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快结束的前一天,银淑莲邀请安倪去七浦路——她在那里租了个卖衣服的铺柜,这才是她那个时候外在的主业。在市井气足到吓人的七浦路上,安倪看到了银淑莲。这个四十三岁的女人正蹲在她的铺柜下盘货,刻意盘过的发髻耸动在挂着的一排廉价衣裤下方。她白天晚上都盘着这种高贵得恶俗的发型,有时候安倪怀疑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头是不用上床的,而是放在桌上,不然怎么可能这么恒定地一成不变?看到安倪,银淑莲就咋呼。舅妈你先等会儿,我马上就完。她却完不了,安倪坐在柜铺外面的一张凳子上,不停移动凳子以便避让行人,就这么繁琐而无趣地、无所事事地坐着,半个小时过去了。银淑莲终于完了,却打了个招呼就跑掉了。不久她提了个黑色马甲袋回来了,接着她打开马甲袋给安倪分发食物。安倪这次来,是因为银淑莲坚持要请她吃一顿饭。一小碟排骨年糕、一碗老鸭粉丝汤,这是给安倪的;银淑莲自己只有一份大排面。这就是请客的全部内容。安倪想,在上海这个把小气当事业钻研的地方,银淑莲连小气都这么没创意,还好意思树立当作家的理想,真是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这样的人,赶明儿向世界宣告要去竞选总理,估计也有人相信。安倪自己从来不去吃街上这种小吃,她家境很好,吃东西方面从小就讲究。但安倪不好意思表现出抵触,不但做津津有味状,还绞尽脑汁说些赞美的话。天空灰灰的,安倪总感觉有尘屑掉下来,其实并没有。她特别想马上回到自己门窗紧闭的房子里去。终于吃完了,银淑莲开始和安倪谈写作。安倪很恍惚,另外就是吃惊。
我不想写中、短篇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上个月往杂志寄的小说,退回来了。都第五次退稿了。昨天,我在街上看到几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最近好畅销的,美女作家写的。现在是美女作家的时代啊,我老了……昨天看到论坛上在讲,文学要死了。过几年就死。大家都这么说。趁早吧。都要死了,还费那个劲干什么……我打算写长篇,也弄本书出来。下岗女工自学成才——觉得怎么样?能畅销啵,亲爱的小舅妈?
安倪听不下去,找了个由头回去了。夜里,银淑莲的电话来了。她请安倪帮她介绍出版社。真把安倪当成文坛交际花了。安倪应付了几句,掐了电话。睡觉前她拿定主意再不跟银淑莲来往了,可等第二天中午银淑莲又打电话过来,她发觉自己还是像以前那样对这女人和蔼可亲,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用言语抵制她。反而是,银淑莲热烈的话语歼灭了她的瞌睡虫。
我这是怎么了?安倪走到卫生间,坐在坐便器上讨厌自己,一坐就是一下午。对于病的认识,挤压着她的脑袋。她不用闭眼睛就可以产生幻觉:比钢丝细的寄生虫,在空中蠕动,有一些跳到了她脑门上,钻了进去。病啊,她的病。她何时才能甩掉它,有能力抵制不该交往的人,一个人在房子里坐一天都不觉得心慌。什么时候她真能像她所表现出的那么坚硬呢?一切都扑朔迷离。
意米又来施展攻击症了。没什么新目标,还是文坛里的新人新事、旧人旧闻。她跟安倪也是在那个文学论坛认识的。仔细想想,那论坛才是个最混乱的江湖,净是些动机不纯的人,当然还有愤青。愤青的普遍特点是爱发牢骚,但某些愤青还喜欢假装发牢骚。意米更应该归属于后一种愤青。这是在安倪去了七浦路的第二天晚上。意米扯着扯着,就打算停了。往常都这样,她突然来电话,骂一通,安倪一般只听不说,慢慢地她会自动熄火。意米主动来电话的热情肯定来自于安倪的沉默,爱倾诉的人最喜欢的就是那些能当好一只优秀垃圾筒的人。偶尔安倪也会应和两句,在她刚刚被某件事把心情弄糟的时候。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意米新一轮的演讲立即开场。不能给她回应,一回应她马上就获得新的进攻线索。那个晚上安倪突然跟意米贬损起银淑莲来。她要么不去损人,一损人其实比谁都到位。一到位就连那些个以损人为业的人都找不到插话的时机。所以那次安倪第一次在电话里牢牢地抓住了话语权,一说就是半个小时。意米竟然有种新鲜的兴奋,这种兴奋的表征是,她会恰到好处地迎着安倪的话题去积极充当一个诱导者。你说得对!对呀!太对了!她见机把这类诱导词插入安倪难得的演说中。终于安倪警惕地让自己戛然而止了。
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对一个嘴巴四处漏风的人去阐述对另一个人深刻的认识?虽然银淑莲跟意米现在不认识,但终究经常在同一个论坛上出没的,万一她俩哪天对上眼了,交换起各自的所知所识,那不是太危险了吗?
