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
凤阙洗尽铅华,归于沉寂。只有巡宫的宫人,提着火烛,一一为各宫掌灯。
晚风,夹带着残留的余热,缓缓的吹着。还有那妖媚的蔷薇香气,一到这个时候,便越发的浓烈。如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款款而来,用她无比温软的身躯,包裹了整个凤阙。
玉璃珲倚在窗前,看着一名宫人,手执蜡烛,映照着她明艳的容颜。那无比华丽的绛色衣裙,在长廊中施然委地,悄然行来,如一只翩跹的蝶。
那宫人见玉璃珲正在看她,嫣然一笑,眉间花钿柔柔的一闪。低眉徐步,更添几份妖娆。
“你看,多美。”玉璃珲轻笑着,将这入画的美景指给身后的苍玄青看。
“是啊。”只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谁又抵得过时光的飞逝。那些此刻美丽的,转眼间便会凋零了。
“如果,一切都在最美的那一刻停止,那该多好。”
“只是,美景易逝。”
玉璃珲转过来,手中拿着一张书笺,淡淡檀香。清晨,它便静静的躺在他的书案上。他在柔媚的晨光中展读,带着未醒的朝露,目光流转。
他说,他将他的宝贝一并带来了。呵,轻轻的吐气,箫儿,你来了。悄声默念这个名字,唇齿相依,气息悠长。
将书笺执于烛上,火光骤亮,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细微的晃动。瞬间,又暗下去,一片片纸灰飘落下来。水蓝的袍子轻轻一荡,便出了房门,穿过雕栏画廊,往长庆宫的方向去了。
风,轻轻绕开他的衣角,将他随意束起的发拂起,丝丝银亮,如天上泻下的月光。
唉……他一路行来,稍稍侧身,屏息倾听。是谁,在这沉寂如墨的夜里,轻声叹息?
“你来了。”
“是,我来了。”
“来见她。”
“也来见你。”
玉琉珖将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将笔横置于案上,抬起头来,对着玉璃珲笑了。
“三哥,我们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了。”两人相对而坐,沉静,如波澜不兴的湖。窗外,夜色深沉,唱更的人,踏着短促清脆的梆声,渐行渐远。
“其实,我对那个位置,并没有兴趣。”玉璃珲如是说。
“但并不代表,旁人也如此做想。”玉琉珖掬着笑意,将茶杯握在手里,轻轻转动,看里面流动的烛火。玉璃珲轻笑了声,不置可否。
“她对你,真这么重要?”
“是。”玉璃珲静静的看着他,肯定的说:“是。”
“呵……”捂着嘴,笑弯了星眸,“你终于,也爱上了别人。”
“不,”身子轻靠到椅背上,手抚住心脏的位置,“其实,我从来都爱。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她。”温柔的笑起来,在昏黄的灯火下,仿佛明玉流动着柔和的光。
“三哥,你不该爱她的。”浅啜一口茶,脸上笑意未尽。“如此,你便会轻意的受制于人。你不该是这样的。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强大的,完美得无懈可击。可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老四,你知道的,不是吗?”
“是,我知道。就如,我爱雪柳一样。”
在侍者的带领下,凤箫几人出了幽篁馆,走过一条细长的碎石路,终于站到了长庆宫的正殿门前。
凤箫低了头。她刚刚听到屋内,他们的对话。心里有些怅然。
门,轻轻的开了,侍者进去,听到他悄声禀报:“凤箫姑娘到了。”下一刻,玉璃珲便站到她面前,笑着看她。微微侧头,玉琉珖还坐在桌前,悠然的喝茶。随后也抬起头来,看了她与玉璃珲一眼,勾起唇角,无声的笑了。
凤箫还没看清他的笑意,便被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箫儿。”情意绵长。凤箫在玉璃珲的怀中抬头,有些疑惑,为何,你的声音笑着,眼睛却没有笑?
看着玉璃珲拥着凤箫离去,转身,便消失在宫墙外。玉琉珖终于不笑了,站到刚刚玉璃珲站过的地方,蹲下来。指尖轻抵地面,一阵微凉。
“三哥,我还有一份大礼没有送呢。到时,你该如何谢我呢?”
