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仔细研究着俞云双的神色,沉默了片刻之后,眸色深深地看着她道:“云小双,既然此次你没有嫁出去,以后便莫要再嫁了,留在凌安城与我大哥在一起不好吗?”
俞云双稳定住心神抬起眼帘,一双弧度优美的凤眸幽深如渊:“当时我是不想嫁,只可惜上面的那位却不是这么想的。”
“俞云宸?”裴珩眉心一动,“我以为是你上奏于他,请他下旨赐婚。”
“我为何要这么做?”俞云双侧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睨着裴珩,“为了淮陵侯手上的兵权?”
裴珩喉咙微动,最终却没有出声。
俞云双轻笑道:“淮陵侯手握十万大军拥兵自重不假,我手上亦有兵权,何须攀附于他?”
俞云双说话的时候,白皙的下颌微扬,露出一个柔美却不失傲气的弧度,黛眉之间风华竟将皎皎月色也压了下去。
裴珩侧开了目光。
“你我二人当年随着你大哥一同习武,情分非比寻常,若是我能左右自己的婚事,也必然会选择你大哥作为驸马。”俞云双凝视着裴珩的侧颊道,“只是你大哥手上也掌着兵权,又与我交好,怎么可能不招天子猜忌?如今淮陵世子的下场你也见到了。于你大哥,不是我不想嫁他,而是我不能嫁他,在这点上,你大哥看得比你透彻。”
裴珩低声喃喃自语:“我以为你不嫁过来,是因为你对我大哥……”
后面的话却被初夏之夜微凉的夜风卷走,消散在湿润的空气中。
俞云双没听清后面的话,却也没有追问,反而轻轻拍了拍裴珩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裴小珩,若是父皇没有驾崩,什么都好说。只是父皇信我,不代表那人也信我。如今朝堂局势风起云涌,凌安已经不是以前的凌安了。就拿方才你对那人直呼其名来说,那人如今早已不是我的皇弟,他是当今天子,那般大不敬的称呼,以后还是莫要再说了。”
自古天家多猜忌,就连俞云双与俞云宸姊弟二人也难以例外。昨日当今天子的那局棋,一来断了桀骜难驯的淮陵侯的根,二来让俞云双险些命丧淮陵侯手下,哪里还有当初那个俞云宸的影子?
裴珩眸光动了动,终是颔了颔首。
“你与裴钧落脚在何处?”俞云双收回了手,打量了一下四周浓稠如墨的夜色,“方才只顾着与隐阁的那些人拉开距离,倒还真没注意脚下的路。”
裴珩抬手向着北方一指:“前方不远处有一间客栈,我与大哥这几日便住在那里。现在这个时辰客栈早就没有空客房了,大哥既然现在都没有入城,今夜应是赶不回来了,你便先在他的厢房里凑合睡一晚上吧。”
俞云双扬了扬下颌示意裴珩带路,跟在他后面一起向着客栈走去。
因着从昨夜开始便奔波躲藏,俞云双在到达殷城客栈之后,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便径直瘫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短短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从死里逃生到如今的安逸舒适,她躺在床榻上闭了眼睛,竟觉得在凌安城中的那段时光宛如隔世。
先帝子嗣单薄,得俞云双一个便已十分不易,自然是捧在掌心中悉心宠爱。赐她执掌十万宁朝大军的公主令,并安排她与将门裴家的裴钧、裴珩两兄弟一同习武演兵。
俞云双一直被先帝当作皇太女培养,直至六岁那年,贵妃为先帝诞下俞云宸,一切才开始改变。
那时的俞云双早已有了登顶大宝之心,却未料到既有皇子,传位于嫡长女便成了惊世骇俗之举。
先帝最终敌不过文官的弹劾,使俞云双今日与皇权极顶擦肩而过。
俞云双封号“无双”,处处强过俞云宸。然而从无双公主到无双长公主,俞云双仅输在了“女儿身”三个字上。
床榻紧挨着的那道木墙响起一阵轻敲之声,住在一墙之隔的裴珩不知又在厢房里捣鼓着什么。俞云双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又哪里有精力再管他,闭着眼睛便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当俞云双被一阵又一阵沉稳有力的敲击声吵醒的时候,只觉得脑中一片迷蒙,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躺在床榻上,那双妩媚的凤眸张张合合了几次,混沌神似逐渐清明,俞云双这才反应过来那阵有规律的敲击声来自自己客房的木门。
忆起昨日夜里的叮叮哐哐,俞云双揉着额角起身,披散着头发胡乱地裹了一件外衫走到客房门口,蓦地将紧闭的房门打开,咬牙切齿道:“裴小珩!”
