。
和两年前分开时不同,心口的疼痛已经消失。然而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疮疤,总是狰狞地俯瞰他的一切。他尝试与之共存,尝试坦然面对未来的一切可能。然而那种割骨削肉的痛,压榨了他的所有心力。
现在走的每一步,他不由自主,仿佛又在上演当年的一切。可他,还能任由自己被一个人吸引着目光,去关注她,惦记她,任她一步步占满心房,牵引他的喜怒哀乐吗?
岛屿于他是什么?是沉溺其中的幻梦,也是无法脱身的现实。
叶霏和茵达还没有睡下,茉莉肿着眼睛来敲门,怯怯地问,是否可以借宿几晚。她的物品还在大块头那里,今晚不知道要去哪儿好。
三个女生把桌子挪开,两个床垫并排拼好,横着躺下,有点不够长,脚就露在地板上。宁静的夜里,风扇嗡嗡地摆着头。
茉莉侧过身,声音比风扇大不了多少:“我想,过几天就回家去。”
叶霏顿了顿:“你从布拉格来,是吗?听说那是座很美的城市。”
茵达问:“要回去多久?”
“不知道。”
“那,还会再来吧?”
“不知道。”茉莉弯着胳膊,小臂挡在额头前,“这次的旅行太长了,我想回到正常的生活里。”
“回去有什么打算?”叶霏问道。
“还没有想。本来我教过一段时间英语,现在经济不好,回去再看吧。”
“颂西知道吗?”茵达问,“如果他肯改呢?”
“你觉得呢?刚才他求我原谅他,说他也原谅我。”茉莉凄然一笑,语音清冷,“但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他原谅?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想把旅行中的浪漫心动变成长久的爱情。”
叶霏胸口一阵发闷,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听到茵达缓缓说道:“茉莉,过了这么久,我们都不把你当游客了。如果没有颂西,你会想念我们吗?”
茉莉没有回答,夜里的时光像流水一样滑过。
第二天一早叶霏来到潜店,闻到氤氲的咖啡香气,只觉得馥郁芬芳,一颗心也舒展开来。她泡了一杯茶,邱美欣推过三明治:“要不要吃一块?”
“早晨吃了面包,不过看起来很诱人呢。”叶霏在她身边坐下,想起前两日对她心存隔阂,心中歉疚,语气不觉也亲昵了许多。
早饭后陈家骏带着几位学员出海,叶霏在邱美欣的带领下熟悉课程场地。这次参加培训的学员一共有七人,已经到了五位,还有一对儿美国夫妻没有报名预备课程。正式培训在两天后开始,包括课堂学习、小组讨论、水下练习等。邱美欣协助组织过几期教练班,驾轻就熟,她给了叶霏一份日程安排,上面已经列出每天的场地和设备要求。叶霏曾经参加过学术研讨会的组织,这些流程并不陌生,邱美欣稍加指点她便了然于胸。
中午回到店里,众人正吃着饭,克洛伊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餐桌旁。她放下半人高的登山包,将墨镜推到头顶,笑吟吟地和老朋友们一一拥抱。和几位新学员互相介绍后,克洛伊轻快地笑起来:“又有新人来接受魔鬼特训了。欢迎!我相信,你们一定会饱受折磨,终生难忘。”
陈家骏瞟她一眼:“谢谢你精彩的广告词……十分准确。”
她笑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密的塑料盒,递给叶霏:“知道你回来了,刀疤特意让我带些点心过来。他妈妈亲手做的,比卖的好吃得多。”
“太感谢了!”叶霏喜笑颜开,“刀疤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他妈妈身体不太好,过几天还要去医院复查。”克洛伊眼底掠过一抹黯然的神色,然而转瞬即逝,又笑着揽着叶霏的肩膀,“你走的时候,我就和大家说,你一定会回来。因为所有人都爱这里!”
叶霏拆开食盒,里面是十几个糯米糍,圆滚滚,黏了一层雪白的椰蓉,咬开来,浓香的坚果味道充满口中。她真是不舍得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但总不好一人独吞,便心有不甘地说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刀疤的妈妈。”
“是应该去。”陈家骏看她,戏谑地笑,“如果我说,他家院子里还有两棵山竹树,你是不是现在就出发了?”
叶霏跳起来:“什么时候结果?”
陈家骏说:“现在。”
叶霏果然坐立难安。
克洛伊笑:“最近会比较忙,等教练班结束,有两天时间我们就可以去。”
叶霏点头。
她又问:“你的耳朵好了吗?”
