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印清抬起眼帘,看了蒙叔一眼,淡淡地说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蒙叔跟随了卓印清十几年,十分了解他的脾性,这人见日里看着一副温润好说话的模样,执拗的时候谁的劝说都不会听。眼瞅着卓印清捏着那几封信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蒙叔便知道他的意思,遂也不再开口劝说,只是讷讷地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有的。”卓印清将那几封信放到桌案上,以镇尺压住,缓步踱到身后的窗牖旁,抬手将它打开。
那扇窗牖正对着隐阁的后院,甫一被打开,随着屋外初阳光辉一同闯入屋内的,是长庚与斐然木剑相撞的“砰砰”声。
“还请蒙叔去叮嘱一下后厨,以后每到了入夜之后,为斐然与长庚两人准备上一些果子点心放到他们房门口,省了这两人夜里饿得睡不着觉,在隐阁里里外外乱窜着找吃食。”
那两个小子夜里驾着滑索偷偷溜去后厨吃东西的事情蒙叔也听过,听了卓印清的吩咐忙不迭地答应了,而后转身出了房门。
宋源接到卓印清的命令来到隐阁时,卓印清正伏在桌案上读书,听到了门外的通传,回了一声“进来”,而后将那册书合上,放在了桌案的一角。
宋源走到案前长揖行礼的时候,视线无意中一瞟,便看到书页上面《医史渊鉴》四个遒劲飘逸的行楷。
卓印清向他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封了口的锦囊道:“我此番找你过来,是想让你明日将这个锦囊送去彦国那边。”
宋源的屁股刚一落座,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低呼道:“这么早?”
“不早了。”卓印清从被镇尺压住的信笺中抽出了一张,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上面的一行字迹,缓缓地说道,“裴钧的宁朝大军就要胜了。”
宋源张了张口,面露犹疑之色。
卓印清正在点桌案上的烛台,闻言抬头看向宋源,轻笑道:“你一直站着做什么?我大病初愈,身上没什么气力,你还让我仰头看你。”
“公子说的是。”宋源尴尬地说道,曲了腿重新坐回藤椅中,却只坐了前半边,前倾了身子看向卓印清,紧张道,“那暗线公子从几年前就开始埋了,如今就这么用了?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烛台上的蜡烛幽幽地燃起,微弱的火光先是颤抖了几下,随着灯芯下石蜡的融化而渐渐明亮了起来。
卓印清将火石收起:“我既然将他埋下,自然有收线的时候,放着不去用才是前功尽弃。”
宋源挠了挠头:“公子说是该用了,定然是到了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但是我还有一事不解,裴将军远在边关打仗,他胜不胜与我们用不用人有什么关系?”
“说来说去,原来你在糊涂这件事情。”卓印清笑道。
看着宋源紧紧盯着自己,似是不要个答案便不死心,卓印清反问他道:“我记得你曾问过我,为何裴将军所率领的宁国军在宁彦两国的交战中必须战胜,当时我未来得及给你答案,如今将我方才的吩咐结合起来,你可明白了?”
宋源原本的思绪就放在那线人与裴钧之间的联系上,如今卓印清又扯上了他暗中帮助裴钧一事,宋源只觉得所有事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原本就一团糨糊的脑子更加混乱了。
将那日离开隐阁时自己心中的猜想润色了一下,宋源不甚确定地开口道:“公子上次暗中帮助裴将军渡过军粮匮乏的难关,难道不是为了无双长公主?”
见到卓印清的容色十分淡然,似是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宋源继续猜测道:“听坊间传闻裴钧将军与长公主关系十分要好,就连先帝当初也有将长公主赐婚于裴将军的意思,只可惜……”
宋源刚说到此句,便觉得一道清冷的视线从桌案那边射了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宋源瞬间打了个激灵,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匆忙改了措辞道:“是幸好,幸好先帝没能下旨便驾崩了。不过既然裴将军是为了长公主才出征的,长公主自然也不希望他在边关出现什么意外。是以此事即便公子不做,长公主也绝对不会听之任之的,所以我猜测公子这么做是为了无双长公主。”
宋源开始说的时候还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待说到后来,却越说越觉得古怪,口中“咝”了一声,疑惑地喃喃道:“不对,若是照这个说法,那件事便与今天的事没什么关联了。”
卓印清手中把玩着锦囊,眉目舒展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深邃:“我做这件事,是为了太子翊。”
“太子翊?”宋源的背脊倏然绷紧,低呼出声,“若是战败了,最大的输家难道不是他吗?”
“太子翊当初率兵侵扰潼城,是为在战功上压他的二弟越王一头,屠杀手无兵刃的无辜百姓,不动一兵一卒,却可以拎着人头去凑战功,这般奸巧的勾当,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只是他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宁帝为了杜绝无双长公主与裴钧将军结盟的可能,为了削减长公主的势力,将裴钧派到边关去镇守。至此,战役从单方面的屠杀变成了两国交战。”卓印清口吻仿佛含着一块冰,冷得让人心惊胆战,“你站在彦国的角度,会如何看待此事?”
宋源仔细思忖了一会儿,凝眉道:“若是此战太子翊赢了,那军功还是他的,若是他输了……只怕会让彦帝对他失望。”
“何止是彦帝对他失望。”卓印清嘴角终于勾了勾,笑意却没有浸入眼底,“我若是只想让他失了彦帝的宠信,当初他在潼城作祟,以平民百姓的人头换取军功的时候便会让人将其点破。只是他毕竟是太子,此事又是丑闻,彦帝为了面子,必然会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湮没于无形之中,你可懂我的意思?”
