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硕去货站取水果了,如柔也非要去。虽然小硕一再嘱咐让她在家好好地养身体,但她还是要去,说什么替他看着车,说什么即使卖水果,不也就是跟着吆喝吆喝嘛,成筐的往下搬水果她不管就是。她实在不愿意呆在家里,实在不愿自己呆在那个凄清的充满回忆的屋子。
两人取了些苹果,串庄卖了两天,居然卖没了。而且看那情形,就是再多取两三筐的话,也会所剩无几。小硕不禁埋怨自己:“怎么没多取两筐呢,唉,明天还是取苹果吧。”
这不,这天下午,两人很早就到了家。当如柔对着镜子梳那被风刮乱的头发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边脸肿了,忙招呼小硕过来看。
“哎呀,右边的耳朵也肿了,肿得都发亮了,要不要去医院?”
她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说:“不用。前两天我睡觉就觉得右半边脑袋疼,一阵一阵的,原来是耳朵肿了带拉的。”
“那你怎么没和我说?”
“没结婚以前,有个头疼脑热的,挺挺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那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要不然,你去给我买点儿消炎药。”
一会儿,小硕回来说:“我问过大夫了,大夫问我说你那耳朵上是不是有个小眼儿,是有吧?”见她点点头,又说,“她说那是耳前什么管感染,以后还得切去。”他又把手里拿着的一瓶药放在茶几上,坐在沙发上说,“给你买了瓶先锋,就这么一小瓶就12块钱。”
她拿起药看看,有些内疚地说:“老公,我竟糟钱了。”
他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搂着她说:“如柔,我是你老公,以后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比什么都高兴。”
第二天早上,小硕说什么也不让如柔跟着去货站取苹果,让她在家好好地养着。
于是,无聊的如柔便操起了自己的本行,开始写作,写日记,这才是她真正爱好的事业。当她听到隔壁接水的声音时,突然想起水缸里该没水了,于是,她下了炕,提着水桶走到院中的自来水那儿接着水。这时她看见休班的公公正蹲在墙角的那堆煤那儿凿煤,婆婆站在一边似是在对公公说着什么。
桂兰看见如柔在接水,走了过来,说:“我替你提吧。”
“不用。我半桶半桶地提,没事儿。”正好水已接了多半桶,她就换了一个空桶,提着那桶进了屋,然后她就拿着水舀子一舀子一舀子地往水缸里舀水。看着水桶里的水剩得不多了,就提着桶把水倒进了水缸里,就这样提了十一二个多半桶,才把那个粗粗的水缸接满了。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己能干的事总是自己干。
晚上,小硕看着如柔,突然又说:“吃了两天药怎么非但没消,反而又有些肿了呢。你没发现吗?”
听他这么一说,如柔仔细照了照镜子,真好像是又肿了些,而且右眼皮也肿了。
“我去叫大夫。”说着,小硕已走了出去,一会儿,就领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也就30左右岁,个头很高,也很精神。她自称阿花。她把药箱放在了炕上,看了看如柔的耳朵说:“耳前瘘管感染了,吃药也不管事了,得输液。”说着,她打开了药箱,拿出了一个松紧的小皮带,勒在了她的手腕上说,“输青霉素来得快也便宜,我给你做做皮试。”
小硕看着她做皮试问:“她这个耳前什么管的还得切去?”
“应该切去,不然以后它还犯。”
“那现在可以切吗?”
“不可以,得消肿以后。”阿花看了看如柔胳臂上的那一小块红色说:“青霉素你还过敏,那输什么呢?输白霉素和庆大吧。”说着,准备了起来。
“我们家也没有衣服架子,就把这个洗脸盆架子放炕上吧。”小硕说着,就找了几张报纸铺在了炕上,把洗脸盆架子放了上去。
阿花看了看说:“有点儿矬吧,那就躺着输吧。”她把输液瓶子挂了起来,输上了液。
看着她,如柔一笑,说:“坐那儿吧。”
阿花坐在了炕角上,问:“耳前瘘管,一般的都没事儿,就耳朵上有一个小眼儿嗨,你这怎么就感染了呢?”