房门外,身着玄色锦衣的男子将扣着门的手从容放下,轮廓俊朗的容颜带着些许疲惫之色,那双眼眸却如星辰般灿亮,此刻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俞云双的面容。
俞云双后退了两步,走出那人颀长身形投下的阴影,紧了紧身上的衣襟,仰起头来淡淡地说道:“裴将军。”
裴钧却并未答话,随着俞云双后退的动作前进了一步,待到完全走进客房之后,才合住房门,躬身行了一个礼,声音沉稳道:“臣裴钧,见过无双长公主。”
“起来吧。”俞云双道,并未上前去扶他,“起来之后便先去客房外面候着,本宫要梳洗更衣。”
裴钧却立在原地未动,凝视着俞云双身上那件显然过分宽大的外衫,锋利如剑的眉头拧在了一起,问道:“这是谁的外衫?”
俞云双闻言一怔,纤细的指尖将埋在指缝间的布料轻轻一撮,便明白了裴钧为何会有此一问。
那外衫的手感温润冰凉,与自己往日里穿着的云锦大为不同,却是来自昨日隐阁阁主秦隐的相赠。
将衣襟拢了拢,俞云双解释道:“我那件霞帔上沾了毒,这衣裳是向昨日与我一同进城之人借的。”
裴钧紧绷的下颌终于松了松,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与淮陵世子,有没有……”
有没有同房?
后面的话却被他压抑在胸腔中。修长有力的五指狠狠一攥,裴钧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垂了眼帘,长长的眼睫在下眼睑处投下如墨的残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疲惫:“是我僭越了,我这就去客房门外等候长公主。”
俞云双柔媚的凤眸微眯,面色沉静地注视着裴钧离开了客房。
待到俞云双梳洗完毕,重新打开客房的木门时,一眼便看到裴钧背对着客房大门负手伫立,颀长的身形,挺拔的背脊,宛若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一般。
听到了房门响动,裴钧转过身来。
“进来吧。”俞云双道,让出了房门口的位置。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客房正中的榆木圆腿八仙桌旁坐下,俞云双左手执袖,右手拿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清茶,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辰时末。”裴钧将茶盏捧到手中,“我在殷城通往淮陵的路上寻你未果,回到殷城在守城的侍卫中没有看到阿珩的身影,猜想他必定已经守到了你,便回来看看。”
俞云双沉吟片刻,道:“我昨日为了甩开追兵,并未从官道回殷城,估计便是因为这样,我们二人才错了过去。”
“无论怎样,你没事就好。”裴钧笑了笑,漆黑的眼瞳深深地看着俞云双。
俞云双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昨日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了不少追踪你的骑兵,他们此刻应是没有料到你已经到达了殷城。”裴钧似是并不在意俞云双的态度,修长的食指沿着茶盏的杯口缓缓滑动,“淮陵侯膝下仅有一子,如今老年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回凌安。”俞云双慢条斯理地轻啜了一口茶水。
客栈中的茶是用碎茶渣子冲出来的,清淡无味,自然无法与宫中的贡品相提并论。可俞云双喝茶的动作却分外从容雅致,仿若啜饮的是琼浆玉露一般:“此事是谁起的头,便让谁去摆平,我虽然深陷局中,却还是有把他拖下水的本事。”
裴钧面色划过一丝复杂之色。
“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俞云双抬起眼帘扫到了裴钧的视线,轻笑道,“如今大宁朝内有近忧,外有远患,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拎不清,将淮陵侯的仇愤引至整个宁朝。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也了解我的性子,我亦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别人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知道。”裴钧道,“圣上做的太不明智,此事我不会阻拦你。”
俞云双眸光暖了暖。
“云双……”裴钧的手向前伸了伸,却在将将触碰到俞云双平放在桌上的柔荑时生生顿住,指尖在沉闷的空气中一划,改为紧握住面前茶壶的手柄,为俞云双将已然空了的茶盏添满茶。
俞云双亦假装没有听到裴钧方才对她的称呼,薄唇轻轻抿了抿,红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点着。
“裴家世代辅佐圣上,鞠躬尽瘁。”过了良久之后,裴钧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一时的沉寂,“先帝曾经说过,开国有将门苏家,而今有裴家将类,四方且得安平。你可懂我要说什么?”
