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手悬空了许久,直到墨汁顺着笔尖滴下,在宣纸上洇开一朵墨色的花,他才缓缓回过神来,将笔放下。
轻叹一声,复又拿起手边的那张彩笺,在烛火下展开,细细端详起来。
——那是一个名唤佩娘的女子写给夫君的家书,夫君的名字,叫做顾念白。
顾念白,同样的名字,却并不是他。
他已不记得最初的那封信是怎样辗转到他手里的,只记得许久后的一日,他随手拆开了一封,立即为那女子的才华与忠贞所惊叹。他意识到这是一封送错了的家书,便命人在军中寻找那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
然而,结果是令人沮丧的,除他之外,整个大军之中根本没有另一个顾念白。
古来征战,几人得归?尤其在这战火连天的乱世,人的性命当真如蝼蚁一般,随时都有消逝的可能。那个人,也许……叹息之余,在无法克制的惊羡和好奇的驱使下,他翻找出佩娘以前写的那些信来,逐一查看。
锦书共十三封,均从江南寄来。所有的信笺都是粉色,轻薄柔软,宛若桃花的初绽,甚至依旧透着隐隐幽香。字迹灵动飘逸,语句行云流水,字里行间难掩对夫君的担忧与思念。却不知那个人恐怕早已化作尘埃,掩埋在这阑干大漠之中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由那以后,他便格外关注起她的锦书来。他看她在信中细细地诉说着家长里短,提醒良人善加照顾自己,驻守边关,为国效力。
为国效力。明明灭灭的烛火下,顾念白的嘴角滑过一丝冷笑。如今皇帝昏庸无能,朝廷四分五裂,各个藩王趁机作乱,外敌亦趁机入侵。
如此乱世,国已无存,谈何效力?
接着往下看,彩笺的最后一行吸引了他的注意。那行清雅如兰的小字里,有几个微微洇开,仿佛沾染了水渍,却依旧傲然地挺立着。
那个名唤佩娘的女子,也应是个清雅如兰的女子吧?
心里如此念着,目光落到最后的那行字上。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深深的叹息如大漠上的风,骤然掠过他以为自己早已寸草不生的心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
终于,他提起笔,缓缓写下四个字。
“佩娘吾妻。”
“大哥,有人求见。”副将狄远来报。
狄远是顾念白从小的玩伴和朋友,二人情同手足,平日里他敬称顾念白为将军,私下里便唤作大哥。
“不见。”顾念白头也不抬,断然回绝。
在这不毛之地,求见他的人寥寥无几。值此乱世,朝廷早已无力管辖军队,他便将自己麾下的一支军队驻扎于西疆,意在阻挡敌人的入侵。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扬汤止沸而已。
顾念白的这支队伍,人数虽只十几万,但纪律严明,操练得当,加之作为将军的他指挥有方,因此打了不少胜仗,亦深得人心,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无法打败,便意图拉拢。求见他的人,要么是敌国使者,要么是藩王使臣,均是想与他结盟,共同进退。
而他,无一例外全都拒绝。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在此时还为这个气数已尽的王朝鞠躬尽瘁。
“可是,这个人,不同于以往的那些人……”狄远欲言又止。
“到底是谁?”他蹙眉,口气渐渐显出不悦。
狄远俯身,在他耳边极轻地说道:“是她。”
她?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心头滑过,顾念白微微一震。
“请她进来吧。”
狄远刚转身离去,顾念白便撑住了额头,眉头深蹙。近些日子来,许是操劳过度,他的精神越来越差,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军医来看过,说要好生休息调养,他只是苦笑,战事危机,如何容许他这主帅临阵退缩呢?
恍然间,他看到了那个女子。
她宛若画中人一般,一袭素色衣衫,衣角绣着墨色的兰花,温婉且含蓄地绽放着。她走到他的面前,莞尔一笑。
“好久不见。”
红烛耀着杯中的酒,在他和她的脸上映出细碎的波光。
“你……可还好?”顾念白轻轻摇晃着翠玉酒杯,犹豫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
“不好,”她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语气中浮着淡淡的苦涩,“你都已看到了,又何必再问?”
