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地区盛行巫蛊之术,种类繁多,奇异诡谲,其中有一种最为独特。
若心上之人离乡远行,痴情的女子怕其变心不归,便会将自己的一缕青丝焚烧成灰后喂食给蛊蚕,然后将蚕丝两端分别系于两人手指上。数日后,蚕丝不见,化作指尖上的一圈红痕。如此,无论身在何方,纵使万里之遥,亦能感应到彼此的思念。
若离人在三年之内归来,则红痕消失,蛊毒自然解除;若逾期未归,则蛊毒发作,两人俱会命赴黄泉。
这种蛊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叫做相思引。
人尽皆知,离槿坊坊主钟离槿一双巧手可夺天工,织锦刺绣栩栩如生几可乱真,却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从不绣鸳鸯。
这天,离槿坊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听说钟姑娘刺绣之技无人能比,却从不绣鸳鸯,不知是否当真如此?”女子一进门便这样说,听起来似是夸赞,却显露出隐隐的锋芒。
离槿面色不变:“当真如此。”
“哦?这倒是奇怪了,”女子秀眉一挑,“鸳鸯是吉祥之物,别家绣坊都趋之若鹜,钟姑娘怎么反倒会唯恐避之而不及呢?”
“离槿技疏艺陋,绣不出那吉祥之物。”
离槿不愿与她多做纠缠,转身过去,却见那女子抢上一步挡在她的面前:“不知道钟姑娘可曾听说过南疆的拜月国?”
离槿心口一窒:“略有耳闻。”
“拜月国与中原习俗不同,向来崇尚女权,由最小的公主继承王位。前任国君璇玑女帝育有一子一女,两兄妹原本感情甚笃,后来兄长却以迎娶邻国公主莫琉芸为条件暗中勾结相邻的琰晟国,引兵入境,夺取了其妹的王位。”
女子顿了顿,继续说道:“据我所知,那个公主最后流落到了中原,改名换姓,开了间绣坊,叫做……”
“离槿坊。”
她的声音极轻,落在另一个人的耳中却似惊雷轰鸣。
“你究竟是谁?”离槿压低了声音,袖中的绕魂丝已经蓄势待发。
“我只是想要一幅鸳鸯刺绣。”
许久后,她缓缓点头:“三天。”
“好,就依你所言。”女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房间里,离槿对着空白的锦缎犹豫许久,终究还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怎么办?影儿,我绣不出……”
她对着架上名唤影儿的云雀喃喃自语,影儿咕噜一声,漆黑的小眼珠转动着,似是听懂了一般。
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绣鸳鸯。
尤记得当年初学刺绣时,她绣了一幅鸳鸯戏水图,又配了两句诗,兴高采烈地拿给那个人看。然而他却皱着眉头,说:“粗劣不堪。”她大为伤心,哭着将那幅刺绣扔掉了,自此后再也没有绣过鸳鸯。
而如今……
烛光下,离槿展开手掌。玉指洁白纤长,左手无名指上却有一圈细细的绯色印痕,如沁血的伤口,触目惊心。
望着手掌,女子有片刻的失神——她身上的相思引即将时满三年,她所剩的时间,已寥寥无几。
经历过悲欢离合,体会过世情冷暖,她对这万丈红尘早已没有什么眷恋,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在相思引另一头的人。
冷风自窗口灌入,桌上的烛火陡然熄灭,离槿起身关窗,却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逝。
她心头一惊,点足自窗棂一跃而起,循迹而去。
然而片刻间,她的身体已经不能行动——那个人的动作极其迅速,已从背后封住了她的穴道,然后抽身离去。
“影儿!”离槿大喝,云雀影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掠出,在她的背后穴位处猛啄一口,一阵剧痛袭来,她的身体已恢复了行动能力。
眼见那个身影已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离槿罗袖一扬,那人的身形忽然一滞,仿佛被什么牵绊住了。他凌空翻身,同时袖中一片清光闪过,身子几个起落后便没了踪影。
夜阑露重,离槿的手指上缠绕着一根透明的丝线,另一头已经断了,在风里飘摇。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由于夜晚透骨的凉意,还是方才与那人的相遇。
他的武功身形,还有手中那把微泛清光的刀……这一切她都太熟悉了。正是因为熟悉,却反而有了些怯然。
是他,真的是他……
黑夜里,仿佛横亘着什么无形物质的东西,重重地压在心上。
愣忡了许久后,离槿长叹一声,翻身落地回到房内。黑暗中,“咔”的一声轻响,仿佛是机关被打开的声音。
下一刻,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房中。
三天后的夜晚,神秘女子如期而至,看到刺绣后甚为满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离槿的目光落在空气里,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那些已然褪色的曾经。
刀戟声共丝竹喑哑,当卫兵慌张来报皇城已被邻国军队包围的时候,宫里正在为她举行登基大典,随之便是无数身穿戎装的军士涌入殿内。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眼前突变的一切吓到,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入哥哥钟离楠的怀里。
