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周正群暗暗约了一个人,此人在春江算个人物,人称“万事通”。周正群在春江工作时,跟他有些交情,当时他还依靠这个人,挖出了春江一起腐败案,将江龙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五个人送进了法网。正是凭借这件事,周正群的政治威望才树起来,在几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被提拔为省级领导。
周正群跟“万事通”的谈话持续到午夜十二点多,具体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包括秘书杨黎,这一次也让他瞒住了。
次日,周正群按照自己的工作计划,离开春江,前往江龙县。江龙县是周正群的联系点,每年他都要下来一次。作为包点领导,周正群到江龙不只是检查教育工作,江龙生产生活各个方面,都跟他有关系。去年江龙受了灾,暴雨期间五处河堤决口,淹没农田二十万亩,冲毁房舍两千多间,六个村子被卷走,一万多农民无家可归,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几千万元。眼下梅雨季节马上要来,一进入六月,长江中下游地区将会出现阴雨连绵天气,受北方南下冷空气的影响,还有来自气热带海洋的暖湿气流作用,这一地区会形成稳定的降雨带。降雨量时大时小,有时甚至会暴雨成灾。去年就是防范不到位,思想上有麻痹,结果酿成大祸。今年说啥也得提前预防。加上江龙县境内的干流河道属于蜿蜒型,河道极不稳定,属重点治理河段。这次下去,周正群就是要检查对重点堤段、重点工程、危险河道等“两重一危”的治理与加固,对防洪与航运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必须抓紧解决,这事马虎不得。
车子是下午三点到达江龙的,江龙县四大班子的领导候在那里,县委书记和县长也是参加完庆典后,早周正群一步赶来的。一阵寒暄后,车队朝县境内的A5号堤段赶去。A5号堤段是最最让人揪心的一段河堤,全长二十六公里,是三条河道的汇集处,堤下正好是江龙县城。这段河堤从周正群当地委书记时就开始重点治理,到现在,隐患还未彻底排除。去年那场洪灾中,A5号段就差点决堤,是一万多部队官兵誓死保卫,日夜加固,后来拿人体筑起了河堤,才算是保住了江龙县城。那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江龙保卫战,周正群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心在狂跳不止。
车子率先来到朱家台分洪工程建设地段,这是江北省委省政府“十五”期间提出的重点治理工程,在江龙县和春江境内建设以朱家台分洪工程为主的一批分蓄洪区,将春江市的有效蓄洪容积扩大500万立方。同时抓紧完成乌龙嘴、天岘峡等具有防洪作用水库工程的建设,再配以涵闸建设,使江龙塈春江的防洪能力提升两倍。
工地正在加紧施工,周正群询问了一番工程进度,又到几个工段看了看,跟工程建设人员做了一番交流。再三叮嘱一定要保证工程质量,决不能让豆腐渣工程出现。负责工程建设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工程师,他激情勃勃地说:“请省长放心,工程质量我敢拿人头保证。”周正群满意地笑了笑,按照目前进度,朱家台分洪工程应该在汛期来临前就能竣工。回到堤坝上,周正群望住前面一群加固堤坊的农民说:“他们是不是去年受灾的农民?”
县长徐大龙赶忙道:“是他们,眼下青壮劳力已扩充到工程队伍中,他们的干劲很大。”
“生活问题呢,怎么解决的?”
“房子县上已建了起来,这个月就能分到农民手里,一共建了六个新村,每村安排二百六十户。”
“生活来源呢?”
“县上每月发放生活保障金,提供粮油等必需品,其他收入,就来自他们搞的工程。”
周正群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望着远处渺渺茫茫的江水,葱葱郁郁的山色,还有江面上不时出现的船舶,周正群内心起伏。这一带真是留下他太多记忆,从跟着夏闻天的那天起,他的脚步,就感觉整日在江堤上奔走,在山水间穿越。这片土地上种植过他的梦想,生长过他的爱情,也留下过他的痛苦和绝望。若不是夏闻天,他可能就陷在这片土地里走不出去了。这么想着,他的眼前浮出夏闻天那张严厉的面孔来,真是遗憾,孔庆云出事,他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帮夏闻天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惜他不能,他必须设法离事件远一些,再远一些,他甚至不能在这个时候去看夏闻天!
周正群心里掠过一层冰凉,他忽然感觉,自己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至少现在不是。又一想,这跟光明磊落无关,这是组织规定,是原则!
