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行驶着。路很窄,但却笔直。道路两边没有路灯。只有两旁的树木,扬起了乌云一般的枝杈。
不一会儿,下起雪来。起初只是细碎的冰晶。过没多久,就变成了鹅毛大雪。车灯射进无尽的黑暗,数不清的雪花从光柱里穿梭而过。车轮碾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的时候,车身会突然一歪,令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打开雨刮器,又按下收音机开关。在雨刮器有节奏的摆动中,汽车音响发出颇为嘈杂的声音。我调试了下波段,可不论怎样,信号一直很差。于是,我只好将音响切换到CD模式。
经过短暂的读盘,喇叭中传出了一阵空灵的吉他声。这是一段solo,技巧纯熟。紧接着,配乐响起,EAGLE乐队便开启了他们的心灵之旅:
行驶在昏黑的荒漠公路上,凉风吹过我的头发。温馨的大麻香,弥漫在空气中。抬头遥望远方,我看到一丝微弱的灯光。我的头越来越沉,视线也变得模糊。
我不得不停下来过夜。她站在门那儿等候。我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我在心里暗自嘀咕:这里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
她点燃了蜡烛,并给我引路。走廊深处传来阵阵说话声。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说: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多么美丽的地方!多么可爱的面容!!这就是永远迎客的加州旅馆!一年的任何时候。你都能在这找到你的需要。
她的心为珠宝所扭曲。她拥有豪华的奔驰车。她有许多漂亮的男孩。她称之为朋友。他们在庭院里翩翩起舞。甜蜜夏日,香汗淋漓。有人翩翩为回忆!有人翩翩求忘却!
于是我叫来领班,请给我来些美酒。他说:我们这再不供应烈酒,自从1969年。远处依然传来那些话语,在半夜将你惊醒。只听到他们在说: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多么美丽的地方!多么可爱的面容!!他们在加州旅馆尽情狂欢。一切都美好得令人吃惊!使你有了来到这里堕落的借口。
天花板上镶嵌着的镜子。粉红色的香槟浸着冰块。然而她却说我们在这都是囚徒。都是自愿为欲望而负债。
在主人的卧房里。他们为欲望的盛宴而聚在一起。他们彼此间用钢刀相互挥刺。但却杀不死深藏心中的恶魔!
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拼命跑向大门口。我必须找到来时的路。回到我过去的地方。
守夜人叫我放宽心。我们天生受诱惑(我们只是照常接待)。所以虽然你想什么时候结束(结帐)都可以。但你却永远无法逃脱!
歌声反复吟唱着,苍凉荒芜。这里一片漆黑,甚至包括我的眼睛。在孤独的旅程中,我越走越远,从公路驶入森林。又在精灵的注视下,从森林驶向山脉。
小轿车行驶的依旧平稳,山就在前方不远处。不知为何,当看到山后,我突然产生一种倦怠感。仿佛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朝这里进发一般。
当终于驶上盘山公路后,我更加放慢了速度。我记得,以前我曾出过一次交通事故。而那一次,正好就是在盘山公路上,车子冲出护栏,坠入了悬崖。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此时风雪交加,能见度很差。尽管我已将车灯调整为远光模式,可依旧只能照见前方三五米远的距离。
“砰!”一声巨响。
我赶忙踩下刹车。小轿车歪歪斜斜地停了下来,车头几乎撞到护栏。
“什么声音?”我自言自语地说:“爆胎了?”
我解开安全带,侧身取来背包,从里面拿出手电。之后,我推开门,来到了车外。
此时,汽车正斜在盘山公路边缘,车灯将护栏照的雪白刺眼。
我望了望远方,并未发现其他车辆。于是,我用手电照着,围着车打转。
检查一番后,我没有发现车轮爆胎,也没看到其他任何磕碰痕迹。因此,我再次钻回小轿车,一侧身,将手电重又放回包中。
可就在这时,我却再次听到“噗通”一声,车身也随之发出轻微的颤动。
顺着声音,我抬头望去。只见此时,发动机罩上正站着一只白色的小猫。看到我发现了它,小猫眯起眼,喵喵叫了起来。
“这么大雪,还到处乱跑!”我再次来到车外,望着已经蹲在车头的小猫。
或许是风雪太大的缘故,猫并未逃跑,只是喵喵地叫,望着我。
于是,我一伸手将猫抱起,带着它钻回车里。
“好了,你就陪我呆着吧,”一边说着,我将小猫放在了副驾驶座椅。
猫很通人性,顺从地接受了我的安排。随后,我调整方向盘,踩下油门。小轿车缓缓启动。而猫则趴在副驾驶座椅上,打起了盹。
行驶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终于看到了希望。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块高高立起的指路牌被风雪吹得吱吱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跌倒一般。
我将小轿车停在路边。自己则举着手电筒来到车外。来到路牌旁边后,我用手电筒向上一照。只见一个硕大的箭头指着前方,对应的地名则是“XX镇”。或许是被人恶意损坏了吧,那小镇也许原本是有名字的,但此时却只剩下了残缺不全的一个“镇”字。至于前面的2个字究竟是什么,无从得知。
除此之外,路牌上方还有一个牌子,指向右侧,对应的地名则干脆完全空白。这让我想起了那些发生在公路上的养护作业。每当有新路即将开通时,总是预先留出终点的名称。
我重新钻回车中,从后排座椅拿来背包,又从里面取出地图。按照地图指示,这里距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于是,我将背包仍回后面,笑道:“快到了!”
但才说完,我的目光却凝固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不知何时,猫竟然消失不见了。
我俯下身,朝座椅下面看,又探着头,朝后排座椅看。可不论我怎么召唤,猫都并未现身。
“这么一会儿,就跑了?”