“也许是因为做月子,一个月没洗澡吧。”
阿花摇摇头,说:“你这还是因为孩子,可能有点儿火,都到这儿了。”
第二天早上,如柔起来,忽觉得双腿奇痒,一个劲儿地挠也不管用,还是痒,而且腿上还起了小疙瘩。
小硕忙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痒。”
小硕看着她苦恼的样子,说:“那我今天不出去了,在家陪你吧。”
她一边挠着一边说:“你快出去吧。我一个人在家呆着,还得花钱,心里的压力就够大的,你还在家呆着,咱们怎么过呀?”说着,又掉起了泪。
“我不是怕你有什么事儿嘛。”
“我没事儿。呆会儿大夫还来输液呢,我问问她就行了,你去吧。”
他临走时一个劲儿地嘱咐:“大夫来了,问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当阿花又来了时,如柔便把情况向她一说。
阿花看了看她的双腿,说:“没事儿。”便又输了起来。当她输完了一瓶,把另一瓶又换上了时,说,“我还得赶着去给别人输液呢,呆会儿这瓶输完了,你就让你婆婆把针头给你拔下来就行了。”说完,她又把桂兰叫了过来,就走了。
桂兰是带着活儿过来的。她上了炕,一边补破袜子,一边和如柔说着话。
输完了液,如柔就下了炕,看了看炉子,又把昨天的剩饭蒸上。热了的时候,就和婆婆吃了起来。
刚吃完饭的桂兰突然“哎呀”了一声:“如柔,你的整个脸怎么都膀了?”
刚要去照镜子的如柔突然觉得浑身也痒了起来,而且奇痒难耐,撩起衣服一看,胳臂上、前胸、后背、腿上全是大片大片的红疙瘩。
桂兰看着,很是害怕,“我去把阿花叫来。”她匆匆地走了。
如柔使劲儿地挠着全身,想起自己的遭遇,流了泪。
桂兰带着阿花匆忙地回来了。
阿花看了看,说:“你这是过敏了,给你把这两片药吃了。”见她吃下了,呆了一会儿又说,“我先回去了,呆会儿再过来看你。”
桂兰看着她说:“那你躺会儿吧。”
如柔躺下了,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脸上很舒适的。突然,她看见如雪进来了,拿着一根嫩嫩的黄瓜,也没有和自己打招呼,就去喂自己的儿子。只见她咬了一小口儿黄瓜,去喂傲文,傲文就吃了。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吃黄瓜,她笑了,爬了过去,看着如雪一点儿一点儿地喂,又看着儿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吃。一根黄瓜居然很快就吃完了,就剩下了一个带着点儿黄瓜肉的根儿。而如雪却还是把它塞进了傲文的嘴里。她正要责怪她,却见儿子嘴一呶,把那个黄瓜根儿呶了出来,而且上面一点儿黄瓜肉都没了。她不禁笑了,抱着儿子亲来啃去。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她,费力地撩开眼皮,见是婆婆,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那个梦多美呀!她又闭上眼睛,努力寻找那个梦。
桂兰摇撼着她:“如柔,如柔,别睡了,我刚才又去问了别的大夫,他们都说过敏这事儿可大可小,咱们还是去医院吧。”
如柔真的好困,睁不开眼睛。而且她还想找回她的儿子,即使抱着儿子死去,对于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但婆婆还在叫她,她只好强坐了起来。
“秋杰他们赶集回来了,正吃饭呢。我叫他们把货卸下来,送咱们到公共汽车站点,咱们坐公共汽车去。”桂兰说完,走了出去。
如柔只好下了炕,去找钱。可打开抽屉一看,一分钱都没有。她走出去对婆婆说:“妈,钱全让小硕拿走了。”
“那我去借几百吧。”
到了公共汽车站点,却还不见公共汽车,秋杰只好又向前开去,当终于看见公共汽车了,他就停了下来,见她们娘俩上了公共汽车,便开着车回去了。
如柔正要掏钱买票,却意识到自己一分钱也没有。只好找了个座位坐下,把围巾往上抻了抻,又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但还是把头埋了下去。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这张脸。她觉得这车上的每一位乘客都是幸运的,独独自己是个被世界遗弃的人。
桂兰递给了售票员五块钱,见只找回一块钱,不禁不满地嚷嚷:“从站点坐,一人才两块。从这儿坐的,还跟我们要两块?”
售票员看了看桂兰,什么话也没说,抽出一张一块钱的票子递给了她。
而桂兰还在不依不饶地嚷嚷:“要我们三块也多着呢!”
