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终于搬过来了,看着那摆放的很是齐规的一切,如柔高兴地搂着老公又蹦又跳。她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开始。
教育局内的人擦肩接踵,自学考试的莘莘学子们,翻看着成绩单,有的高兴得蹦了起来,有的只是叹息。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青春的悸动,一种对知识的渴求。
如柔又报了两科,一科是“现代汉语”,一科是“文学概论”。然后又把去年订的书取了回来,回到了她的所谓书房:这里,堆着一些陈年的麦子,一个旧饭橱,一个破茶几,只有一张写字台,以及写字台那面墙上挂着的几张条幅,也算有一股书香气。展卷于案,诵读屈原的《离骚》,感受着他“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崇高的精神境界;诵读李清照的《声声慢》,感受着她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丧夫之痛与国家残破、故土难回的深切哀怨……小小的斗室似云集着无数的志士,让她感受着超越时空的心灵的默契。在这里,她又找回了她自己,她可以不去考虑世俗的一切:别人对她的揶揄,别人对她的误解,别人身上那金晃晃的令她感到刺目的一切。但是,从书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又真实地感觉到她不得不接受世俗的一切,她不得不为生活而焦灼。
这一天,她独自去了娘家。
“如柔,你怎么个人来了?”
“小硕垒洗澡塘子呢。”
“给你手巾,你看你那汗出的。”秀丽心疼地说。
“妈,我爸到底给我们找到班了吗?”
“你爸比你还着急,这不,你爸又出去托人去了。”
“妈,我先去洗澡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妈,我想凉汤吃了。”
看着女儿的娇态,秀丽笑着说:“那妈就给你做凉汤吃。”
如柔洗澡回来,对正揉面的母亲说:“妈,你们应该给我婆婆他们填宅吧?”
“我们填哪门子宅呀?”
“妈,亲家不是最近的亲戚呢嘛,我婆婆他们搬过去也快两个月了,你们别一分钱不花!”
“该花我也不花!”
“妈,你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呢?”
“我想起你婆婆公公就是气!跟婆家人弄得狗屁不是,跟自己的亲哥哥也弄不一块儿,你说,啥都赖别人?”
“妈,就算他们都不对,再不对,可我跟了小硕,你们就是亲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说你住院的第二天,你爸看你去了,你公公大摇大摆地就是不搭理你爸,你爸回来那个气呀!气得好几天都没好好地吃饭,心里总像堵个大疙瘩似的。”秀丽把面板放在地上,开始擀面,“你爸都不让我跟你说呀。”
“妈,那天的事儿也不能全怪小硕,你说我住院,我爸和我妹妹还总闹哄小硕,有必要嘛。小硕跟我一个劲儿地哭。”
“他要是一句话也不说,你爸和你妹妹闹哄几句也就完了。你看他?唉,不说他了。再说,你爸和你妹妹不也是心疼你嘛。”
“好了,好了,那天的事儿,咱们不提了,不过,妈,你就是再怎么不乐意,为了女儿,你也应该给我婆婆他们填宅。哪怕给50块钱呢。”
“我一分钱也不给!”
她只好不再言语,后来看着母亲的衣裳都沾在了后背上,她说:“妈,来我擀吧。”
秀丽擦了擦额角的汗,说:“你到家了,妈啥也不让你干,你别气着妈就行。”
“妈,你对闺女总是这么好,给闺女花钱了,多少钱都舍得。真的,妈,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花,那就只好我花了,到时候就说是你们给的。”
秀丽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说:“你有钱了你快花去!你爸说得真是没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下夜班刚进家的如雪笑着接了下一句:“嫁个扁担挑着走。”
临回家的时候,背着母亲,她又不得不跟妹妹借了50块钱,但自然也没告诉她干什么。
回到婆家,如柔对正在炕上躺着的桂兰说:“妈,今儿我回家了一趟,我妈让我给你们捎50块钱来了,就算给你们填宅吧。”说着,掏出了钱。
桂兰一下子坐起来说:“哎呀,我们不要,留着你花吧。”并把那钱一个劲儿地往如柔身上塞。
“这是我妈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说着,如柔又把那钱放在了炕上,“本来我妈想上我们家去了,再上这院看看来,今儿我回去了,就让我捎来了。”
又一天,桂兰发愁地对儿子他们俩说:“你们说小茵非得跟着秋杰,咋办呢?”
“那有啥不好办的,她要是非得跟着他,让她跟着好了。”小硕说,“咱们谁也别管了。”
“唉,没想到闺女也让人这么操心。你说,我有心不管她吧,唉,又觉得她挺可怜的,你看那孩子从一跟秋杰搞对象,多瘦了啊。”
“你可怜她,她可不可怜你呢。”
桂兰没理儿子,对如柔说:“你看呢?”
“感情这回事,唉,她既然铁心了,就成全他们吧。他俩的这份感情也挺让人感动的。”
小硕瞪了她一眼,说:“感情?感情能当饭吃呀!没房子没地,用啥吃饭呀!”说着,又自嘲地笑笑,“人家小茵不是说了嘛,卖鸡蛋都饿不死人嘛,那快让他们卖鸡蛋去!”
“小硕,如柔都不说别的,你当哥的,也啥都别说了。我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都管不了嗨。我今儿跟你们说的意思就是,你们说,秋杰来了,还真让他租房去,大老远的投奔咱们来了?”
小硕恍然大悟。“妈,原来你还是这个意思呀!你还是惦着让他住咱们家呀!妈,你,你也活这么大岁数了,他住咱们家,算咋回事?是算他们结婚了,还是算你们把他招过来了?”
“我不是心猜省他租房了嘛,挣钱本来就不易,他再租房?就是让他每月交咱们一半的房租,他也合算,咱们也划得来嘛。”
“妈,这不是钱的事儿!你也跟别人打听打听,有这样的事吗?”
