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间,距紫苏被道士诛灭已经数日有余,种种怪事也不再发生过,狐妖风波渐渐平定。
晨光熹微,晚柔梳妆妥帖,正在房内轻啜香茗,却见贴身婢女慌忙跑进来,脸色煞白:“三夫人!”
“怎么了?”
“梅、梅树……”婢女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全,而晚柔一听到这里,手里的瓷杯坠落在地,摔成碎片。
匆忙来到庭院中,目光所及,一片荒凉。
那株前一日还繁茂无比的梅树竟似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瞬时枯萎。枯枝虬干,旁逸斜出,仿佛从地底伸出的一只巨大而枯瘦的手,竭力地伸向天空,想抓住些什么。
心,就那样一寸寸凉了下去。
这株梅树是晚柔嫁入杨府时亲手植下,枝干清奇绕折,如蛟龙盘桓,故名龙游,是梅中的名品,开花之时满园皆香,谁知一夜之间却成了如此这般。
“没事,都退下吧。”晚柔屏退下人,拿起一把锄头,挖掘起来。
每挖一下,心口的疼痛,便加剧一分。
伴随着沉重的掘土之声,泥土被挖开,梅树的根部渐渐显露出来。纷乱缠绕的根须中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周围沾有泥土,看得不甚分明。
晚柔扔掉锄头,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树根上的泥土。白玉般的十指沾满了污泥,她却毫不在意。
终于,树根包裹着的事物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具狐狸的尸体。
那狐狸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尸体已腐烂不堪,隐约能见到森森白骨,只有从少部分未曾完全腐朽的皮毛中能判断出这是一只雪狐。
“烟岚……”
女子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捧着狐尸,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泪水自脸颊滑落,滴落其上。
其实,烟岚的肉身,在六年前的那个冬日便已经死亡了。而他之所以魂魄未散,亦未去轮回,正是因为晚柔。
晚柔,便是那只火狐。
她是爱着他的,一直。她不愿他死亡,不愿他在轮回转世之后将所有的一切包括她彻底遗忘。她收敛了他的尸身,葬在了这株梅树之下。梅乃花中极灵,其中又以龙游为甚,因此,烟岚尸身一直未腐。
肉身不灭,魂魄,便无法轮回。
而烟岚,终究恨透了她。
他知道她这些年来为他付出了如此之多,却始终不肯原谅她。究其原因,并非因为她强留他在人世间无法轮回,而是在那年冬日的一天,她咬中了那个名唤紫苏的女孩的左肩。
那时,紫苏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一口,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在紫苏下到陷阱中的时候,虽然她的眼神波澜不惊,但那一瞬,晚柔仍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戾气。狐天性敏感,她预感到这个女孩会给他们带来劫难。她,便是要在劫难到来之前,将其彻底了结。
但这一做法到了烟岚眼中,却变成了忘恩负义。
无论任她如何解释,他都听不进只言片语,他的眼中,唯有那个小女孩。在紫苏奄奄一息之时,他划破了自己的血脉。
狐血乃是良药,可救人性命。然而自从那日之后,烟岚却一天天衰弱下去,直至,生命消弭。
她尤记得他临死前抓着她的袖口,声音细如游丝,语气却坚如磐石。
“晚柔,替我照顾好她。”
她……你的心里就只有她吗?当真不为我留一丝一毫啊……她为了逼你现身,以生命为赌注的做法近乎疯狂,而我又未尝不是?
烟岚,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但这一切到头来,却是繁华一梦,终究成空。
悔吗?
泪水滑过面颊的同时,梅树下的女子仰起头,看着蔚蓝的苍穹,轻轻笑了。
从日出到日暮,杨府的下人们等候了许久,始终不见三夫人从园中出来。老爷又出门在外,众人焦急万分,却不敢擅作主张。
终于,有胆子大些的人在隔着围墙轻喊“三夫人”未得到回应后,推开了梅园的门。
前一日还生机勃勃的园中,此刻一片颓败。三夫人晚柔早已不见了踪影,龙游梅树根部附近的土壤被挖开,隐隐见得一些苍白的物体。
当泥土被彻底挖开,那些物体完全暴露在眼前的时候,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叫起来,有人甚至晕厥过去。
竟全都是人的尸骸!