如柔感觉得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婆婆,看着自己,窘得她恨不得找个车缝钻进去。
下了车,娘俩又走了很久,才来到了宏远的单位。
宏远出来了,知道了情况,就赶快向医院的方向走去。看见了蹬三轮车的,他站住了,问:“你们娘俩坐吗?”
桂兰看了看说:“不用了。这车忒颠。”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挂了号,进了急诊室。
一个胸前挂着牌,上面写着主任的医生问了些情况,看了看,就写了一张单子,递给宏远:“交钱去吧。”
如柔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多了,天已经很黑了,小硕还没有来。她不禁感到莫名的空虚与不安。她对婆婆说:“妈,我想给小硕打个电话,你先给我两块钱吧。”
桂兰看了看她说:“一会儿让你爸从他的单位给他打吧。”
如柔只好走了出去,蹲在外面,她好希望小硕能从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她走来,也好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突然又想起家中她的那条刚换下的裤子中好像还有几块钱,而因匆忙没有带来。唉,带来时多好哇,虽然只有几块钱,那也能够和他通通话,听听他的声音呀。她感到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悲感。
“卖苹果的来了!大伙看看来呀。又甜又脆的大苹果!”小硕还在卖力地吆喝着。虽然天已经黑下来了,可今天的买卖很不错,八大筐就剩下半筐了。他想卖完再回去。
见哥哥终于回来了,小茵忙说:“我嫂子输液过敏了,上医院去了。”
小硕愣了,“输液过敏?”他听别人谈过关于输液过敏的事。也曾亲眼看见过一个同龄人因输液过敏,抢救无效而死亡。他不禁害怕起来,赶紧跑向公用电话亭。
学强刚浇完麦子回来,正准备吃饭。
如雪忙说:“爸,刚才我姐夫来电话说我姐输液过敏上医院了。”
学强也顾不得吃饭了,忙问:“在哪家医院?”
“人民医院。”
“我去找出租车。”学强说着出去了。
“爸,现在都八点了,上哪去找出租车?”
在他们这个僻静的小村子,并没有出租车。在离他们这儿六七里地的那个村子倒是有,不过现在这么晚了,恐怕也没有了。但学强依旧推起了车子。好不容易地到了那儿,却发现一辆出租车也没有。他焦急地又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发现。站在凉飕飕的风中,他感到了寒冷,这才意识到刚才骑车子冒了汗,才发现他就穿着一件半袖的衫儿。他那件厚外衣,当他下地回来的时候就被他扔到了炕上。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了一辆出租车,虽然里面坐着人,可他还是欣喜地摆了摆手。但出租车司机没理他,他只好往回走。
见他沮丧地回来了,秀丽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摩挲着炕被。刚才她又给女儿那个庄的公用电话亭打了好几次电话,人家说女儿他们还没有回来呢。女儿到底怎么样了?无助充盈着她这颗做母亲的心。她只好在心中为女儿祈祷,千遍万遍的。
学强坐了会儿,突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忙找到了感冒药,吃了两片,又披上了那件外衣。当他觉得身体缓和了一些时,便向外走去。
“你去哪?”
“我让小生(他们当家子的一个兄弟)骑着摩托车送我去医院。”
“现在都十点多了,赶到医院就得十二点,那时,如柔他们也行回来了。再说,小生的摩托车又没有手续,万一有截车的,截住怎么办?再说,人家小生明天还得上班。”
“唉。”学强在炕角坐了下来,“咱们如柔?唉,但愿她没事。”
输液室很大,转圈都是大靠椅。每两个紧挨的大靠椅前就有一个活动的输液架子。在这儿输液的人也很多,有的看着报纸,有的在唠着嗑。见如柔他们进来了,看了一眼便又继续上了。
一个护士提着一个针管进来了,问:“谁是刘如柔?”
如柔站了起来。
护士向她走过来说:“先打一针再输液。”
如柔吓得一哆嗦,她总也忘不了,上次剖那个可怜的孩子后,医生给她打了三针,一天一针,那一针扎下去足足要疼上半个多小时。她忙说:“我不想打针!”
