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人确实让我对于此案多关注些,毕竟待到京兆府结案,此案还需要大理寺审核之后方能呈与陛下朱批。”卓印清毫不脸红地将此事推脱给了大理寺卿丁向勋。
卓峥冷哼了一声:“丁向勋对你倒是十分重用。不过要我看,你既然身体不好,还是莫要跟着丁向勋在大理寺中劳心劳力,这样没准还能多活……”
话音一顿,卓峥迅速改口道:“这样才能好好调养身体。”
那第一句话虽然没有说完,却明显可以听出不是什么好话。
卓印清面露感激之色道:“多谢父亲关心。”
卓峥张了张口,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到神色恭敬的卓印清,最终摇了摇头,将原本想要说的话重新吞回到腹中。重新摊开面前的书册,卓峥挥了挥手道:“看你今日的面色也不是十分好,还是下去好好歇着吧,若是身体再有什么不适,别忘记让人告诉我一声。”
卓印清闻言站起身来,对着卓峥行了一个别礼,却静静伫立在那里并没有动。
“怎么了?”卓峥抬起头来,目露疑惑。
卓印清长身玉立于书房中央,身形清癯,一袭黛蓝色的锦袍更衬得他面色若雪。卓印清的五官轮廓十分雅致,如同最精致的工笔画一般,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涌着点点波光,将他与毫无生气的静物区分开来。
向前走了几步,卓印清来到了卓峥的桌案之前,眸光澄澈地看向父亲道:“我知父亲这些年来一直在为怀安世子的爵位而烦扰。父亲想将这世子的头衔给予二弟,只是二弟为庶子,我为嫡长子,父亲若是如此做,难免会给人留下话柄,引人非议。”
卓峥放在书册上的指尖一颤,坦然地承认道:“没错。你的身体太弱,我这般做,也是想让你身上的担子轻一些,安心养病。”
听到卓峥的话,卓印清不置可否,面上的表情却愈发地诚恳:“其实我一直也是如此想的,才会去大理寺中做一名七品的主簿,虽然比不了六部之中的闲职,却也不碍二弟什么事儿,将来在朝中见面也不会尴尬。”
卓峥眉心一动。
卓印清捂着嘴唇轻咳了两声:“我帮不上父亲什么忙,好在如今二弟业已出仕,平日里帮衬父亲时,有个世子之名行事确实会方便许多,这样我作为长子,也可稍稍缓解心中的愧疚。”
“你这话的意思是……”卓峥拧着眉问道。
卓印清黯然摇头:“父亲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将世子之位传给二弟,我自然不会做那绊脚石。一会儿回去之后,我便去书那自愿放弃世子之位的奏折。江永中一倒,陛下本想借着赐婚江家来安抚老臣,却没想到计划竟然随着江家世子暴毙而夭折。父亲身为国公,当初陛下登基之时亦出了一份力,陛下若是在此时看到父亲请封世子的奏折,定然会欣然应允。”
卓峥大喜,却极力压抑着嘴角的笑意,破天荒地对着卓印清慈爱地说道:“清儿,倒是委屈你了。”
卓印清神色微动,琥珀色的眸中,孺慕之情毫不掩饰。嘴唇张了张,卓印清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神情疲惫地对着卓峥行了一个别礼,转身出了书房。
将书房的大门轻轻掩住,卓印清背靠着门板缓了几口气,待到激越的心跳平复,眼帘再次抬起时,方才眸中的表情早已归于虚无。
温润的眉眼微微弯起,毫无血色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卓印清回首最后瞟了一眼书房紧阖的大门,这才步履虚浮地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凌安城的秋日与往年比起来清寒了不少。因着天气变化不定,寒气又来得十分突兀,不少人在这时节染上了风寒。
俞云双手中长公主令所管制的十万大军,虽然个个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的铮铮铁骨,但见日里操练时都风里来雨里去,加之将士们素来同吃同住,这一场寒疾对他们的影响比寻常人家要大许多。
八月初的清秋裹着绵绵细雨,俞云双与麾下的副将一同将治疗风寒的药草与辎重运送去校场,一来一回便花去了四五日的光景。
因为不想在路上耽搁太多的时间,俞云双离开校场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彻夜赶路,顶着寂寥雨丝回到了凌安城,只沐浴净身了一半,便听到门外有侍女在轻声呼唤。
俞云双对着在一旁侍候的侍女映雪颔了颔首,映雪立即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过了半晌,映雪重新回到内室,走到俞云双的身侧道:“是裴校尉听到了殿下回来的消息,前来拜访。”
“我想也是他。”俞云双面露无奈之色,从浴汤中站起身来。
鸦翼一般的长发肆意披散在身上,莹亮的水珠随着她前行的步伐,在地上凝聚成一串旖旎的水渍。
映雪匆忙捧来了干净的中衣,正要为俞云双披上,却被她阻了动作。