“嗯,去看了医生,已经都消炎了。耳膜也没有穿孔。”
“太好了!”克洛伊揽着她的肩,用力拍了拍,“如果你的时间够,我来教你潜水吧!”
雅恩斯举起手臂:“不好意思,或许你说得有点晚,我已经预约了。”
克洛伊挑眉:“新来的,你确信自己能通过考试?”
“不是说我们有最好的教练课程吗,过不了不是会退款?”
“就算你能过,难道要拿霏做实验品?”
雅恩斯奇道:“只要通过考试,我就算有资质吧,还需要比经验吗?”
“哦……我好像明白什么了……”克洛伊看看叶霏,又看看雅恩斯,促狭地笑道,“你要知道,作为一个正派的教练,你不能这样。”说着,抓起叶霏的手腕,“或者这样。”又牵起她的手。
雅恩斯抗议:“嘿,不要质疑我的专业素养。”
邱美欣微笑道:“怎么办,霏太受欢迎了。”
叶霏左支右绌,不知道如何应对,求助般偷眼去看陈家骏,他安然地吃着午餐,对二人的争执置若罔闻。
克洛伊大致听说了茉莉和颂西的事情,拉着叶霏坐在露台一角,问她近况如何。叶霏讲了几日来的所见所闻,又说道:“茉莉的签证就要到期了,她打算回国。”
克洛伊蹙眉:“是不应该留在这里了。刀疤还要一周才回来,我接茉莉去我那里吧,你们三个住在一起太挤。”
叶霏点头:“她这两天也不去Joy’s了,说想四处转转,我觉得,她还是舍不得。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克洛伊微微摇头,“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
克洛伊带了背包离开,叶霏独自坐在木头围栏上,望着不远处湛蓝的海面,心里有一丝茫然。有谁拽了拽她的衣角,回过头,看见柏麦站在身旁,仰着蜜色的脸,湿润黑亮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她,双手还捧着一张白纸。
“是要我给你讲故事吗?”叶霏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在身边的木板上。
柏麦将手中的纸递过来,上面是她稚拙的笔迹:太阳高悬空中,波浪起伏的海面上,几尾鱼儿高高跃起。
“啊,这是飞鱼吗?”叶霏接过来,“你看到飞鱼了?”
柏麦大力点头,指了指海面:“那边。”
叶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扭过头去,只看到闪亮的阳光将珊瑚海映照得澄澈纯净,几乎透明。
手上的画被人轻快地抽了过去:“也许不是飞鱼,是鹰鳐。”陈家骏蹲下身来,眼睛和柏麦齐平,用当地话轻声询问。这种语言婉转柔和,他放松了平时挺拔的肩背,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温柔。
叶霏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的短发和两道浓眉。她深深地看了两眼,又连忙挪开眼光,投在面前的画上。
陈家骏和柏麦说了几句,向叶霏解释道:“我问这条鱼有多大,是不是好像长了翅膀。”
“这里有鹰鳐?它们会飞?”
“在海边坐久一些,时常能看到。”他纠正道,“严格来说,不是飞,是跳出水面。”
“我也好想看到。”
他一脸严肃:“有人坐船被跳起的鹰鳐撞到,没救过来。”
叶霏不信:“你逗我吧。”
陈家骏没笑:“真事,在美国。意外,就是意料之外。”
叶霏心想,幸亏你讲中文,否则当着一脸懵懂的柏麦讲Shit happens(坏事总会发生,天有不测风云),真的合适吗?
“是个悲剧的意外。”他话锋一转,“但这并不会影响其他人仍然盼望看到鹰鳐的心情。”
柏麦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看看陈家骏,又看向叶霏:“霏,今天可不可以再讲个故事?”
叶霏弯下腰来,拢了拢头发:“这里的海水很浅,无论走多远,海水都不会没过脚踝。所以当太阳落山时,海面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云彩。有的水鸟看到云朵,就飞了过去,变成海中的大鱼。”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
陈家骏看出她的犹豫,用中文问道:“这个故事还没有完?”
她抬起头:“好像不大适合讲给小朋友。”
他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可以讲给我。”
叶霏抿了抿唇:“没有人知道,那些鸟是否还会再飞出来。”
那面无垠的镜子,是梦想和现实的分界线。你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现实的倒影,还是内心最深的渴望。
这一句,她也不想说给他听。
第二天一早,陈家骏接了一个电话,叶霏正在清理店面,看见他微笑着站起身来,神色十分恭敬。
雅恩斯跑过来,拍拍叶霏的肩膀:“等我回来,一起去夜市吧!”