桂兰看了看如柔,对护士说:“一会儿不是输液嘛。这一针就别打了吧,她就怕打针。”
护士面无表情地说:“钱也花去了,不打就白搭了。再说,这针打下去也不疼。”
桂兰又对如柔说:“打吧,不疼。”
如柔只好褪下了一点儿裤子,可一看那尖尖的针头向着自己的臀部扎去,她又一下子坐了下来,趴在椅子背上,哭着说:“我不打针!”那样子,就好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护士笑了,说:“这针是管你身上疙瘩的。再说,真不疼,有的针是疼,这针真不疼。”
如柔只好打了,真的不是很疼。
当已输完了一瓶液时,小硕才匆忙地赶到。看着她,他不禁很难过。只好不再看她,和别人说起了如柔输液的事。
看着他终于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看着那脏脏的脸,想着自己,如柔又流泪了。
而别人已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这就算医疗事故了。病人已告诉她浑身痒,她还给接着输两瓶!告她去!”
“一告她就输!医疗费她花不说,还得赔偿精神损失费呢!”
“还不是医院的大夫呀!一个下岗的小护士就开起了诊所。护士哪有资格开诊所呀?”
“现在的人们,挣钱都急眼了!”
……
液输完了的时候,他们就回了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
早上起来,看着那浑身的大红疙瘩,如柔还是掉泪。
小硕忙安慰她:“今天咱们还去医院复查呢,没事儿的,啊!”
桂兰也进来了,坐在了炕沿上,说:“一会儿你们去医院,我也跟着去吧。”
“不用了,就小硕跟我去就行了。”然后如柔又对小硕说:“给妈一百块钱,昨天在医院里花的。”
“妈,小茵借我们的那三百块钱给了吗?”小硕想起来问。
“给了。昨晚上给我的。呆会儿你们不是还去医院呢嘛,把那二百也拿上。”说着,桂兰下了炕,“走,上那屋吃点饭去,吃完你们就去。”
小硕下炕走了。
如柔抹着泪说:“妈,你去吃吧,我不吃了。”
这时,就听外屋响起一个声音:“如柔昨夜也回来了?”
如柔忙跑了出去,扑在了那个身上,哭着说:“曼丝,我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
曼丝的眼里也含了泪水,摸着她的头发说:“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到了医院一复查,医生说:“耳前瘘管感染得很厉害,再说输白霉素都过敏了,说明她这是过敏性体质,得住院治疗。”
“不住院不行吗?”如柔知道医院里的费用太昂贵,对于生活拮据的她来说,她不能不考虑这些。
医生看了看他俩说:“这怎么说呢。你这半边脸都肿成这样了,不输液是根本不行。可你又是过敏性体质,万一再输液过敏,可就麻烦了。第二次过敏可不是第一次过敏那样了。”
如柔刚要再说什么,小硕已经说了:“咱们住院!”
可住院的押金却要两千,只带了一千多的小硕只好找了个医院里的熟人,先交了一千的押金。
如柔住进了“耳鼻喉”病房。
小硕说:“我去给你们家打个电话,叫他们带一千块钱来。”
如柔知道娘家也很难拿出这么多钱,但没吱声,看着他出去了。
大约将近中午的时候,学强一家匆匆地赶到了。
看着姐姐的脸膀得都横了过来,而且右边脸都变成了绛紫色,如雪扑了上去,抱住姐姐哭了起来:“姐,你怎么这样了?在家还好好的,这才几天呀!都不成人样儿了。”
秀丽看着女儿,眼圈也红了。
学强看了看女儿,气愤地对女婿说:“健健康康的一个大闺女给你们了,你看都啥样儿了?”又看了看周围,问:“你爸你妈呢?”
“他们昨夜里一点才到的家。”
“爸!”如柔知道父亲的脾气,忙说:“爸,今儿早上我婆婆说跟我们来,我没让她来,我公公今天上夜班。”
如雪抹了抹泪,指着姐夫:“我姐在我们家才住了那么几天,你就着急地把她叫回去,说让她给你做饭去!秋杰成天地在你们家吃呀住呀的,有他的饭吃,就没你的饭吃!我姐不给你做饭,你还不饿死!再说,你以为我姐现在是个好人呀,她这体格干啥了?”
“如柔这次住院,你爸你妈知道了没有?”学强铁着脸问。
“我还没说给他们呢。”
“啊,我姐住院你都不说给你爸你妈?你怎么不让他们拿一千块钱来呀?”如雪嚷。
“我妈他们没有!”小硕挺不满地也嚷了一句。
“没有就不给我姐治病了?我姐现在是你们家人了!”如雪出了口气,又嚷:“你妈小小气气的,买点儿油还跟你们要钱!你们买个车,还借给你们一千块钱,他们不使车呀?”
