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是偶然发现的。
细想一下，这张购物小票还是许多天前，超级市场的那个女孩塞到我手中的。回来之后，我顺手便将纸条放到了电视柜下面。之后便彻底将它遗忘。
这一次，要不是电视遥控器电量用光，需要从电视柜下面取出电池，我也不会发现纸条。
小票保存得很好，既没有折损也没有污染。女孩娟秀的字体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
这令我想起了她的容貌，印象中似乎的确是颇为秀气的样子，但具体怎样却已记不清楚。我想，或许她也一样。记忆这东西总是有些靠不住。有些事，明明十分重要，可你一不小心，它就会趁机溜走，从此再也想不起来。更何况我们只是在擦肩而过中，那片刻的对视呢。
但毕竟生活变得有些枯燥了，就像是干涸的泉，期待着一场大雨。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拿起了手机。
片刻之后，话筒中传来了女孩的声音。那声音很纤细，宛如飘在花蕊上的蝴蝶。
“你好，请问是哪位？”
当再次听到女孩的声音时，她的形象更加明朗了一些。我记起了她的笑，以及穿着制服时的样子。当关于她的记忆浮出水面时，我感到一股轻松。
“面条，要怎么煮，才比较好吃？”带着嘴角的浅笑，我问道。
女孩愣了一下，但随即便分辨出了我的身份。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直感。当我记起了她时，已然有一段信息钻进了她的意识海。因此，当她进行思索时，那早已钻入意识海的信息片段，便自动浮了出来。就像我看到了她的形象一般，她也看到了我。
“原来是你！”女孩微笑着回答：“终于想起我来了？没有彻底忘掉？”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当我打扫卫生时，一不小心将写着你电话号码的纸条丢掉，那便真的彻底找不到了，”我回答：“不过，还好，在那之前，纸条自己跳了出来。所以我想，这应该是某种提示。事已至此，水到渠成，老天爷如是说。”
女孩呵呵笑了笑，又问：“纸条怎么会自己跳出来？”
“原本是想去拿电池的，可才一将电池板拿来，纸条便落在了地上，而且恰好是写有电话号码的那面朝上。”
“故事讲的倒还不错，”女孩以调侃的口气说：“虽然明知是假的，不过还是很喜欢。”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回答：“明明就是这样的……”
“那么，具体住在哪里？”不等我说完，女孩开口问道。
我将公寓地址告诉了她。听筒中传来书写的声音。片刻后，女孩说：“好吧，离得也并不算远，一会儿见。”说完，挂掉了电话。
过没多久，女孩便已抵达。进屋之后，她颇为自然地将包挂在墙上，自己则坐进沙发之中。我将果汁递给她。之后，她一边环顾着，一边说：“与我想象的大体一致。”
“大体一致？”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孩笑了笑，却说：“先说说叫什么吧，这样也好沟通。”
“风林，你呢？”我问。
女孩双手捧着果汁，喝了一大口，并没有回答，却追问我：“可是风林火山的那个风林？”
我点了点头，等待着她的下文。
“真看不出，像你这样的人，竟还取了个蛮有武士味道的名字，”女孩说：“叫我慕容椰子好了。”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与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小小的，柔软细腻。
“这名字倒也真怪，”我说：“这是真名？”
“当然不是，”慕容椰子说：“不过，名字这东西本就是一个代号。叫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其实都无所谓，一个代号而已。”
“那为何不说原本的代号呢？”我问：“就是出生后，父母命名的那个。”
“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梦幻一般的生活，”慕容椰子颇为认真地说：“我们都在过日子，平平凡凡，不是么？你可想过，这是为何？”
我摇了摇头，敬候佳音。
