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书琼因脑血栓过世,速度极快,甚至都来不及跟高家人告别。
我没想过那天家宴就是永别。
我们总是感慨人生无常,当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为觉得是在做一场噩梦。
高焰将头埋在双手间,他坐在医院花园里的长椅上,迟迟都没法相信这个事实。
他外表永远冷静淡漠,好似对一切漠不关心,而对于自己在乎的人,总是恨不得拿出整颗心相待。
还记得苏辕以前跟我说,高焰是外冷内热的典型。别人哭得歇斯底里的释怀,他可能板着一张脸冷眼旁观,而当其余人都不在场时,他可能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高焰将脑袋靠在我的肩窝里,用从未有过的沙哑嗓音哽咽着对我说:“白天你刚答应要嫁给我开始新的生活,爷爷马上就可以看到我结婚,为什么上天不多给他一些时间,为什么……他还没看到我们结婚……”
古人有云,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作为人生四大喜事。那亲人离世,是不是四大悲剧之一呢?一天当中,高焰历经大喜大悲,想必心里极为不甘吧?
我挨着他旁边坐着,手横过他的背部,搭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虽然无言,但心里想着,或者这样他能好受点。
他的肩膀一颤一颤的,没有声音,我猜想他大概在极力压制内心深处的悲痛吧?
其实我很理解他,高书琼在他心里,就跟姥姥在我心里一样重要。他们老一辈带大了我们这些小一辈,当他们匆匆离世,我们少不得遗恨终生。
是啊,到底该经历多少错过,才可以过好这一辈子。明明觉得日子可以足够幸福的时候,上天又会给你当头棒喝,提醒你这个世界又充满了残酷。
尤其当深夜记忆来袭,那些同故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总会令人情不自禁泪流。
因高书琼年轻时是一名陆军将领,带过兵打过日本鬼子,受过一等功勋章,底下的兵纷纷要喊他一声将军,过世后,想祭拜他的人非常之多。
这还未开追悼会,已经有不少人来到高家别墅,请求帮忙。
此时,在整理高书琼遗物时,年轻时作为高书琼秘书的李立从书桌底部的暗格里翻出了对方的生前遗嘱。
据说,高书琼还是保持着习惯,把最重要的东西往书桌底部的暗格里藏。
高家人都没有想到这一茬,但李立曾经在高书琼身边待过三四十多年,他能找到,也没有什么稀奇。
他召集众人在客厅开会,高家人在,高书琼曾经培养起来的亲兵也在,只见李立戴着老花眼镜,颤颤巍巍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又颤颤巍巍念出了里头的内容。
我跟高焰站在人群的后面,颤颤巍巍地听着。
“亲朋好友们,我离世之后,还望满足我几个要求。我高书琼从娘胎里干干净净来,还希望干干净净去。所以,一律从简,追悼会诚心吊唁即可,请不要宴请宾客,也不要收受钱财,这是其一。其二,我本人从小受儒学熏陶,一生奉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亏有建峰一子,有焰、耀两孙,才能勉强对高家祖上交差,遂临走交代,望孙们切记不忘开枝散叶。其三……”
听到其二,我全身为之一颤,死死握紧了高焰的手,其三、其四全都没有听明白。
心里却想,高书琼虽然已经走了,但很明显这是同高焰下达命令啊!
尤其在高焰隐瞒我有问题的情况下,还留下此等遗嘱,可见高书琼心中念想之深。其实也不难理解,他生前就常常旁敲侧击,想让我怀孩子,或者有意无意表现出他想要看见高焰结婚生子的愿望。
高家书香门第,他本人也古板传统,有一套行事准则,虽然因为高焰对我有很大的改变,没有再倚老卖老打压我,但他们老一辈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很难转变心态。
我不禁有些心虚。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高焰没法完成他爷爷的遗愿,我想,这肯定会成为高焰心中没法抹去的疙瘩吧?
正胡思乱想间,高焰默默拉着我的手,出了客厅,走进了高家后院。
对比起客厅的热闹,这里颇为安静。
高焰将我搂入怀中,手掌桎梏住我的后脑勺,嘴巴贴着我的耳根。
略显沙哑的嗓子幽幽劝我:“不要管什么开枝散叶,我家还有阿耀,爷爷不会责怪你的……”
我清楚高焰这是为了打消我心里的不安,但是,这毕竟是他爷爷的愿望,若是全然不予理睬,岂不是对死者不敬?
讲道理,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拖累了高焰,不由想起那时在靖城山,我跟高焰说步调一致才不容易出现分歧,而此时在这个死结上,他原本可以值得更好的女人,或者说,值得健康的女人,因为我,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这么一想,我俩其实是不在一个层次上的两个人。
不孕不育虽不是什么绝症,但在高家,已经算是断子绝孙的重大事故了吧?
高书琼死后的第三日,火化的骨灰放在殡仪馆,举行追悼会。
据说中南海都派了举足轻重的人过来,高家人站在门口接应。
这天,灰蒙蒙的,空气里飘着雾霾的味道。
我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口罩站在高焰身侧。
眼见两辆黑色红旗车停在阶梯以下,想必是那名重要人物到了。
不多时,从头辆车内的后座下来一个肚子发福的中年男人,肥头大耳双下巴,典型的领导发型,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带着两个秘书拾级而上。
紧接着,另一辆车下来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位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
看身形,略显熟悉,我定睛一看,透过可见度不是很高的雾霾,分辨出两人的身份。
一个是慕爵,一个是韩振。
我有些意外,他们怎么会跟如此重要的军方人物呆在一起呢?或者说只是凑巧,他们其实是分别过来吊唁高老爷子,正好撞到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