母亲去世后,他是她唯一的至亲,最深爱的人。
哥哥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往常那般温和地安慰着因调皮而受到母亲责罚的她,然后抱起她,坐到了大殿中央的王座上。
他的手指修长温暖,蒙住了她的双眼,然而好奇的她悄悄睁开眼睛,透过他的指缝,看到了一片触目的红。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样鲜艳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如同西斜的残阳,又如同那枝染血的木槿花。
刀剑交鸣的声音伴着声声凄厉的呼喊冲击着她的耳膜,接下来是长久的寂静,再然后,她听到了山呼万岁的声音。
彼时的她尚且年幼,不知道这个变故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仍是公主,哥哥依旧待她极好,时常来她的寝宫看望她,带来不计其数的新鲜物什哄她开心。
日子流逝,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直到她遇上那个人。
顾影。
曲径通幽处,有风声回响,青竹在风中摇摆,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影儿忽然叫了一声,跃上她的肩头。回忆被打断,离槿心头一跳,竟有恍惚的惧意,仿佛有什么期待经年的东西近在咫尺,然而脚步,却迟迟没有向前挪动一分。
近君情切。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风中夹杂着的一声低低的呻吟,再也无暇多想,她立即上前去。
那一丛青竹下,玄衣的男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已然昏迷。他身上生气极弱,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她几乎以为他已是一个死人。
他的左手紧紧地捂在心口,即使昏迷,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似是因无法忍受心口剧烈的痛苦而如此这般。
她的目光触及到他的左臂,心口一颤,几近窒息。
那是他,却又不是他。
三年未见,他瘦了许多,月华落在他的脸上,使他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容更显苍白,眉间有若隐若现的煞气,即使紧闭着双目,她亦能感觉得到那种冰雪般的冷意。
她将指尖搭在他的腕上,不由又是一惊。他的脉搏微弱且紊乱,表明他平日身体状况已经不容乐观,此刻又身中奇毒。
——这毒,唯有她调配得出。
几天前,那神秘女子来要鸳鸯刺绣时,离槿就觉得有些蹊跷,便在刺绣上下了毒。这毒虽不致命,却极其难解,离槿料定女子为了解毒定会回来找自己,如此一来,真相便可得知。
然而,中毒的,却是顾影。
离槿心下已经明白了一半,轻叹一声,将他搀回房里。
看着他睡梦中的容颜,细微而清晰地疼痛漫过她的心底。她想抚平他睡梦中依然深蹙的眉头,却终究将抬起的手再次放下。
她印象中的他,绝非这样的。
她尤记得,他们相识在几年前的一个春日。那时的她因厌倦了皇宫中的生活,偷偷溜出去玩,却不慎在一个密林中迷了路,正在心急时,听到了不远处吟诗的声音。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她脱口接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谁?”溪边的那个少年一跃而起,拔出了腰间的刀。刀身微泛清光,状如弯月。
她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眼神,如他手中的刀一般,虽散发出凛冽的寒意,却纤尘不染,如澄澈的溪水,如皎洁的月光,映照到人的内心深处去。
这样的眼神,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
她愣住了,甚至忘了回答,直到他手中的刀搭在她的脖颈上时,才结结巴巴地告诉他自己迷了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
他蹙眉将她审视了一番,终究喝令她离开,手中的刀却一直没有松开。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我、我不知道回去的路……”
“闭上双眼。”
她依言闭上双眼,随即感觉自己被他拦腰抱起,不由轻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不由悄然睁开了眼,然后又很快闭上。
他抱着她飞掠在密林顶端,目光直视着前方,眉目间俱是冷厉和决然。
“到了。”片刻后,他将她放下,“刚才若是你睁眼的时间再长一些,或许就已经死在我的刀下了。”
她心头一惊,想说些什么,然而那个身影却已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房间内,女子想起几年前与他的初遇,不由无声轻笑,但笑容还未绽开,就已经冻结在了唇边。
有凛冽的杀气自窗外袭来,直扑向她的心脏!