听着这些话,小硕也恼了:“我们坐月子,我妈他们就花了一千,你们是花一分花二分呀!”
“你说啥?我们花一分二分?你们坐月子,我跟你妈上医院来,就花了三百。你们上家去,你妈又买鱼又买肉的,又花了一百多。如柔还怀着的时候,我怕你们不舍得花钱,还给了你们二百,你还惦着让我们花多少呀!你还跟我梗梗着脖子!我不像扇你呀!”学强瞪着眼举起了巴掌。
秀丽瞪了一眼丈夫:“中了,别闹了!医院里不让闹哄。”
学强余怒未消地说:“你不是这么说嘛,走,我跟你给你妈打电话去,让你妈给你们拿一千块钱来,没钱就不给我们治病了?”
小硕委屈地哭了:“是跟你们借钱,又不是不还你们了,跟哪借不是借呀!”
秀丽插了话:“都是自己的闺女儿子,还提啥还不还的。老了又不是不指着你们。”
“你个大男子汉,哭个啥!怎么这么没出息!”看着女婿,学强叹了口气,坐在板凳上,低声说:“你们这日子过了哇?!”
看着他们因为自己吵了起来,劝谁谁也不听,如柔的心里很是烦乱,一个劲儿地抹泪。
小硕走了出去。
学强也跟了出去。
秀丽坐在了女儿身边,问:“昨天你们花了多少钱?”
“就输了四瓶液,花了不到一百块钱。”
“你们花的呀?”
“昨天我没带着钱,我婆婆他们花的,今早上还他们了。”
“我就生你婆婆这份气!自己的儿子媳妇儿住院了急需钱花,一百块钱就快追着要去!”
“妈,是我还他们的。我不想花他们的钱,也没想指着他们。今儿我婆婆就是给我拿一千块钱来,我以后也会还他们的。”
“你!傻死你吧!你不指着他们,他们老了不指着你呀!你要是还他们了,欠我们的也都还我!”
“妈,你别烦我了。”如柔一甩胳臂,又哭了。
学强和小硕进来了。
如雪递给了父亲一个板凳。
学强坐在了板凳上,看着如柔,也不由得责怪她:“你也傻嗨,浑身都痒了,那就是过敏了。你就还让她再给你输两瓶?对了,”他又扭头问小硕,“给如柔输液的那个大夫是哪的?”
“就是我们庄的。”
“把我闺女都输成这样了,她连面都不朝?”说着,学强的气又上来了,他站了起来,“如雪,走,跟着我找她去!咱们爷俩把她那个诊所给她砸了去!”走到门口,又招呼小硕,“你也走!你带着我们找去,到那儿,你告诉我们哪个是就行了。”
小硕刚要走,秀丽叫住了他。
秀丽走到丈夫跟前说:“你现啥眼去!到那儿给人家砸了,你出气了,人家告你去呗,凭啥砸人家诊所?”
“就凭她把我闺女输成这样了!”
“出事儿了解决事儿,看你瞎诈乎的。你看人家都看你呢。病房里不行闹哄。这准是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呢。如果上班的话,早把你当疯子抻出去了。”
学强扭头看了看那扒着门上的窗户往里看的人们,“啪”地踢了一下门,嚷:“看什么看!”然后他就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爱女变成了这般模样,他真不知该怎样发泄。末了,才叹了口气,坐在了旁边的空铺上。又过了好一会儿,扭头问如柔:“你还没吃中午饭呢吧?你等一会儿,爸去给你买你最爱吃的鸡肉。”说着,立了起来,打开门,又站住了,问小硕:“你也没吃呢吧?”
一直埋着头的小硕抬了一下头,没好气地说:“我不吃了!”
听着这句话的学强,鼻子又气得鼓鼓的了。他还想再发作什么,终于没说,走了。
秀丽这才对小硕说:“小硕,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脾气,你要是啥也不说,你爸闹哄两句也就到头了。你爸看着如柔这样儿,他也不好受。你还跟他梗梗着脖子,你就对呀?你还委屈得哭。”
“昨天给你们打电话,你们都不来,把哪吓得都会啥似的。”小硕还在抹着泪,“不就是我爸我妈在这儿陪着着嘛!”