“今晚不用看书测验?”
“昨天复习完啦。”他长吁一口气,“过两天正式开课了,再不去真的就没机会了。”
邱美欣揶揄他:“你可真是为我们省钱,学费里是包含三餐的。”
雅恩斯豪爽地挥了挥手:“没关系,再黑两个网站!”
那边陈家骏已经放下电话:“今天不行,大家都在店里吃饭。汪sir已经到机场了,下午就能到岛上。”
邱美欣笑:“汪sir的接风宴,少不了好吃的。”
“叶霏下午提前去点菜吧。”陈家骏说道,“顺路去一下Monkey Bar,预留一张长桌。”
叶霏想到夜里有美食,又能和大家小酌聊天,心情十分愉悦。路过Monkey Bar,没看见无精打采的颂西,倒是看到了久违的郑运昌。她笑逐颜开,小跑过去:“郑老板,又见到你啦,前几天你都没在。”
“叶霏,就知道你会回来!”他利落地从架子上摘了一只高脚杯,“请你喝东西。”
“不不,现在不能喝酒,被K.C.发现又要说我了。”她吐了吐舌头,“不过课程总监汪sir到了,K.C.说预订一张长桌,吃了晚饭大家过来。”
郑运昌拿出一罐苹果汁,递给叶霏:“嗯,这是开班之前最后一次放松了。之后大家都会很忙,汪Sir看起来很和善,但也是蛮严格的。”
她在吧台前的高脚凳坐下,四下看了看:“颂西呢?他还好吧。”
“去医院复查了。”
叶霏有些担心:“你不会……辞退他吧?”
“当地的年轻人,有几个不是这样?要么不够勤快,要么不够用心。”郑运昌笑,“我这么说,不是不喜欢他们,大多数人心思简单,相处起来轻松。我来岛上开这个酒吧,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如果我喜欢那种又紧张、又忙碌,每个人都一板一眼的日子,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叶霏想起自己的稿件,问道:“我在写一篇关于海岛的文章,能问一下,您为什么选择在这里生活吗?”
“因为海边很美啊,生活又悠闲。我现在每活一天都是赚到的,不想让自己太辛苦。”
叶霏一愣。
郑运昌倒不避讳:“三年前做过一次大手术,总算保下这条命。其实我很清楚,复发的几率还是蛮大。后来到这里散心,没想就住下了。起初没有店面,就在Scuba Libre的露台上卖酒。当然,要等晚上潜店收工之后。我要给家骏租金,他从来没收过,后来还入股,说这样就可以喝到进价的酒了。”
叶霏不禁弯起嘴角:“他还总管着我,其实自己更能喝。”
“那时候,真的担心他喝太多。经常hangover(宿醉),有一次下水,那么大一只水母都没有看到,险些撞上去。”周围没有人,郑运昌还是压低了声音,“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说过他的糗事哦。”
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叶霏托着下巴:“那是怎么发现水母的呢?”
“还带着客人,被拉住了。”郑运昌呵呵地笑着,“那次真的把他自己也吓到了,倒不是怕被水母蜇,而是很内疚,他应该时刻保持清醒,才能为全队的安全负责。”
“后来呢,他就不喝了?”叶霏继续问,“好像也没有吧。”
“会喝一点。真的想喝,也会等第二天不出海的时候。”
叶霏笑:“难怪我刚来的时候,他都不怎么出海。”
“也是因为生意做大了,不需要自己那么辛苦。”郑运昌慨叹,“家骏很有生意头脑,人也正派,我相信他的店可以开得更好,或许他会成为下一位课程总监。”
叶霏若有所思,用下巴一下下戳着圆珠笔的按扣:“家骏……我是说K.C.,他来到岛上也好多年了吧。没想到,妹妹的事情,影响了他那么久。”
郑运昌正在擦柜台,听到她的话,停下手来,略一迟疑:“我现在只能讲,相信我,家骏不是个软弱的人。不过……如果有机会说,以前的事情,他不会隐瞒你。”
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对他太过于关心?叶霏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支吾道:“我随便问问,没什么特别想了解的。”
好在颂西及时出现,让叶霏不需要再尴尬地辩解下去。他神色颓唐,扬了扬手,算是打过招呼。
“那天没再伤到胳膊吧?”叶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