尸骸有数十具之多,有的血肉早已消弭,唯留下森森白骨,有的显然刚死亡不久,肉身正在腐朽之中。想来正是因为吸收了腐尸中的养分,这株梅树才长得如此扶疏。
通过尚未完全腐朽的衣饰,众人发现这些尸骸竟是府上以前莫名失踪的那些下人!
这株梅树平日是三夫人亲自照料,从不许别人插手。她对它珍爱无比,视之如生命一般,时常为它松土施肥。
于是,一切了然。
黄泉路,忘川河,彼岸花。
一袭白衣的男子正要踏上奈何桥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拉住他的衣袖。蓦然回首,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水红色的身影,面容依然姣好,眉目间却难掩憔悴之色。
“烟岚。”她唤他,他却转过身,不去理会她。
晚柔似乎没有看到他嫌恶的神色,将木雕交到他的手中:“这个给你。”
“人都已经没了,还留着这木雕做什么?”他的语气仿若万古不化的冰川,“没有她,我绝不独活。”
“紫苏她,其实没死……她就在这木雕里。”犹豫了片刻,她缓缓道来,“烟岚,我对不住你。”
“当时,我只道紫苏死了,你便会放弃对她的念想,与我在一起。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你的心里唯有她一人,再也没有他人的位置。”
你赢了,烟岚。现在,我就将她还给你罢……
水袖轻扬间,有妖娆光影坠入眼帘,男子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万物顿时坠入黑暗,天地间,唯有那张如花的笑脸。
记忆里的那个冬日,是他生命中最寒冷,也是最温暖的一天。
那一天,刚能修成人形的他不顾晚柔的劝阻,执意出去玩耍,却不慎落入了陷阱。陷阱中的竹签锐利无比,任他们如何努力,始终都无法脱身,只能蜷缩在雪地中瑟瑟发抖。
晚柔一直都没有离他而去,她在他的身边,紧紧依偎着他,以自己的体温带给他一些零星的温暖。
后来,他看到了紫苏。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的眼睛如最澄澈的湖水,在水底,他看到了自己。
紫苏救了他,却因被晚柔噬咬而昏迷过去。他知晚柔这样做有其中原因,但此时的他再也无法考虑这些,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小小的孩子。
他不顾伤口的疼痛,将昏迷的她送回家中,因晚柔不愿帮他,他只能自己帮她包扎伤口。
许多年后,紫苏犹记得那个人冰凉的手指触在肩上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褪去她肩上的衣衫,将唇轻轻印在她的伤口上。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剧烈的疼痛顿时消弭,伤口愈合,化作一朵梅花。
那时的她已醒来,却佯装昏迷,两朵红云飞上脸颊。她悄悄掀开眼睫,朦胧中看到坐在身畔的他蹙眉不展。她听到他在轻声自语:“人世间的女子一定接受不了与一个陌生男子如此接触吧……”
片刻后,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是一个美貌女子,眉目间却抹不去他的痕迹。她看到眼前的人一袭白衣,衣角却沾染了鲜血,宛若朵朵红梅。
原来,他为了她的贞洁,她的名誉,竟化作了一个女子。
那一刻,她笑了起来,心口却有莫名的酸痛。
后来,他同她在寻梅园相见的时候,他怕她无法接受他是个男子的事实,便依旧化作女子的模样,殊不知,她其实早在六年前便见到了他的真容。
其实在第一次见她时,他已经察觉到了她半人半狐的身份。人无灵力,狐血可为人治百病,但狐若饮下了同族的鲜血,便会以鲜血为媒介,一点点吸收所饮鲜血之主的精魄,直至对方死亡。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却依然将自己的鲜血喂给了奄奄一息的她。
只因初见她的那一眼,便改变了他的一生。
但,他从未后悔。
微风轻拂过脸颊,仿佛恋人温柔的手。
紫苏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依然身处寻梅园的那间房内,竟不知何时趴在妆台上睡着了。她的身旁就是烟岚,他已恢复了男儿身,呼吸平稳,睡梦中低声呢喃。
她听见他念的是,紫苏。
无法言喻的甜蜜涌上心头,连空气里都是清浅的香。
她的手轻轻描摹着睡梦中男子的脸,烟岚缓缓醒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久久不愿松开。
“烟岚,我刚刚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她看着他,轻笑,“梦中,我被三夫人封在了我亲手雕刻的那个木雕里,在混沌中度过了许久之后,又被释放出来。”
紫苏始终不知,晚柔便是当年的那只火狐。
烟岚一愣,旋即笑了:“傻丫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不要再多想了。”