“你还是嗔着我爸我妈没来呀?你说,你给我们打电话那时候,都几点了呀!爸出去半天,也没找着出租车,冻得爸都感冒了,后来爸惦着让别人骑着摩托车送来,又不知道我姐到底是在医院,还是从医院回来了,把爸妈急得给你们庄打了好几次电话。惦的一宿都没睡着,大早起又给你们打电话,知道你们还上医院,就又找出租车。又接到你的电话,让我们拿一千块钱,爸又上信用社把我挨撞剩得那一千块钱拿来了。你!你!你还这么着跟我爸我妈说话!换了别人,我早挠你了!”如雪一连串地说出这些话,脸都胀红了。
秀丽也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说啥话的时候琢磨琢磨,别想说啥就说啥。”
当学强买饭来时,正赶上病房查床,只好把饭放在了女儿旁边的那张桌子上。
一位医生看见了说:“桌子上不让放东西。塞抽屉里,都出去!都出去!”
查床的医生们走了,也不知在哪猫了一会儿的小硕进来了,坐在板凳上,抓起如柔的手使劲儿摩挲着他的脸。
看着他那红红的眼圈,如柔不由得一阵难受,哽咽着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我爸和我妹妹的气,啊!”
“我咋不生?”他甩开她的手,又委屈地哭了起来,“跟他们借一千块钱又不是不还他们,钱拿来了就是不借给咱们!这还是你有病,要换成是我,更坏了。”
她也哭了。“小硕,我爸不是不借给咱们,你……我承认我爸他们有错,可你也不是没有错。”
“我再有错,这是你住院呢!就从医院里跟我打?我委屈呗。”
“小硕,都是我不好,你也别怨我爸他们了。还有,这事儿你也别和你爸你妈说,啊!”
“我为啥不说呀!我就说!你爸还挑拨你跟我打离婚!”
“我爸什么时候说着?我爸不就是说个‘你们这日子还过了哇’,也是说我住院花钱呀!你别瞎猜了。”
“这还不是让你跟我打离婚?你爸还说‘先给我们好好治病。’”
“我爸什么时候说这句话了?”
“就是说着!你爸说完‘你们这日子过了哇?’就又说:‘先给我们好好治病。’”
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说了这句话,但她真的没有听见。看他那神情,父亲显然是说了,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承认的。否则,丈夫会记恨父亲的,而且说不定会把这份记恨从嘴里说出来,而父亲也会更不喜欢他的。其实,在这场说不清谁是谁非的“战争”中,自己无疑是个罪魁祸首,是自己以往对父母的诉说激起了父母对公婆的偏见。不!应该是公婆的自私、父母的自私,是家庭中对待儿媳、对待女儿的不同要求造成的,是一系列潜在的矛盾所引起的激化。看着他,她又说:“老公,不管我爸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我求你,就算为我,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父母。”
“为啥不告诉?我就告诉!”
“老公,你听我说,你如果告诉他们,只会增加我们双方父母之间的矛盾。真的,就当为我,好吗?”
“我不管!我就是说!”
听着他斩钉截铁的话,她不再说话,她觉得以后的日子也许更难,矛盾也许更多,但她无能为力。她所要做的,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保持缄默,保持一颗雪一样的心。就是不管受什么样的委屈,都要自己独自承受,不要企求别人来分担自己的痛苦。
当学强他们提着一大袋水果再次进病房时,看见女儿还在那么躺着,忙问:“医生也没说什么时候给你输液?”见女儿摇摇头,又问小硕:“你妈还没来?”
小硕点了点头。
当秀丽把那些水果放在桌子上,不经意地拉开抽屉时,发现了纹丝没动的饭,说:“怎么,你们都没吃饭?”说着,把饭递给了他俩,“不吃饭怎么行!不吃饭咱们还上这儿住着来干啥?还花不少钱!给!”
桂兰带着钱来了,和亲家他们打了招呼,就把钱递给了儿子,小硕接过钱就去补押金了。
学强问桂兰:“给如柔输过敏的那个大夫不来呀?”
“不然我去招呼她,但就怕她不来。”
“那你就说医院的大夫叫她,她不敢不来。”
“那好吧,我去叫她。”桂兰走了。
晚上,桂兰带着阿花来了。
如雪不禁想过去和阿花吵架,但被母亲抻住了。这时,进来一位高挑、漂亮的女医生,身后还跟着一位年长的女医生。漂亮的女医生对大家介绍:“这位是我们医院的主任。”说着,她又走到如柔身边,对主任说,“主任,她是耳前瘘管感染,输液又过敏了。你看,要用什么药呢?”