原则。他苦苦一笑,将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开,一门心思检查起工程来。
工程进展令他满意,质量把关也很严。周正群放下心来。看得出,经历了去年那场大洪灾,江龙县委、县政府的认识提高了不少,无论是资金投入还是群众发动,江龙县都走在了春江市的前列,这一点周正群寄予了充分肯定。当着省市陪同领导的面,周正群对江龙一班人特别是县长徐大龙,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我倒要看看,今年你这个大龙,能不能降住江龙。”查看完乌龙嘴水库,周正群兴致勃勃地开起了玩笑。周正群一轻松,随同人员的心情也放松下来。连续三天的检查,谁也捏着一把汗。大家都知道,周正群视察工作,跟别的领导不一样,他很少听汇报,更不会顺着你事先确定的路线去看。他很即兴,想看哪儿便去看哪,有时车子正跑着,他会突然停车,还没等你下车,他已跟工地上的农民聊了起来。他的这种即兴以前曾让不少领导出过丑,本来一切都是按排好的,就连农民说的话,脸上的表情,都提前做了排练,可他偏偏给你来个突然袭击,专挑那些在地方官员眼里是“硬骨头”“刺猬”的人了解情况。有次去上游的铜江县视察,本来按排是在一个叫五龙湾的村子检查村务公开,结果他的车子硬是开过了五龙湾,到黄龙台村才停下来。黄龙台村一点准备也没,村上领导对检查情况一问三不知,该上墙的没上墙,该公布的没公布,村民对此更是不满。那天周正群让黄龙台村村民围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告了一整天的状,听到后来,周正群心里的火终于压不住了,他问铜江县长:“这怎么解释?”铜江县长早已满头大汗,面对群众的诘问,哪还有什么解释,只能乖乖地等着挨批。
那次检查,黄龙县长丢了官,县委书记在全市大会上做了深刻检查。
县长徐大龙是去年灾情发生后从另一个县调整过来的,以前在那个县担任常务副县长,人很年轻,不到四十岁,大学读的就是水利工程建筑,让他来治理江龙,春江市算是选对了人。
不过周正群提醒道:“光有一股干劲还不行,一定要科学治水,要合理规划,要考虑到江边地区的综合治理和可持续发展。”
徐大龙频频点头。
三天的视察终于结束,从乌龙嘴水库回来,周正群本打算开个短会,总结一下,再提几条具体要求,就回省上。不管怎么说,他心里惦着孔庆云,惦着夏闻天,更惦着那封检举信。谁知刚回到宾馆,就让望天村的村民给围住了。
事后有人说,张兴旺等人能在江龙宾馆围堵住周正群,是县长徐大龙的安排。徐大龙不承认,周正群也不愿相信。
当时的情况是,周正群刚走下车,还没来及跟前来迎接他的江龙县接待办主任打招呼,望天村的村民哗就给围了过来。至于望天村的村民事先藏在哪儿,他们怎么就能一眼判断出车子是周正群的,接待办主任说不清,宾馆保安说不清,县长徐大龙当然也说不清。周正群事后说:“群众有事情,就让他们直接来,别拦啊挡的,不好,这不像是我们党的作风。”
这话是冲春江市常务副市长说的。见村民围过来,第一个跑上前阻止的,就是这位副市长。“都一边去,这儿是宾馆,不是自由市场。”副市长不喊这句还好,一喊,望天村村民不答应了:“宾馆怎么了,只兴你们当官的进进出出,不兴咱老百姓迈进一步?”说话的就是张兴旺。
周正群扫了一眼,见找他的村民有十七八个,他笑着说:“阵势还蛮大的嘛,是到上面说还是就在这说?”
“就在这说。”张兴旺很激动,他穿一件旧T恤,外衣搭在胳膊上,脚上是一双破胶鞋。
“好,进大厅吧。”周正群说着,就往大厅去,身边的春江市副市长急了:“周副省长,你可千万别听他的,他是——”
“他是什么,老虎还是狮子?”周正群脸上露着笑,不怒而威的目光紧盯在副市长脸上。春江副市长不敢阻拦了,不过他还是恨恨瞪了张兴旺一眼。
谈话便在大厅进行。一开始,张兴旺等人的言论很过激,先是骂地方政府,接着骂那些通过扩招骗他们钱的人,骂着骂着,张兴旺冷不丁说:“省长我问问你,你家里要是有三个孩子,花十多万供出来,没事干,你心里气不?”
周正群没急着回答,他在听,张兴旺等人到底要说什么?
“他家的孩子能没事干,龙生龙,凤生凤,他的怕不用念书,也一样当官儿。”有人揶揄道。张兴旺冲身后说怪话的矮个子瞪了一眼,回过目光,继续跟周正群说:“我们不是胡闹,也不是不讲理,我们就是想问问,当初政府说下的话,还算不算数?”