是啊,看到了,他都看到了……
那天他进城之时,途径这边疆小城中唯一的酒肆,听到其中传来幽咽悲凉的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瞬间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听出来了,这是那首《大漠谣》。
看到那歌女的瞬间,他的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台上的女子垂首而立,身影纤尘不染,宛若天山上的雪莲。酒肆里吵闹喧嚣,而那个女子依旧悠悠地吹奏着,如此痴迷而专注。
她未曾注意到,台下有一个人,亦是那样痴迷而专注地望着她。
一曲终了,女子缓缓退下,却忽然被一只手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子嫣,子嫣……” 他呢喃着,鼻息落在她的颈间,暖暖的痒。
她大惊,却不敢大声呼救,只能奋力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子嫣,是我啊,我是念白,顾念白……”
顾念白。
她忽然,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无际的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虚无,唯有风声在耳边呜咽。他挣扎着起立,起初只是走,脚步越来越快,最终狂奔起来。
黑暗缓缓褪去,身旁的景物渐渐鲜明起来。
杏花,烟雨,江南。
桃花临溪,颤颤巍巍随水而逝,宛若片片彩笺。
彩笺……他忽地想起那个女子。他虽未见过她的人,却早已在心中把她的容颜勾画了千白遍。他能想到用来形容她的词只有那一个——清雅如兰。
不忍使她知道良人已逝的噩耗,亦为这个女子惊绝的才华而倾倒,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甚为疯狂的事——回信。
笔迹不同,他便谎称自己手臂负伤,无法书写,由同袍代为执笔。他在信中诉说着那个征人可能对妻子说的话,他告诉她他对她的爱恋与思念。
他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初时,他尚能意识到他是代人执笔,然而渐渐地,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萌发了,无法抑制的情愫喷涌而出,化作一朵朵墨色的小花绽开在洁白的宣纸上。
信的结尾,他写上自己的名字。当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便是那个她日夜思念的人。
细雨如丝,斜斜洒落,透着一点冰凉,带着流连和不舍,在他的脸颊缓缓游离。
他骤然警觉,起身猛地抓住那一点冰凉,目光如剑。
“嘶……”女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子、子嫣。”顾念白回过神来,放开了她冰凉的手,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梦里。
他的声音疲惫不堪:“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身体近来每况愈下,精神大不如前,有时甚至会莫名晕厥……”
他记得先前他与她对饮,醒来之时,竟已趴于桌缘,身上多了一件大氅,不知沉睡了多久。而她,亦不知等待了多久。
朔风将帐帘吹开一道缝隙,雪花夹杂在风中纷涌而入。烛火跳跃了几下后黯然熄灭,帐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就像方才那个梦的开始。
那样孤独,那样无助,周围的一切全都褪去,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孑然一人。
忽然间,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缓缓地攀上了他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走吧,出去看看。”
雪花似柳絮一般,一片片从苍穹飘下,旋落在女子的掌心。四周忽然寂静下来,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微微起伏。
三年前的长安,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顾念白的未婚妻洛子嫣在新婚之夜逃婚了。
顾念白是定远大将军顾天的公子,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在长安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而洛子嫣却是个出身贫寒的普通女子。然而,就是她,逃了顾念白的婚。
顾念白是家中独子,自小被管教甚严,难得出门。他的玩伴只有两个,狄远,洛子嫣,他们都是顾家下人的儿女。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渐渐长大,明白了彼此之间的巨大鸿沟,狄远与洛子嫣便对顾念白渐渐疏离。然而顾念白全然不顾,依旧待之如初。
后来,顾念白与洛子嫣相爱,他不顾一切欲娶她过门。
此举使其父顾天怒不可遏,正当此时,他被朝廷紧急派遣前往西疆作战。没过多久,边关传来噩耗,定远大将军顾天中敌奸计,孤军深入大漠,全军覆没。
而那一天,正是顾念白与洛子嫣成亲之日。那晚,洛子嫣留书一封后悄然离开,不知所踪。他四处寻找,她却依旧杳无音讯。
“子嫣……”不愿去回想那段哀伤的往事,顾念白回身拥住身旁的女子,梦呓般地低语,“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么?”