这一夜安倪怎么都难以真正入眠。起先她做了个浅浅的梦,看到银淑莲和意米坐在草地上畅谈。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盯着什么看。这时安倪发现自己站在她们视线的交汇处。银淑莲突然阴下脸来,指着安倪说,你真不知羞耻。安倪转身就逃。意米却站起来追她。安倪不用回头就看到了一把手术刀攥在意米手上。安倪奔到一个桥头,一下子穷途末路了。她惊恐难当地回过身,白晃晃的一片什么东西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她醒过来了。安倪瞪大眼睛盯着虚浮的窗帘,对梦境回想了一阵子,接着就开始埋怨自己了。为什么她要去攻击银淑莲呢?慢慢她又埋怨起自己不该认识银淑莲和意米,应该迅速斩断与她们的交往。在埋怨中她又浅睡过去。这一次的梦里,没有杀戮,有的尽是悲伤。上下左右全是潮暖的水汽,她在什么地方走着,河道纵横,不断拦住她的去处。后来她走进了一个清朗朗的屋子里,那屋子的地面开始上升,把她给托浮起来,心里却灌满了水银似的,想沉落到地上,却又不能。她痛苦得很,却无处倾诉,一个人都找不到。她又醒了过来,满心悲凄地仰卧着,一时沦陷在那种悲凄感里,竟为这种感觉着迷,越着迷沦陷得越深。后来她想起了史上那些自杀的人,与自杀行为的诡异。为什么那些看着好好的人,某时突然自行走上绝路了呢?像她彼时那种突如其来的悲凄感,是不是正是自杀之魔附身的例证?她一个凛醒,摆脱了那些悲凄,接着就是对自己的担心了。她突然想投身于谁的怀抱,如果这时候有那木在,就好了。可为什么她得依赖于那木这种危险的解药呢?那几乎是一种以毒攻毒。这么想着她又厌恶起自己来。安倪就这样一会儿醒一会儿浅睡地在床上躺到了天亮,最终还是浮起来的日光使她得以有所解脱。
清晨她坐到沙发上,失神地揣测自己。她想,她的病,真是愈来愈严重了。她不明确她得了什么病,但她清楚她有病。病得多深,她也不确切知道,但她知道是深的。她肯定不会去找心理医生,她认为自己本身就是。为什么她会有病呢?这个疑问因为它的不确定而无法深究。什么都显得虚无、不可理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她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就不行了。她必须找到一条好的线索,去对付召之即来的那个病,去整饬那些对于病的恐慌。她深信,她正处于危急关头。
二、安倪在戒毒所的短篇小说习作:《线索》
我们几乎每周都见面。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
他笑起来很美。纯净之美。如果不笑,他的嘴角是耷拉着的,表明青春期的副作用在他体内燃烧正盛,正慢慢对他的人生投下阴影。
“从现在起,你每天增加笑的次数。在原有基础上增加十倍。以后你的嘴型会长成这样。”
我在他面前弯下腰来,脸对着他。我把两手食指托住嘴角两边,使自己的嘴变成月牙形状。他很听话。笑。坚持笑住。笑住。我满意地检视他的笑,感受着对他的驾驭,同时心虚。
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得到他的爱,我大他一倍。每个周五下午稍晚时分、晚上,他跟着一辆不设空调的长途车过来,我坚持去接他。长途车在新客站北门的那个终点站停下前,他有可能被“卖”掉,那条线上的长途车们爱干这种事,为了更精确地赚钱。这样的旅程是繁琐的。他每个周末都在繁琐中度过。为了爱,他承受繁琐。如果长途车停下的一刻,我不能让自己出现在他眼前,我会自责。