俞云双从映雪的手中接过自己的中衣,对着她道:“你且出去让裴珩在正厅里等候,我即刻便到。”
待到映雪出去之后,俞云双将被水润透的长发随意一拭,凑到铜镜前细细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因着前一日晚上马不停蹄地赶路,此刻她的眼白之中密布着血丝,容色也十分憔悴,整个人似是被霜打了一般。俞云双将青铜镜反扣回桌案上,换了一身色泽明亮的襦裙,这才出了房门。
裴珩是一副急性子,即便有映雪在一旁侍候着,他依然坐不住,双手托腮在黄花梨木的四方扶手椅上蹭来蹭去,时不时抬起头来一脸焦急地看向正厅的大门处。
俞云双疲惫地揉着额角踏进了正厅的门槛时,便与裴珩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眼疾手快地将正要从椅子上跃起身的裴珩一把按住,俞云双对着映雪道:“你先下去吧。”
待到正厅之中再无其他人后,俞云双这才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坐到了裴珩旁边的椅子上,简明扼要道:“说吧。”
裴珩侧过头来,视线将俞云双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最后定格在她略显倾颓的眉目之间,开口道:“看你这副心神不属的模样,莫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这哪里是心神不属。”俞云双气笑了,“我这是连夜赶回来累的。”
裴珩“哦”了一声,扯了扯自己的耳垂挣扎道:“要不你先去歇会儿?我怕我说完了,你一会儿定然睡不着觉了。”
“听你形容的口吻,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俞云双这几日没怎么喝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觉得嗓子火烧火燎得难受,伸手够向黄花梨木案上茶盏,道,“两军对垒的前夜,多少人因着紧张而辗转反侧,我都是躺下便能睡着的,你要说的事儿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你就直说了吧,也让我看看我心中猜的究竟对是不对。”
裴珩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忐忑地看向俞云双道:“你又被赐婚了。”
俞云双手上的动作毫不滞涩,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而后将它捧在掌心之中细细摩挲。
“你不问问是谁?”裴珩等了半天,见到俞云双毫无反应,倒先沉不住气了,隔着木案凑近了俞云双道。
俞云双凝神不语,凤眸却缓缓地转了转。
裴珩太过了解俞云双,知道她做出这样的动作时,便是在沉思。本来不想去打扰她,可是今上的旨意自俞云双前脚离开凌安城的时候便下了,如今已经过去了四五日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将话憋在心中,只等俞云双快些回来了告诉她,此刻自然再也按捺不住。
眼瞧着俞云双捏着盏壁的纤长手指越来越用力,就连指尖处都隐隐泛起了白色,裴珩坐直了身体,摇了摇头道:“罢了,现在也不是卖关子的时候。你莫要再猜了,这人太过出乎意料,只怕你绞尽脑汁也猜不到。”
见俞云双抬起眼帘来看向自己,裴珩继续道:“说来这人你与我在送我大哥出征那日都见过,便是——”
“卓印清。”俞云双倏然开口,打断了裴珩的话道,“这回我要下嫁的,是否是大理寺的那个七品主簿,卓印清?”
裴珩后面的话被俞云双堵回到了嗓子眼,化成了一声愕然的“啊”,待重新寻回自己的声音,才瞠目结舌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俞云双眸色莫名:“我猜的。”
裴珩仔细将俞云双的神色研究了半晌,而后重新靠回自己的椅背上:“确实是他。”
俞云双“嗯”了一声,又恢复了沉默。
裴珩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就连我也想不到新驸马的人选竟然会是那日与我们一起在酒楼之中把酒言欢的卓印清。毕竟怀安公身为国公,可以世袭九世十二位,除却现任的怀安公身处凌安,以前的几位只要出仕,便可守备一郡,若是没有大过,擢升为太守一职是板上钉钉的事。”
“今上定然不会允许我嫁与怀安世子。”俞云双看向裴珩,黛眉微蹙,“其中必然有什么内情。”
裴珩挠了挠头:“我并不知此事是不是出于隐阁阁主的授意,但是几日前怀安公亲自上奏今上,请求敕封其次子卓印泽为世子,在他百年之后承袭怀安公的爵位。随着奏折一同呈给今上的,还有其嫡长子卓印清放弃世子一位的请愿书,上书其志不在朝堂,恐难当大任,请今上择贤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