宋源一震:“相比于直接戳破,太子翊挑起两国交战之后战败而归才是更大的丑闻。此事既然闹大了,即便彦帝有心去压,也再掩不住了。到时候不只是彦帝会对他失望,满朝文武都会将他当作一个笑柄,他失的不是彦帝,而是人心。”
卓印清点头赞许道:“人心这个东西最难揣测,原本不属于你的,你即便是硬拉过来,也会有还回去的一天。而对于那些依旧愿意站在太子翊身边的人……”卓印清挑着锦囊的手又向前伸了伸,“太子翊失利的消息一传回彦国,他们定然会为他着急。那个时候便到了我们的人行动的时间了,我们当然要提前做好准备。”
卓印清的计划一环接一环,无论哪一环,都是在将太子翊往绝路上逼。待到裴钧大胜之时,太子翊的境遇已然十分凶险,这锦囊中卓印清所谋划的下一步,就是压死太子翊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源搓了搓手,厢房正中的炭盆子分明烧得十分欢快,他却浑身发冷。心底隐隐有股亢奋在蔓延,宋源起身从卓印清的手中接过那个锦囊,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衣袖中。
卓印清一件事毕,将方才单独抽出来的信笺卷了卷,送到了烛火前。火苗倏然向上一蹿,飞快地将那张信笺舔舐干净。
宋源手捏着自己的袖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卓印清的动作,心思飘忽。
“怎么了?”卓印清抬眸看向他道,“可是还有什么没想通透的地方?”
“不……不是……”宋源先是否认,而后眼珠转了转,又飞快摇头道,“是……是。”
“你这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卓印清失笑,掏出方帕仔细擦拭着竹木桌案上的灰烬,一面擦,一面继续道,“有问题就麻利些问吧,待到一会儿院外的那两个浑小子回来了,我就要将你轰出去了。”
宋源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卓印清口中的浑小子是斐然和长庚。斐然倒也就罢了,长庚的身份特殊,在这隐阁之中,能将长庚唤作浑小子的,当真只有卓印清一人了。
心中如此想着,宋源还是忍不住将方才的疑问说出来:“听方才公子话语间的意思,这事对于太子翊来说怎么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众叛亲离,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事。”卓印清赞同道。
“那公子还说是为了他。”宋源口中低声嘀咕。
“否极泰来。”卓印清的神情漫不经心,眼尾精致的弧线却勾了起来,“好事与坏事原本只隔了一层窗户纸,戳破了之后,好事兴许就是坏事,坏事兴许就是好事,以后的事情,谁又能料得准。”
卓印清这话回答得相当不负责任,宋源倒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一本正经地琢磨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了。卓印清心思细密,加之所思所想也比常人要远许多,只要他不说,宋源即便绞尽脑汁,也猜不出他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便只能悻悻作罢,口中低低哦了一声。
“那便来说第二件事。”卓印清笑了笑,复又从镇尺下抽出一张信笺来,对着宋源的方向比了比,“宁帝选后。”
宁帝挑选中宫之主一事虽然说是大事,但其实与隐阁没有太大的关系,宋源负责为隐阁整合各路消息。在卓印清昏迷的这几日,他上报的许多条消息都比这个重要,却不知为何卓印清在吩咐完太子翊的事情之后,将这条消息单独拎了出来。
既然卓印清提了,宋源也不敢怠慢,坐在藤椅上听着卓印清的指示。
“这封信件上的内容书于三日前?”卓印清视线一扫信笺落款,问道。
宋源应了一声是,然后说道:“三日前今上从玉泉苑秋阅归来,宫中便开始张罗此事了。”
“三日……”卓印清沉吟,“如今进展如何?”
宋源回禀道:“如今还在拟名单画小像的阶段。此事发生在宁国内庭,再深入一些的消息我们的人也探不到,唯一能确定的是季尚书令的嫡女必然会出现在名单上,而做出最终定夺的人又是季太妃。当初季尚书联名百官将今上扶上皇位,如今一定会趁此机会亲上加亲,让自己的嫡女坐稳皇后之位。是以名单上的人数目不会低,但是中宫之主这个位置由谁来做,却是早就定好的,其他人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昨日卓印清在神思困顿之际,隐隐约约听到俞云双说今日要早些归府与姚永泰商议此事,如今见到了密报,倒也能证明他没有记错。
今上在俞云双的婚事上干涉良多,先后将她赐婚于淮陵侯世子与江永中之子,然后才在卓印清的刻意安排下赐下了他与她的这段姻缘。如今轮到了今上大婚,若是俞云双闷着声没有什么作为,卓印清才觉得奇怪。
此事正如宋源所说,皇后之位的人选既然已经被内定下来,再将其他人硬塞进去不仅没有多大意义,还会有帮别人做嫁妆的风险,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俞云双不会去做,但是既然她意欲干涉此事,干涉的结果必然不会让今上遂意。
卓印清没有留消息的习惯,每次阅完宋源送来的消息之后都会将它们销毁掉,这次也不例外。待到宋源将所有事情禀报完退下了之后,卓印清吹熄了蜡烛,将剩下的信一股脑儿地丢在炭火盆子里面,用火钳翻了翻看着它们彻底烧干净了,才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他神态安逸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面翻书,一面等着斐然与长庚二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