“政府答应你们什么了?”听清他们还是为扩招的事来,周正群心里有了底,脸上的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答应的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说着,张兴旺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撂材料,边翻边往周正群手里递。
“这是市上的文件,这是省里的,这是大学的招生简章。还有,这是当时的报纸,你看看,上面写得多好。”
这些东西周正群不用看也知道,全国性的扩招发生在1999年,当时的背景很复杂,原因也多,周正群印象深的,有两条。一是缓解劳动力就业压力,有观点认为,通过扩大城镇高中或高校招生规模,可延缓部分劳动力进入就业队伍的时间。另一方面,教育专家和教育部门也多次发出扩大高等教育规模的呼声,认为中国高等教育大发展的时机已经成熟,应该打破原有限制,给高校更多自主权,让更多被高考关在门外的学生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多种思潮的影响下,教育主管部门开了口子,出台了扩招政策。但由于调研时间短,政策准备不足,出台时间仓促,许多配套政策在操作层面上根本来不及运作,从而为扩招埋下了许多隐患。更可怕的是,省市地方官员把筹建和升格学校作为政府政绩和标志性工程,为扩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事情已过去好几年,关于高校扩招到底是对是错的争论仍在继续,各种观点仍在激烈交锋,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的孩子在扩招中上学了,而且是掏很高的学费上的,如今孩子就不了业,他们发出这样的质问是能理解的。
问题是,这是一个大课题,周正群解决不了。
张兴旺手里拿的,就是当时江北省教育厅长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篇新闻报道,那篇报道周正群看过,省上许多领导都看过,它被称为江北教育界的一件荒唐事。面对记者的提问,教育厅长竟极为肯定地说:“通过扩招进去的学生,政府有能力为他们提供就业机会,政府正在启动跟扩招配套的就业工程,相信等他们毕业时,能够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
这样的话,放在今天,是没一个官员敢说的,但那时,有人说了,而且还登在报纸上!
张兴旺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当时跟学校签的合同,合同上有一条:学生在学校修完规定课程,经过考试,成绩合格,取得毕业证书,由学校负责向用人单位推荐,保证百分之百就业。
有了这两样东西,张兴旺就觉得,望乡村就不了业的十多个学生,应该找政府讨工作。否则,政府就得退他们钱!
周正群并不觉得张兴旺在无理取闹,看得出,这是一个在上访中学了不少知识的人,尤其法律方面。因为他提出一个非常尖锐的话题:扩招是不是政府和学校合谋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让家长替那些新建起来的学校还债?如果是,政府就在欺诈!
张兴旺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完,也不难为周正群。他说:“我不想今天就要答复,我知道答复这些事儿难,你把我的信拿走,什么时候答复我,随你。”然后,带上一同来的人,走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
周正群更是感觉让张兴旺上了一课。
这一刻,周正群忽然想到一个人:黎江北!
当天晚上,他便将电话打给黎江北。黎江北在自己家里,一听周正群问张兴旺,黎江北说:“这个人反映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一个农民敢跟政府叫板,我想他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图热闹。”
“这些我知道。”周正群说。
“那你的意思是?”黎江北在那边问。
“你如实告诉我,张兴旺手中那些资料,是不是你提供的?”周正群也不怕黎江北发火,有些事他必须搞清楚。
“周副省长,你多虑了,我手头不少资料,还是张兴旺给的呢。”
“这怎么可能?!”
黎江北出乎意料地笑了笑,略带幽默地说:“怎么,你怀疑我在背后支使张兴旺?”
“不,不,江北你别那样想。”
“我是不这么想,但我怕有人这么想。”
回到省城,周正群第一个约见黎江北。江北大学边上的长江大饭店,周正群有一办公地点,私人会客多是在这里。
黎江北刚刚整理完一份材料,接到秘书杨黎的电话,匆匆赶来了。
“怎么,你也见到他了?”黎江北问。
“让他堵在宾馆门口。”周正群说。
“这个张兴旺,怎么跟谁都来这一套。”黎江北以揶揄的口气道。黎江北跟周正群算是老朋友,虽然周正群身居高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时两人会为一个话题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守着一壶茶,能聊到深夜。当初让孔庆云执掌江北大学的帅印,还是黎江北力举的。
“江北,我感觉这个张兴旺不简单,你实话告诉我,这人到底没有背景?”
“背景?你指的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江北,这次你得跟我说实话。”周正群忧心忡忡,从江龙回省城,一路他都在想,一个深山里的农民,居然对政策吃得那么透,而且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既不刁蛮,也不抢理,就事论事,论完就走。这在周正群遇到的上访对象中,算是很特别很有水平的一个。
也正是有水平,周正群才觉得,这个人绝不简单,他急着想从黎江北嘴里知道更多关于张兴旺的事。
这是周正群的工作习惯,每每遇到棘手事,他首先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寻着蛛丝马迹,查清事情的本源,然后再寻求解决的办法。他预感着,张兴旺很有可能是他一个大麻烦,也是江北省政府一个大麻烦。
这种预感虽然没有来由,但很强烈。
“江北啊,我这心里怎么不踏实?”周正群端起水杯,却没喝,端半天,原又放下,拿出香烟,递给黎江北。黎江北摆摆手,周正群才想起黎江北一年前就戒了烟,他叹气地摇摇头,自己这是咋了,怎么?
周正群自己点了一支,慢悠悠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道:“我省的高等教育,底子你清楚,这两年的发展你更是见证人。尽管对外说是取得了辉煌成就,但事实到底怎样,你我心里都清楚。”
黎江北没急着说话,这些天,他的心一直被这个问题揪着,周正群说的没错,事实情况比这可能还要糟,但他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谈,这个话头要是扯开,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他略一思忖,故作轻松道:“一个乡野草民,居然把副省长难住了,他在江龙没怎么难为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