离槿一跃而起,抽身闪避,然而那道杀气却在距她还有存许远的地方忽然衰竭,随即骤然散去了。
“咚”,重重倒地的声音传来,在袭击她的那个人倒地前的一刹那,离槿看清了她的面容——竟是来向她索要鸳鸯刺绣的那个女子。
四周是一片虚无,所有的一切都是飘渺而游离的,唯有那个木槿花下的身影一直是那样清晰,真实到接近虚幻。他分明感觉她已经近在咫尺,却又倏然远去了。
一阵钝痛传来,他不由自主地按紧了胸口。
恍惚中,他看到了那个在大雨中苦练武功的小男孩。大雨侵盆,他无数次摔倒,又无数从泥泞中爬起来,握紧手中的刀。
那就是儿时的他。
小时候,他最不明白的事,就是为什么同为琰晟国的皇子,哥哥锦衣玉食,他却要苦练武功,经受风吹日晒,雨雪风霜?他问遍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声叹息。
后来,哥哥失踪,不知去向,那时的他尚且年幼,不明白其间种种,心里竟是有一些窃喜的。
十七岁那年,他被父皇派遣去邻国拜月,伺机刺杀璇玑女帝,却传来了皇子钟离楠弑母篡位的消息。随后,他接到密令,刺杀钟离楠的妹妹、拜月国公主钟离槿。
他隐居在拜月皇城郊外的密林中,并在周围设下五行阵,谁知却被一个陌生的少女误打误撞走了进来。他不愿伤她性命,便出言恐吓,希望她能因惧怕而不将此事外传。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几天后,忽然有大队官兵包围密林,逼他现身,紧接着,国君的圣旨捧到了他的面前,封他做公主的近身侍卫,时时守候左右,片刻不得离开。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那天偶遇的那个少女就是钟离槿——他要杀的人。
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又同样这么无奈。
进宫后,他对她刻薄冷落,频频出言中伤,希望她能厌他,恼他,甚至恨他。然而,每每看着她流泪跑开的时候,他的心中都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他可以欺骗别人,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须臾间,物换星移。
“咳咳。”胸口里仿佛有千百把利刃搅动,连呼吸都带着痛意,玄衣男子撑身坐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又做那个梦了……
他环顾四周,发觉这是一间装饰简单的房屋,房里寂静无人,只有一只云雀在不远处的架子上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珠转动着。
他想到那晚她口中唤出的名字,影儿。
影儿……
心口又疼起来,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这些年来,他的命运不是也正如这般吗,受人操控,身不由己。
屋外风声呼啸而过,一直安静的影儿忽然一声啼叫,展翅飞了出去。
他的心莫名地慌乱起来,挣扎着起身下地,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眼疾手快,扶住了身旁挂有一幅云纹织锦的墙壁。
伴随着一声轻响,墙壁往后凹陷进去,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洞口。空气中有木槿的暗香幽幽浮动,却夹杂了一丝奇异的腥甜。
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缓缓地走了进去。
密室中央有一个水潭,潭中的水呈现绯色,依稀看得出水中似乎有一截莲藕。
他的手心已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步。
“不!”
女子的惊呼声自身后传来,然而为时已晚,他已经看清了水中的物体。
——根本不是什么莲藕,而是一截人的手臂!
手臂自根部断开,整体都泡在水中,却没有一丝腐朽的痕迹,仿佛是活的一般。手指微微张开,无名指上有一圈细小的红痕。
相思引。
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谁都无处可逃。
“喝吗?”她沏了一盏雨前毛尖放在他的面前。
“她怎么样?”他转过头,视线落在一旁昏然沉睡的人身上,正是那个来要鸳鸯刺绣的女子。
“几年未见,你倒是懂得怜香惜玉了。”她的口气有些嘲讽,水汽袅袅,看不清她是怎样的表情,“她想来暗杀我,却不知自己中了刺绣上的毒,毒性发作昏迷过去,现在已服了解药,过几个时辰自然会醒来。”
“谢谢你。”
“谢我愚笨,竟救了一个欲取我性命的人?”她一声冷笑,“她是谁?”
“她是琰晟国的公主,也是……”他迟疑了片刻,“也是如今拜月的国母。”
“哦。”离槿面无表情,复又问道,“你们二人不远千里来到中原,究竟有什么目的,明说了吧。”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早已离开拜月,现在只是一介贱民而已。”
似乎被她话中的锋芒刺到,他沉默了片刻:“离槿。”
熟悉而又陌生的两个字从唇畔轻轻滑落,如同珠玉坠地。她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竟愣住了。
“国君积劳成疾,如今命在旦夕,对你万分思念,想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她显然吃了一惊,然而转瞬即逝,“我是绝不可能回去的,你们既然来要刺绣,那就让这刺绣代替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离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