“妈,你也别听小硕说的,你认为咋办好就咋办。”如柔说了一句。
“你看,小硕就让?”
“妈,你也别跟我再商量了,这事绝对不行!”
桂兰冲儿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中了,中了,他来了快让他租房去!你们也都给我走着,我嫌心窄!”
学强和秀丽坐着振新的车来女儿家了。
“爸、妈!”如柔高兴地跑了出去。
秀丽把拎着的两食品袋东西递给了女儿。
她打开一看,说:“妈,把菜都给我们买来了。”
正里里外外打量着房子的秀丽说:“不省得你们再去买嘛。”
她把菜放在墙角,随父母进了倒座。一边指划一边说:“爸,妈这间是厨房;这间呢,本来我想在这屋垒个洗澡塘子,可小硕不让,说要是你们老了,就在这屋给你们搭个火炕。你看,你女婿想得多周到呀。”
老俩口笑了。
“以后爸妈还行住我们家呢。”如雪在后面插了言。
她回了回头,笑着说:“你不是说不上我们家来嘛?”
如雪给了姐姐一小拳,就拉着振新看电视去了。
进了正屋,她说:“爸,妈,你们看,就我们俩也挺宽敞的吧,就是你们都住下也住得开。”
小硕洗了一盆桃子端了过来。
见他们吃着桃子看电视去了,她把丈夫叫了出来,说:“小硕,你去叫叫你爸,你妈,吃完饭,我爸我妈还想上那院看看去呢。”
“他们肯定都赶集去了。”
“我知道,你去集上叫吧。车要是出不来,哪怕叫你爸一个人来呢,也显着好。”
小硕骑车走了。
她进了屋,又对父母说:“爸、妈,一会儿我婆婆公公来了,吃完饭后,你们上我婆婆他们那院呆会儿去,啊。”
秀丽把一个桃核扔在了地上,瞪着女儿说:“你跟如雪借了50块钱给你婆婆他们,我还没说你呢?上他们去,不去!”
“妈,你们怎么都这样呢,你们就不能为我考虑考虑?”她蹙着眉说,“妈,哪怕你们就从他们呆一小会儿呢。”
秀丽又要说什么,却被丈夫止住了。
学强说:“中,我们上他们院看看去,行了吧,我的大闺女。”
她开颜一笑,扭身要走,又回过头来对妹妹说:“如雪,跟我择菜来。”
如雪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唠叨:“你可真是眼里没闲人。”
宏远和桂兰终究没来。
……
人去楼空,整个屋子立刻安静了下来,在那所谓的客厅里摆着的未收拾的饭桌上一片狼籍,如柔一个人喝着啤酒。啤酒实在太难喝了,她又不得不夹口那散发着余热的菜来压一压。父母好歹吃了几口饭,就赌气走了。她挽留他们,哪怕多呆一会儿,说不定公婆已经回来了,回来了说不定会先来这儿,或者一会儿就该来了,但就是挽留不住他们。她知道,公婆实际上也不想见自己的父母,只是以车出不来作为一个无谓的借口。实际上她的父母又何尝想见他们,只不过是自己从中周旋,想让他们在这张饭桌上化干戈为玉帛。而人太难做了,他们又都太自私了。他们谁也不来体会一下她的感受。父母!公婆!她苦笑着,又仰头强咽了几口啤酒。两瓶啤酒干了,另一瓶啤酒又消下去了大半瓶,她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酒量,虽然头有些晕沉沉的。而在这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了酒的好处:她看见了小翔宇喊她妈妈,张着双臂向她扑过来。突然,翔宇又变成了另一个孩子,长得极像小硕的孩子。“啊,我的宝贝儿。”她伸手去抱,一个空啤酒瓶被碰了下去,一声清脆的响声使她明白刚才是一个幻觉,于是又仰头强咽了几口啤酒。
秋杰到底来了,在距宏远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里面有套破家具,有张破床铺,有台黑白电视机。就他自己来说,一个月50块钱,还不算贵。而小茵自然也恢复了往日的欢笑,在母亲面前挑衅似地唱几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弄得桂兰又是气又是怜。但小茵却也不时地为秋杰的工作发愁。这会儿,她对母亲说:“妈,要不然,叫秋杰和咱们卖货。”
桂兰沉默不语。这点儿,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她问:“那咱们是合伙,还是单卖?”
正上母亲这来的小硕听到了,问:“什么合伙,单卖?啊,是说秋杰吧。”
桂兰对他说:“你说你们找了半年班,也没找着呢。秋杰找班得更不好找,小茵惦着让他跟着我们卖货。”
“妈,让他跟你们卖货是中,不过你别跟他们合伙,事儿多,再说再加上钱的事儿。你就个人卖你个人的吧,他们俩爱从一块卖就从一块卖。”
“嗯,我也这样想。”
小硕从饭橱里拿了一个馒头,就着饭桌上的剩菜吃了起来,问:“妈,那这车是不是也应该让秋杰掏一份?”
一句话气得桂兰不知说什么好。“小硕,你!你说你咋这爱管事儿呀?秋杰从家出来时带的钱,就够那个路费钱。那一个月的房租都是小茵先垫上的。”
小硕把身子转了过来,说:“妈,那当时如柔想跟你们卖货,你咋让我们摊一份呢?当时我们家还有车呢。”
桂兰一连好几个“唉”,接着说:“你咋就不替妈想想呢?”
“那你咋不替我们想想呢,这一年多,我们不是忒难呀!”
“忒难是你活该!你们不去挣呀!”桂兰气恼地嚷。
小硕把那刚要张嘴去咬的馒头甩在了桌子上,赌气地走了,而那少半个馒头在桌角边打了一个圈,钻进了饭橱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