紫苏羞涩地点头,轻轻倚靠到身畔男子的肩头。微风裹挟着幽香吹过,吹红了她的脸颊。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同他在一起,她便已经满足。
她没有看到烟岚眼中浓重的哀伤。
岚烟自醒来时起,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不同——他不再只是一个魂魄,而是已经拥有了实体。
想到晚柔在奈何桥边对他说的那些话,想到她眼底深沉的绝望,他的心便忍不住地疼痛。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心意,然而感情这回事就是如此不公平,一旦爱上了一个人,那么他的心里除了她,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哪怕丝毫。
菱花镜中映出他的容颜,又似乎有另一张容颜,淡淡微笑,梨涡清浅。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里,血脉里,都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晚柔,你将实体给了我,你的魂魄,又将去往何方呢?
你这样,便是要我永生都记着你,念着你,因你内疚,因你痛苦一生啊……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心脏亦疼得无以复加。转眼间,看到妆台上的那个木雕,两面都是他的容颜,禁不住抬手轻抚。木雕中似乎有什么奇异而熟悉的感觉,一点点蔓延到他的心里。
有些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当初那个欲诛杀紫苏的道士,正是晚柔以一朵梅花幻化而成的。她是那样恨她,无数次欲紫苏于死地,却终究放弃。
她恨紫苏,并非因烟岚爱上她,而是她知道,紫苏就是烟岚的天劫。
烟岚,当初你毁了梅树,破坏自己的肉身,只欲断绝生念,追随她去黄泉。你以为,只凭借这梅花精气,便可使你魂魄不散?
你错了。真正使得你魂魄不散的,是那些人的精魄。
——那些,惨死在我手下的人。
没错,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嫁入杨府,正是为了你。我杀了那么多的人,亦是为了你。因这三夫人的身份,一直无人将下人失踪之事与我联系起来。
我用他们来滋养梅树,又用梅树来救你!
而你,居然这样恨我啊……
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天劫是紫苏,而我的天劫,就是你。
你没有逃开,我,亦没有逃开。
烟岚,我将实体给了你,将自己魂魄的封在了那个木雕中。那是紫苏的心爱之物,她定会时时携带,那么,我也会时时与你在一起。
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可是,这是我唯一能离你更近一些的办法了……还记得我们很小的时候听过那些人类念的诗句吗?
他们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
生死相许。
“烟岚。”柔柔的声音响起,宛若春风吹过耳边。
“恩。”
他抬眸,紫苏却不言语,只是笑着凝视他,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
六年前的那天,当她将竹签从他腿上拔出时,并不是救她,而是为了——杀他。
因她异于常人,自小便没有一个朋友,受尽了欺辱与讥讽,尝尽了辛酸与苦痛。她好恨!她恨这半人半妖的自己,恨生下自己的母亲,更恨所有的狐!
就在她的手欲掐上他的脖颈时,她的意图被晚柔察觉,计划落空。而他却误认为她救了他的命,将她认定了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甚至不惜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而就是因为那一日与他的相遇,改变了她对狐的看法,亦改变了她和他的一生。
这件事,他以前不知道,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他与她将会带着所有的美好,带着希冀与祝福,在这万丈红尘间,举案齐眉,执手偕老。
那些蕴含了太多泪水,太多悲伤的过往,都忘掉罢……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木雕上,轻笑:“这木雕是我当初因思念你而雕刻的,现在我有了你,便不再需要它了。”
虽舍不得,却也不愿逆了她的意愿,他轻声应着,将木雕放到寻梅园门口的小溪中。
溪水淙淙,载浮载沉中,木雕渐渐被溪水浸透,仿佛泪痕一般,渐行渐远。
而这一切,却再也没有人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