我们通常坐出租车往我的住处赶,都坐在后面。我坚持把他的旅行包横在中间,防止他激动得难以自抑时抓我的手,用腿蹭我。后视镜里司机们低垂的眼睛对我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没有勇气跟一个孩子在陌生人面前亲热。
进了门,他迫切地把双手交错到我腰后,勒住我,吻我,抚摸我,语无伦次地表白。“我想你!都快想死了。”他说。在这些必要的过渡后,我们就去了床上、沙发上、饭厅,有时直接在浴室里。他已经很熟练了。我是个称职的老师和性的标本。每次,我都会想起第一次的情形:他恳切地向我询问接吻的注意事项,各个部位如何配合——反观他如今的熟练,我心存自豪。我教会了他最重要的事,我之于他的价值、意义,不输于给予他生命的他的母亲。有时候,望着他依赖的表情,我深悉我有机会教会他很多事。我可以成为他的第二个母亲。
“叫我妈吧!”
出于某种幸福感,某种自满,某种凌驾欲,我试着要求他。
“不!”
“叫叫试试。我喜欢听。”
我真的喜欢听。我想听到。这样一种呼唤,也许可以令我减少失眠。
“好吧!姐姐。”
“叫错了。”
只是为了满足我,他强迫自己叫了:“妈妈姐!”
他抗拒那样叫我。那几乎是他对我唯一的抗拒。他说如果那样叫,他会觉得怪。对我的感觉,会流失大半。他只遵从感觉对他的指引。本质上,他是个率意而为的孩子。率性,是年轻的题中应有之意。他本性不错。
他跟母亲的关系很糟。因为这种糟糕,他身上逐渐演变出一种与周围事物格格不入的趋势。却没有人关注到这种趋势。生活中,他机智地及时将这样的趋势扼杀:他不跟任何同学来往,他们免不了来挑逗他,他就笑,让他们误以为他的孤僻只是一种傻;他跟母亲在电话里吵,在吵得不可开交时,把手机拿到一边,听任电话里母亲兀自絮叨,给予她被说服的错觉;他的电脑里装有上百部恐怖片,常常是,他在看到某个血腥的、阴森的镜头时,按暂停键,痴迷地凝视那个镜头,下意识露出诡异的笑。但是他说,他从不跟同学、朋友、亲人分享他对恐怖镜头的迷恋;他还喜欢手术刀,暗中热切地期盼每一堂解剖课的到来。他说,一个优质的外科医生应该长有一双天赐的“手术手”,他的手与“手术手”相去甚远,但是他比任何医学院的学生都热爱解剖……每一次相会,在有限的激情之后,他都会躺在我怀里,向我倾诉他的各种秘密。在那些时候,我对这个十九岁的男孩开始担忧。
有一个画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在我脑中盘旋。我并非在梦里看到它,而是在青天白日里。通常都是:在某个特别安静的时刻,它出场了。诱因可能是我对他的一次窥视——那些时候,他要么坐在我的沙发上看电视,要么沉睡,要么,斜着身子倚在门廊边发短信,我在一旁凝视他。那画面整体上灰扑扑的,中间有条并不显明的路,他站在路中央,低着头,慢步行走。忽然,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他是个瞎子。
他的左边,是个魔域。一群人身兽面的怪物,以铺天盖地的、散乱的队形,慢慢向他逼近。怪物们各式各样,高的头能顶天,矮的状若蚂蚁;它们或弓着身子,或挺胸叠肚。它们都把嘴张大,嘶叫。他始终低着头,这说明他听不到那些声音。他是个聋子?