“因为我们都生活在束缚里，无法自拔，”她说：“家庭、身份、地位、学历、收入、教育背景、甚至姓名、籍贯、民族，这些都是束缚。所以，只有全部丢掉，重新开始，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守着一个带着束缚的名字，而不去启用新的代号呢？”
“好像，也有一些道理，”我说。
“所以，你也并不是风林，”女孩眨了眨眼，笑着说：“那是捆绑了历史的名字，并不轻松。从现在起，你叫路德。”
“路德？”我有些疑惑：“为什么叫这名字？”
“因为你我相识，就是从noodle开始的，不是么？”女孩说：“笨蛋路德君。”
对于这一全新的名字，我颇感有些幼稚，但既是少女的一厢情愿，倒也没有必要去排斥，所以我说：“好吧，那就叫路德好了。不过干嘛非要叫路德君？听起来像日本人一样。”
“我本来就是中日混血好不好，”女孩说。
“哦？还有这事？”
“爷爷是中国人，奶奶是日本人，”说到这里，她嘿嘿一笑，又说：“奶奶叫伊藤静岚，是不是很好听？”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并不了解日本人起名的习俗，但仅从字面和发音上看，的确具有一种静若处子般的美感。
“爷爷姓陈，所以我身份证上自然随了父辈的姓，叫陈雪野——据说出生时，正下着大雪，茫茫一片，所以就叫雪野了。可我不喜欢这名字，拗口，一看就是低端货。我倒宁愿随着奶奶那边，叫伊藤雪椰。感觉一下就变好了许多，不是么？”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名，伊藤雪椰小姐，”我回答。
但慕容椰子却摇摇头说：“不，在你我之间，我叫慕容椰子。刚才说过了，要把姓名后面背负的各种束缚统统丢掉。”
“可为什么呢？你不是也很喜欢伊藤雪椰这个名字么？”我问。
“喜欢倒是喜欢，不过我要的却是另外的东西，”她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说：“自从在超级市场遇到你，当时我的心就砰砰直跳。我问自己，这个人身上定然有某种魔力。又或者说，他身上的律动定然与我产生了共鸣。否则，我为什么会一下就被吸引了呢？不论是走路的姿态，还是脸上表情，甚至开口说话时略带腼腆的样子，都觉得好看。”
听她这样说，不知为何，我竟有些脸红。
可慕容椰子却没注意到我的窘迫，自顾自地继续说：“所以我想，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吧？我们以后会结婚生子，直到白发苍苍，一直携手相伴。”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我，却又叹了口气说：“不过，当好长时间没得到你的电话慰问时，我就知道，我一定又在胡思乱想了。哪有什么天作之合，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两个人在平行线上各自向前走着。我想望，却望不到你。可你根本连望，都想不起来望我一眼。”
“那么，今天的碰面呢？”我问。
“今天？今天是新的开始。所以我们都要叫新的名字，”慕容椰子说：“伤心的伊藤雪椰已经是昨天了，今天是开心的慕容椰子。一会儿慕容椰子要为路德君煮面条去！”说着，她便站起身来，挽起袖子。
“好了，你休息吧，路德君。我也好久没露一手了，你就看我的吧。”说着，她闪进了厨房。
不久之后，慕容椰子带着满意的笑将面条端了上来。
望着我吃饭的样子，她期待地问：“味道如何？”
“相当不错，色香味俱全，比我自己做的，好了不止一千倍。”
“那就好！”她如释重负般坐回沙发，一身轻松。
“刚才我还担心呢，万一做不好，岂不就要丢人了。这下可好了，总算没有辜负我努力练习！”慕容椰子笑嘻嘻地说。
“还做过练习？”我感到有些诧异。
“是啊，不练习一下，怎么掌握分寸？”慕容椰子说。这之后，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漫不经心地问：“路德君，以前谁有人为你做饭么？”
说到这里，我放下筷子想了想。2年前，或许曾经有过，但不记得了。这2年里，一直都是自己生活，自然没人为我做饭。即便前段时间与南宫佳怡确立了关系，但由于时机问题，也没有品尝过她的手艺。
当想到南宫佳怡时，我的心中突然一紧。对于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关系，我既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又感到有些困惑。