当年的一切和所有的疑问都不再重要,只要她现在在他身边,就好。
她没有说话,亦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任他将自己拥入怀中。骤然发现,一直冰凉的指尖不知何时已有了温度。
雪花簌簌而下,在他和她的身上开出朵朵梅花。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转眼间,已是三月。
他拆开那一封桃红小笺的时候,洛子嫣正好掀帘而入,端着一碗刚堡好的参汤。朔风灌入帐中,那张薄薄的纸片盘旋起舞,落至她的脚边。
她俯身拾起信笺,交还给他,自始至终未曾看上面的内容一眼。
顾念白欲解释什么,却见女子感叹道:“这里真是冷呢,若是在江南,此时定早已是春红柳绿了吧。”
“子嫣,可记得那年你我曾约定过要踏遍塞北江南,观赏大漠冰雪,烟雨杏花?”
“当然记得,可是……”
“现在已身在北国了,”顾念白打断了她的话,轻笑,“日后你我一起去江南,赏遍江南春景,可好?”
“日后……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女子叹息,眼角眉梢写满了哀伤。
忽然间,外面战鼓擂动,声响震天。
“大哥,不好了!敌军突袭!”狄远匆匆闯入,十万火急。
顾念白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骤然起身,扬手甩掉身上的大氅,露出一身银白的铠甲。
“念白……”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一身戎装的男子本已走出门去,闻言又顿住了脚步,回身对她微微一笑:“等我回来。”
她楞了片刻,追出帐去,却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已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白雪中。她不知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雪花落满全身,手脚冰凉麻木,才失魂落魄般地走回帐中。
桌上,那张粉色的信笺静静躺着。她拿起它,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一点温润,宛若江南的早春。
佩娘。
她的目光触及那两个字,忽然间,泪如雨下。
这场战役极其惨烈,虽然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但负出的代价亦是巨大的。将军顾念白身负重伤,副将狄远战亡,我方伤亡大半,损失惨重。
顾念白率众突围,回到营中后便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一言不发,急煞了众人,尤其是她。
而此时的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直到那日,他又收到了一封桃红小笺的时候,才缓缓展颜。他将脸埋入那张桃花笺,轻轻地嗅着,仿佛要感受到书写之人的气息。
她看着他面上的沉醉,心,就那样狠狠地痛了一下。
许久,他才从信笺中抬起头,对身边的士兵沉声下令。
“回长安。”
许是不知道部队已经转移驻地,许是征人已经还乡,在回到长安后,顾念白再也没有收到过佩娘的锦书。
他的心中掠过一丝怅寥,却又有些许的释然。
数万人的军队驻扎在长安近郊。三年前,庆王首先造反,占据了长安,随后又被南方的允王覆灭。各个藩王轮番占领长安,然而实力均相差无几,谁都无力一统天下,只能怅然退却,相互为敌。
回到长安后,顾念白的身子好了许多。然而面对着这样一座空城,他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六月的长安,芙蓉盛开。
夜凉如水,顾念白熄了烛火,推开窗户。微风送来缕缕暗香,月色流淌在起了薄雾的荷塘上,宛若笼着轻纱的梦。
荷塘边上忽然来了三个孩子,看上去年龄尚小,只有十来岁。夜色中,他们划着一叶扁舟,在田田的荷叶中穿梭。有些地方荷叶很高,没过了头顶,将孩子小小的身子掩盖其中。
“呀,那朵荷花真好看!”女孩子的声音脆脆的,如新生的莲藕。
“不行,太远了。”其中一个男孩说道。
“我不,我就要!”女孩的声音陡然提高。
片刻的安静过后,忽然传来“扑通”的一声,其中一个孩子落水了!
顾念白心头一惊,欲冲出去,然而再一眨眼,那三个孩子,还有那叶小小的兰舟,都已不见了。
又想起儿时的那些事情了吗……他自嘲地笑笑。
周围的香气渐渐浓郁,而意识亦渐渐模糊起来,整个人轰然倒地。
一个人影从窗外跃进,顾念白感到一只手在他身上摸索着,摸到腰间那一块硬物时,惊喜地低呼了声,狠很拽下。
颈间一阵冰凉,仿佛有什么薄薄的东西贴着脖子,片刻后,终于缓缓离开。而黑影,也欲跃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