右边的情况与之迥异。阳光普照,草地空旷、无垠,微风沁人心脾,白鹭徜徉在天际。他当然仍未向那里转过一次头。
然后是,他左侧的怪物们终于扑倒了他。他迅速消失在由它们汇集成的巨大的黑色球状硬物之中,被其消化。路跟着也消失了,这画面不再存有左右的区分。一团黑。一片嘶叫。
面对这一大片令人绝望的黑,我不能无动于衷。终于,我鼓足勇气跳身进去。于是,那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看起来却完全不是我。是传说中的观音,她翩然飘向黑色大地,手中拂尘轻甩。黑色爆裂成复瓣的莲花,万丈金光涌起。他从黑暗的子宫中射出,一脸灿烂的笑。天高云阔。
“叫我妈妈!”
我撤离遐想,走过去,抓住或摇醒他。与从前不同,现在,仅只这种要求,不用听到他回答,我就有种快感。
“妈妈!”
这次他斩钉截铁地叫。他要服从我,这个要求战胜了对感觉的遵从。
我笑。
断章三:
1.我推开他裸露的身体,拉起他的手,引导他坐进我书房的木椅上。你得看书。我从他的电脑包里取出他带来的医学教材,命令他。这个医学院的大二学生揉着惺忪的睡眼,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拒绝。不算果断的拒绝。我说,现在只能是你的学习时间。你除了学习,不可以做别的什么。他见我如此决绝,便开始哀求我。学习的时间多的是。“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机会一次比一次少。”他说。“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想方设法在一起。但你学习的机会,只是你年轻的时候最多。”我这样告诫他。其实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一辈子?太虚妄了。我让自己变得如此言情化,只是想敦促他开始学习。他低下头,若有所思,最终将手从我腰际抽离,捧起厚厚的那本教材。他又抬起头,一脸促狭。“学半个小时,换一次做爱?”我忍住笑,故作沉吟。“五个小时换一次。”“得五个小时?不公平!”他大声抗议,扔掉书,扑到我身上,他又来劲了。我推开他。“那就三个小时,不再有商量的余地,开始吧。”他恋恋不舍地重又坐下,沮丧地目送我关门离去的身影。事实上,那个下午,他看书的时间超过了三个小时,最后还是我克制不住去骚扰他的冲动,主动进了书房,使他从学习的专注中脱离。学习这种事就这样,关键点是进入的难度,只要你能够顺利进入,后面就是自动沉入其间,越沉越深。何况,他是个高智商的孩子。有了这一次成功的助学经验,下一次就容易多了。再下一次,他会主动坐进我的书房,专心捧读他的专业书。他说,就算在学校里,他学习也没有这么有效率过。他又说,自从与我相爱后,他变成了全班最爱学习的人。我的目标并不仅止于此。后来每一次,我打开书柜,让他挑喜欢看的书。我规定他来我这里一次,必须看一本书,还要读透。他竟至渐渐被我培养出博览群书的习惯。后来他在来与去的长途汽车上,都会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不介意身边某个旅客的鼾声或体臭。我的人生阅历告诉我,知识对一个人来说,是最可靠的依靠。他的路还长。我希望他以后走在同龄人的前面。我在对他学习的管控中,产生乐趣,获得向往。我想象他在30岁或者更早前,就变成了一个满腹经纶的人。他将成为我最伟大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