于是，我告诉慕容椰子：“没有，都是自己一个人做的。”
“如此说来，就是没有女朋友了？”她又问。
我笑着摇了摇头，回答说：“以前曾经结过婚，但是妻子在2年前去世。再后来就一直单身，直到现在。”
“呀！”听到这里，慕容椰子惊讶地捂住了嘴，随即道歉说：“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没关系，早过去了。而且，对于妻子的去世，我也早记不清了。所以，没必要道歉。”
听我这样说，慕容椰子显得有些不开心，责备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还以为你很有爱心呢。怎么会连自己妻子是如何去世的都记不清了！”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低下头，用手拨开头发。当浓黑的头发被压低后，一道伤疤赫然显露出来。
“2年前，就在妻子去世后——据说是难产——我也发生了交通事故，从此以后，那时的记忆便全部消失，一丁点也想不起来。”
慕容椰子好奇地抚摸着我的伤疤，感慨道：“那一定是你妻子想要将你带走，所以才发生了交通事故。”
“怎么会，哪有这样迷信的，”我说。
可慕容椰子却摇了摇头，坚持道：“只是你没经历过罢了。人的念力是很可怕的，极具能量。不要小瞧这个，有的时候，念力的作用是相当大呢！”
我不置可否地眉毛一挑，继续进餐。
于是，慕容椰子推了推我的肩，认真地问：“路德君，你一定以为我在发神经对不对？”
我笑了笑，回答说：“年轻女孩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咯，这个不很正常么？”
“才不是，我是听家人说的，真实的事！”她说。
“什么真实的事？”
“关于念力啊，就发生在我爷爷身上，”她回答。
“你爷爷？”我疑惑地问：“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经历么？”
“当然有了。他曾经是军人，1944年那会儿，正在汤恩伯手下，是排长。后来日本人发动了豫湘桂战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爷爷被俘，并被押往日本。”
“可这又与念力有什么直接关系么？”我问。
“别急嘛！”慕容椰子不满地说：“关系当然是有的，不过得一点点说。不然我根本说不清楚。”
此时，我已进餐完毕，便将碗筷端回厨房。洗过手后，我取来香烟，为自己点燃。
“我也要吸一根，”见我惬意的样子，慕容椰子伸手索要。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一愣。但随即她便解释道：“只是比划一下嘛，并不往肺里吸。给我一根咯，我一直想试试！”
“你家人肯定反对！”我说。
但此时，慕容椰子已经自己取过香烟，并点燃。她熟练地吐出烟圈，又熟练地弹掉烟灰。
“家里人全都不知道，”她说：“还是继续给你讲吧。”
我点了点头。于是，慕容椰子继续讲道：“在被押往日本后，我的爷爷就成为了劳工。劳工你知道吧？即便是现在，还在同日本政府打官司。去了很多，但活着回来的，只有2万人左右！”
“是的，这我知道。”
“故事就发生在这段时间。也就是在这段时间，爷爷遇到了奶奶。虽然他们国籍不同，但奶奶却毅然嫁给了爷爷，并生儿育女。”
“可是，”我打断了她的话：“这和念力又有什么关系？”
慕容椰子眨了眨眼，又一吐舌头：“吓！又跑题了么？我这人就是这样，经常说着说着，脑袋里便神游物外，你要慢慢适应。”
“嗯，这个不难适应。”
慕容椰子嘿嘿一笑，继续说：“在做劳工那会儿，爷爷曾负责采矿。结果有一次，隧道发生了塌方。于是，爷爷连同其他工友，便统统被埋在了隧道之内！”
“他就这样，牺牲了？”我问。
“哪有！如果真是这样，又有什么神奇的？我不是说了么，后来他同奶奶结了婚，生儿育女。要是他牺牲了，又哪来的我？”
“你的意思是，你爷爷他依靠念力，从塌方的隧道中跑了出来？”
“是的！完全正确！”慕容椰子笑着说。
“但，这怎么可能？”我感到困惑。
“这个我也说不清，但总之，爷爷说那个时候，他心中所想的唯一的事，就是要活下去。在这种信念下，他在黑暗中一点点摸索，最终竟然找到了一条通道。他就是从那条通道里逃出来的！”