“我明白。”俞云双指尖轻触桌面的频率一乱,索性收回了手,开口道,“将门苏家先有苏世清老将军随太祖爷开疆拓土,后有毫无败绩的大将军王苏逍征战四方。虽然将门苏家亦断在苏逍大将军那一代,可直至如今,他的事迹依然广为人颂。先帝将裴家与苏家比肩,于裴家来说是莫大的荣耀。只是如今裴家只剩下了你与裴珩二人,而裴珩他……”
俞云双说到此处顿了顿:“若要维持裴家声名不坠,你必须步步为营,不让裴家卷入一切党派之争中。你有你的坚持,我自始至终都明白。”
裴钧却摇了摇头:“我所为的不仅仅是裴家声名,我所求的是一个太平盛世。”
俞云双神色微动。
“但是……”裴钧线条刚毅的眼眸深深地看向俞云双,“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即便那人是当朝天子?”俞云双黛眉微挑问道。
裴钧颔了颔首,口吻坚定地重复道:“即便那人是当朝天子。”
“在人人避我如蛇蝎的今朝,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已经十分感动,不枉我们当初一起长大的交情。”俞云双眉眼笑弯,宛如暖日和风,“不过这话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你这些年来对于裴家的苦心维持我都看在眼中,我不会允许自己去做那最后一根稻草。”
看出裴钧面上的反驳之色,俞云双傲然笑道:“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稻草,我是无双长公主。”
俞云双说话时,黛眉之下的眼眸似有璀璨的流光在辗转,竟将从雕花窗牖处斜照进来的艳阳光辉都比了下去。裴钧的指尖动了动,抬起手来正要触上那抹光亮,客房的房门处蓦地传来一阵响动,却是裴珩直接推门而入。
俞云双侧头看向门口,只觉得自己方才定然是没有睡醒,才会将屋外彬彬有礼叩门之人认为是裴珩。
裴珩这小子,在自己面前从来都学不会“叩门”二字。
果不其然,看到了裴珩兴冲冲地破门而入的模样,裴钧的剑眉向中心一蹙,开口沉声斥道:“出去!何时学会了叩门何时再进来!”
裴珩显然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大哥这么快就回来了,几欲咧到耳朵根的笑容蓦地僵住,抬脚进门的动作一顿,一双桃花眼委屈地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悠然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柔媚的面容上表情从容,竟是摆出了一副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架势。
裴珩终于绝望,就着自己抬起脚的动作向后撤了又撤,顺手关上了房门。
“让长公主见笑了。”裴钧无奈地眨了眨眼眸,对着俞云双道。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打趣道:“裴小珩什么性子我哪能不知道?虽说长兄如父,可你总是出征在外,一回来就训他,也难怪他如此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