主任仔细地看了看如柔身上的斑点,说:“她这情况,就怕得疱疹,那是皮肤顽疾,可就不好治了。”说着,她又扭头问:“听说去叫那位给她输过敏的大夫去了,她来了没有?”
阿花向前走了两步,怯怯地说:“是我输的。”
主任看了看她,严厉地说:“人家病人都说痒了,那肯定是过敏了,还给人家输?”
“我以为白霉素没有过敏的呢?”
“你记着!没有哪一种药肯定说任何人用着都不过敏!病人只要有什么不良反应,就应该立即停止用药!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大意不得。”说完,走了出去。
看着那位漂亮的女医生跟着也要走出去,学强着急了,忙问:“医生,啥时候给我们输液?”
女医生微微一笑,说:“等一会儿。”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开着灯的病房里显得更加明亮,那雪白的墙壁也愈发显得苍白。
如柔看了看大家,说:“你们都回去吧,太晚了。”
学强爱怜地看了看女儿,说:“等给你输上液后,我们再走。”
这时,漂亮的女医生又走了进来,对大家说:“由于她是过敏性体质,连白霉素都过敏,我们也不敢贸然给她用药,我们主任说,准备用进口药。那药一般没过敏的,可就是价钱贵了点儿,一天得三百块钱左右吧。你们看?”
坐在空铺的一角,一直埋着头的小硕抬起了头,说了一句:“用吧,我就是卖血去也要给她治好了!”
学强没好气地瞪着女婿,好一会儿才说:“谁让你去卖血着!”
医生又说了:“即使用这药,我们也不敢保证她不会再过敏,你们还是签个字吧。”
学强和小硕走了出去。
当学强又回到病房,看着女儿那膀着的脸说:“小硕给你取药去了,一会儿就给你输液,你别害怕,在医院里啥事儿也没有。”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沓钱来,“这一千块钱也给你撂这儿,你好好治病,啊!”
“爸,这钱是如雪挨撞的钱,我不要,再说咱们家也……”
“不用你操心家里,你就好好养病吧。”学强把钱硬塞进了女儿的兜里。
当如柔终于输上液,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如柔不禁催父母和婆婆:“爸,妈,你们都回去吧,都这么晚了,你们几点到家呀?”
学强看了看那液体,问女婿:“今晚上输几瓶呀?”
“四瓶。”
学强又对女儿说:“我们看着你输这药不过敏后再走。”说着,他又看了看那液,问女儿:“滴得是不是有些快,要不要慢点儿。”
小硕把液滴得速度调慢了点儿。
秀丽坐在女儿身边,问:“输这液没反应吧。”见女儿点了点头,说:“我留下来陪你吧。”
“不用。你们都回去吧,就让小硕一个人陪着我就行了。”
见女儿没什么反应,学强他们走了。
如柔又对婆婆说:“妈,你也回去吧。”
桂兰说:“我呆会儿再回去。”
“妈,你去找阿花的时候,跟她一说她就来了?”小硕想起来问。
“我去的时候,她没在家,她妈在家。我跟她妈一说,你说她妈还挺生气地说‘你们家的这个媳妇儿还忒……你说这么多诊所,你们非找我们干啥?’我也挺生气地对她说:‘你们不开诊所是的我还找你们?’”
如柔听出了阿花妈的弦外之音,那就是“你们家的这个媳妇儿还忒败家”。也觉得她想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这一想,眼中又有了泪。
桂兰还在说:“她还说:‘干啥都行碰上倒霉事!小硕、小茵都有车,让他们开车了小心点儿。’也不知道她说这话是啥意思。”
“威胁我呢呗!”小硕狠劲儿蹙了蹙眉,说:“冲这也得告她!给我们输成这样了,连上医院看看都不看看!找她去呢,她妈还说这样的话!刚才阿花来,不就是空手来的嘛,她不该买点儿东西看看?一个庄住着,她要是惦着往好弄,买点儿东西看看,勤跑两趟,咱们人要是没事儿,这事也就过去了。哼!”
桂兰叹了口气说:“打官司没人可不行,人家阿花他们有门子。没门子她一个下岗的小护士能开上诊所?”
“有门子她也得讲理呀!”小硕的浓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这时,门被推开了,那个主任一边走一边问:“输这液没什么反应吧?”