“是什么样的通道呢？”我问。
“有点类似于时空狭缝之类的吧，”慕容椰子说：“说不清楚，总之是一个超越了现实世界的通道。”
当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已经遗失了的记忆片段。若这世上当真存在能够穿越时空的狭缝，那么，我的记忆是否正遗落于此呢？
“所以说，一个人的念力是相当强大的力量，你可不要小看！”慕容椰子说。
我本想再追问一些细节，可这时慕容椰子却突然叫了起来：“哎呀，真讨厌，一不小心身上都湿乎乎的了！”
我看了一下，发现她的后背果然被汗浸湿了一片。那或许是刚刚下厨时造成的。
“浴室，可以用一下么？”她已经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当然，随你便。”
慕容椰子——又或者伊藤雪椰——走了进去。我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脱衣声。过了一会儿，花伞发出了湿漉漉的声音。浴室内灯光明亮，映衬出她模糊的身影。
我独自吸着烟，回想着她刚刚说的话。
就在几十年前，1944年的某一天，慕容椰子的祖父被押送至日本，并被卖进了隧道之中。这之后，他不但成功逃生，更是娶了一个日本女人作为妻子。这段经历，不论怎么看，都显得过于玄幻而缺乏真实感。于是，我莞尔一笑。或许，这又是她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吧。
过了大约20分钟，花伞停止了喷水。又过了一会儿，慕容椰子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大大咧咧走了出来。此时，虽然她仍旧穿着那身衣服，但显然已经用吹风机将汗水全部吹干。出浴后的少女，即便未经雕饰，也仍然显得水嫩可爱。
当发现我的目光后，慕容椰子轻轻将头发向身后拢了拢。随即，她嘿嘿一笑，问道：“喂，我说，路德君，你是不是在想坏念头？”
我点了点头，对她说：“幸亏你说了出来。若是不说，再过一会儿，可能我真要把持不住了。”
“哦？真的呀！”慕容椰子看起来很高兴：“这么说，我也是有魅力的女人咯？”
“女人倒还谈不上，叫女孩更合适吧，”我回答说。不知为何，虽然她的胸脯显然还不够丰满，但却仍然吸引了我的目光。
“女孩？我还很小么？”她问：“我已经20岁了！”
“嗯，不小了，成女人了。”
“那么，你想不想和我做？”当我漫不经心地应付时，她突然这样问。
或许，是她的提问过于单刀直入而大胆异常，自以为老练的我反而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儿，我说：“应该是想的。”
慕容椰子得意地笑了笑，说道：“那可真好！这说明路德君还是被我吸引了。”说着，她顿了顿，继续说：“不过，现在还不可以。我还不想。我是喜欢路德君的，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心甘情愿。可我还不确定，不知道我们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这可是人生大事，草率不得。所以，暂时还不可以。”
至此，我已被慕容椰子的跳跃式思维搞得晕头转向，于是点点头说：“没关系。你若不问，我也不会说。我若不说出来，心里的想法也就没那么强烈。”
“真的？”慕容椰子凑了过来。她跪在沙发上，像只小猫。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已注意到她那高高翘起的性感臀部，但却仍然控制住了自己的目光。
慕容椰子嘿嘿一笑，坐了起来。
“下回我继续给你讲我家的事吧，”她说。
“哦？为什么？”
“我觉得你喜欢听！”慕容椰子回答：“在这之后，你也要给我讲你的事。”
我点了点头，又问：“可为什么非要下次？”
“因为，来得越快，去的也就越快。我是很认真的，所以不能草率行事。好故事要留到下次再讲，这样你才会想我，不是么？”
说到这里，慕容椰子的目光清澈而明亮。在这一刻，我突然发觉，这女孩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幼稚。又或者说，她本有着只属于女性的特有成熟，但却隐藏在了年轻的外表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