我摇了摇头,扶好方向盘后,再次踩下油门踏板。但出人意料的,车辆并未移动。我又踩了几下油门,车辆还是没动。非但如此,甚至连发动机运转的声音也踪迹皆无。
于是,我拧了几下车钥匙。启动马达发出咔哒哒的声音。但几次尝试后,发动机却始终没能打着。终于,当我最后一次拧动车钥匙后,启动马达发出了无力的呻吟。随后,不论我怎么尝试,车子都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无奈之下,我只好收拾好装备,离开了小轿车。
鹅毛大雪扑朔朔地落下,在风的卷扬中,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将黑暗的帷幕缓缓拉上。我顶着风,低着头,努力地迈动步伐,走进了风雪之中。
黑暗的精灵似乎早已弥漫天地之间,时不时宛如耳语一般,窃窃私语。那究竟是风声,还是内心的自问自答?我不清楚,此时我只想尽快抵达目的地。或许,那里正有一间燃着壁炉的小木屋,闪烁着温暖的灯光,静静等待我的到达。
光亮闪烁,一点一点变得昏暗,到最后终于完全熄灭。大众牌小轿车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头灯突然亮了起来,又眨了几眨,但最后终于疲倦地合上了它的眼。此时,这冰冷的铁壳已如尸体一般,僵硬、死板、了无生趣。渐渐的,黑暗的风雪将它包围,车门缓缓地打开。
每一个缺少灵魂的躯壳都将堕落,直坠入罪恶的泥淖。那是腐烂的乐园,是迷醉的地狱。你只能仰望天堂,但却永远无法企及。你只能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就算努力将手伸过头顶,但最终抓住的也不过是一把烂泥。当黑暗的泥淖终于将这躯壳吞噬时,大地恢复了平静,审判即将开始。
路的尽头是一扇门。
从断口处可以得知,这里原本也是公路,但或许是地质变迁的缘故,公路竟被齐刷刷斩断,只剩下一道无底深渊,横亘在断路之中。
而门,正立在断路中间,紧贴着悬崖,孤零零的,没有半点装扮。
我来到门旁,侧过身,朝悬崖下面望去。
那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风从底下呼呼地吹出,寒冷刺骨。
我再次回到门的前面,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门是木质结构,方方正正。从油漆的斑驳程度上可以判断,门或许已经年代久远。
我握住圆形的门把手,拧了拧。门把手里面发出松松垮垮的声音,几乎毫不费力,我便将门打开。
门的后面,是一片黑暗。
那是一片彻底的黑暗,没有风雪,没有断崖。在那里,我可以听到风的呼号,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宛如数不清的男女,正拥挤在广袤的大厅,发出了绝望的悲叹。
那悲叹魔法一般,探出了勾魂的发丝。尽管目不能视,可我却依旧感受到,那万万千千的发丝,正飘忽不定地蔓延而至,卷上我的手脚,钻进我的耳朵。
在一阵心惊肉跳中,我猛地将门关闭,气喘吁吁地瘫软在地。
在我的世界,大雪如刀,有的只是荒蛮的风声,就像原始的野兽,徘徊在我的周围。
我从怀中取出香烟,又小心翼翼地点燃。经过了一番镇静,我这才重新转回身,审视着这扇奇怪的门。
“这里,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么?”
我再次伸出手,握住了圆形的把手。那把手凉冰冰的,吸取着我的热量。
穿红衣的女人,平坦如镜的湖,自掘坟墓的李胖子,冷峻的老猎人……
当我试图再次打开门时,突然之间,一个个鲜明的形象鱼贯而入。仿佛只一瞬间,我便解开了深藏的封印,触及到了前所未有的人生经验一般。
门吱呀呀地打开了。黑暗之地再次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试探着,走了进去。当我完全步入这绝对的黑暗时,一束光突然刺入了我的大脑。
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很美,也很温柔。她是我的妻子,正坐在沙发中,对我招手。
“你回来了!”她微笑着,来到近前,轻轻抱住我,对我笑着。
“这一次,别再走了,好么?”她将头埋进我的胸口,哀怨地说。
“你说过,会永远爱我……”她的肩膀在轻轻耸动,我知道,她正在流泪。
“你是个骗子!”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整个人,也化成了一尊僵硬的雕塑。
在这一瞬间,一幕幕景象纷至沓来。小舟荡漾在湖面,载着我与父亲。父亲的脸色阴沉,不满地望着我。猫静静地蹲在窗台上。我伸手将它抱在怀中,爱怜地抚摸着。游乐场中,我与妻子快乐地尖叫着,头发纷乱。小巷中,我拖着醉醺醺的身体,搂抱着花枝招展的女人,放声大笑。
在如露似电的镜像中,我颓然跌倒。
门缓缓关闭,隔绝了那最后的光明。
突然之间,我感到一阵虚无。仿佛这天,这地,这花花世界,这声色犬马,无一不是隐藏在光彩之后的虚幻。
于是,我惊恐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在六神无主中,我冲着黑暗警告:“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我知道,你们就在那里!”
黑暗之中,数不清的眼睛紧紧盯住我,仿佛发现猎物的狼。
这时,我再次听到了妻的声音:“来,到这里来……”
我转回头,正看到他。此时,她正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对我召唤。
“来,过来啊,到这里来……”
在迷幻之中,我带着微笑,朝她走去。
那里是一片光明,有我温暖的家。在那里,我不需要假装,也不需要费尽心机。
“我来了,我回来了,我要回家……”
带着满足的笑,我张开双臂,朝那辉煌的人影扑了过去。
于是,我坠了下去。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竟已坠向深渊。
风在耳旁响起,如泣如诉。堕落的灵魂飘荡在四周,对我拉拉扯扯。而就在上方久远处,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男孩儿趴在断崖边缘,静静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