“没有。”
主任又看了看如柔的身上说:“看来没事,接着输吧。”
桂兰看了看那个主任的背影说:“这个主任还挺好。”
当把第二瓶液输上时,宏远进来了。
“爸。”如柔轻轻地唤了声,但觉得此刻的公公有些异样,面容竟异常地沉郁。
宏远看了如柔一眼,对桂兰说:“你家去吧,今儿我上夜班,家里就剩下小茵和秋杰。再说明早你还得喂猪。”
桂兰看了看儿子和媳妇,说:“不然,我就明早起再回去。”
“你快家去吧。秋杰的车还在下面等你呢。”宏远不耐烦地说。
桂兰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走出医院,宏远又冲她吼:“你不知道今晚就剩下秋杰和小茵两个人了吗?万一?”
似乎在很广泛的一个范围内,都流传着这样的迷信:如果未婚的男女在女方家发生性关系,势必会导致女方家庭内的成员遭受不幸。
桂兰也是明白的,也曾告诫过女儿多次。她一下子明白了他,走向不远处的秋杰的车。
看着丈夫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如柔说:“老公,你睡会儿吧,我自己看着。”实际上她也困得不行了。
小硕使劲儿揉搓了几把脸,强打精神说:“我看着吧。”
直到夜里两点多,液才输完了。可她突然发现那只输液的手全都肿了,连手腕都肿得老粗。她害怕极了,忙让他看。
他叫来了值班的护士,护士说串皮了,没事儿。
她看了看就在这么一小会儿就躺在另一张空铺上睡着了的他,看着他那种由于疲倦而任意地一躺的大字形的姿势,她下了床,替他把鞋脱了下来,又小心地把他身底下的毯子抽了出来,替他盖好。就那么静立在他的床前,一滴泪流了下来。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他。
第二天早上,大约九点多钟,学强进来了。
如柔忙坐起来问:“爸,你怎么又来了?”
“心里总好像挂念着什么,就又来了。”说着,学强坐在板凳上端详着女儿,又说,“脸好像消了点儿。”又问,“昨晚几点输完的?”
“都两点多才输完的。你看,手还串皮了。”
看着女儿那由于串皮而肿胀的手,学强站了起来,从床底下拿出了脸盆,接了些热水回来,把毛巾从里面浸泡了会儿,拿了出来,拧干,折叠了几番,放在了女儿的那只手上说:“呆会儿输液了输那只手,手别总乱动,不然还会串皮。”
看着父亲那稀少的头发,如柔的眼睛湿润了。“爸!”
学强扭头看了看左右,问:“小硕呢?”
“他刚出去。”
正说着,小硕推门进来了。看见丈人叫了声“爸”,又递给如柔一张条子说:“医生说让做心电图去。”
学强说:“走,我跟你们去。”
当爷仨推门出去的时候,如柔看见了下夜班的公公,他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灰大衣在前面来回地踱步,显然是看见了他们。看着他那沉郁的样子,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担忧:她好害怕他会不理自己的父亲,她希望他不是心胸太狭隘的人,至少不要在她的面前表现出他的狭隘。然而,当他们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她还唤了他一声“爸”,而他也没有和父亲说一句话。她突然觉得浑身燥热了起来,无法排解的燥热。她替父亲感到了尴尬,感到了愤怒。她觉得任何人都不可以如此冷落自己的父亲。而父亲却似没有感觉地依旧和小硕在找心电图室。回头看看公公,他正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她忙对父亲说:“爸,你快走吧!不用你跟着找!你快回去吧!”
“我看完你的心电图结果就走,啊!”
她一边往外推着父亲,一边几乎是嚷:“爸,不用!你别找了!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但学强还是等到女儿做完心电图,得出“正常”的结果才走的。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她的泪“哗”地流了出来。回到病房,看着公公,尽管对他不满,但还是唤了声“爸”,她才不像他那样心胸狭隘呢。然后就斜靠在床上,也没听他们爷俩之间的谈话,只是悄悄地流着泪。她不知道这两家的矛盾该如何缓解,如何收场。她第一次觉出了自私的可怕。当公公走后,她问:“你把昨天的事告诉你爸你妈了?”
他满不在乎地说:“昨天我打电话就告诉我爸了!我爸我妈是我最近的人,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可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
“我不管!我憋在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