玉璃珲带着凤箫出了长庆宫,一路无语。明月与蛾儿也悄声跟在后面,离亭只是睁着眼睛好奇的盯着四周看。
玉璃珲握了握凤箫的手,轻声说:“箫儿,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才能让你不受伤害?”
宁延亭立在城门下,璟城近在眼前。天边晓色将露,还有几颗晨星如碎玉般散布在天幕之中。守城的士兵打着呵欠,“轰——”那道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玄武岩辅就的道路一直延伸,两旁的商铺已开了门,小厮们都做着晨卖的准备。这座古老的城市,正渐渐从沉睡中苏醒。
轻抖了下缰绳,马儿慢慢步入璟城。宁延亭想着,也许,大哥已经打听到了凤箫的消息也说不定。有些欣喜的夹了下马腹,在石板路上奔跑起来。马蹄得得,穿过静静的街道,他觉得,他离凤箫越来越近了。
晨风从耳边掠过,远远的飘来虚无的歌声。
是谁在唱:“逝者如斯。”
夜,微阑。
花落菩提。
娑罗拈花,花落红尘;菩提树觉,涅盘至乘;佛有三身,奈何六尘?
须弥山,忉利天。
一切故事,从这里开始。
梵天托着酒杯,笑意盈盈,看着座下众人。
苏摩女正为一身华服的束日斟酒,酒香浓郁,色泽清亮。
“今次,乾闼婆族又酿出了好酒啊。”一饮而尽,对着上座的梵天微微颔首。身后的白莲微绽,花瓣轻舞。
苏摩女嫣然一笑,“毗湿奴主谬赞了。这是忉利天中梵王亲自栽培的虚无花所酿,味道自是比一般的酒好上千倍。”束日哦了一声,抬头仰望,头顶正盛开着如云的白色花朵。不知是谁轻轻拂袖,清风乍起,花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束日见到这般景像,不禁举杯,便有一片花瓣落到杯中,被酒浸润,变得晶莹剔透。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真言绽出,梵音靡靡,佛光普照。诸人赞叹,不愧是毗湿奴主,禅意精深。
“一笑,一尘缘……吗?”梵天看着座下的束日,手指轻扣桌沿。苏摩女正为他复酒,束日轻笑还礼。是我醉了吗?为何看见苏摩女脸色殷红。坐在束日身旁的阿修罗主逆天,一手轻托苏摩女逶迤地上的纱缦裙裾,凑到鼻端轻嗅,笑意朦胧。“有意思。”梵天伸手,将一枝垂下的虚无花轻拈于指尖,神秘一笑。
宴席散尽。束日有些醉意,蹒跚起身。脚下生云,化作朵朵莲花。一路行来,繁花遍地,在晚风中轻轻晃动。虚无花瓣从远处飘来,带着淡淡的清香,在他身侧绕了一圈,又散开来,飘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是你。”束日停下来,寻着花瓣飘来的源头望去。一身红衣的火阑正坐在高墙,一手轻托,嘬口吹气,化出无数虚无花飞。见他过来,长身而起,拖着长长的华丽衣摆,与他擦肩而过。虚无花瓣跟在他身后,舞出妖娆的身姿。束日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化入花中,消失不见了。轻摇了头,“还是那么冷傲,亏得他身为军荼利明王,一身的拙火。”喃喃的说着,足踏莲花,飞身而去。留下一路莹白,在空中划出他无比优雅的轨迹。
在束日刚刚停留的地方,一团火焰静静燃烧,瞬间化出无数的虚无花瓣,飞舞旋转,一个人影从中显现。府身,拾起地上一朵白莲,看它在掌中渐渐化作点点莹光,最后终于消散。
梵天仍坐在忉利天的最顶端,府视苍生,一切尽收眼底。天界的时光,流淌得无声无息,转眼千年。托着下颌,轻轻叹息。那气息呼出,成了朵朵虚无花,坠到地上,便入土生根。破土,发芽,抽枝,茁壮,瞬间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盈盈的开满一树繁花。
“都说成佛便功德圆满,却不知,这天上的生活……”又唉叹了一声,“真无聊啊——”手指在空中轻划,便幻化出几只凤尾来,缓缓的扇着翅,发出莹蓝的光芒。“去把束日、逆天、苏靡女唤来吧。”凤尾在他身旁绕了一圈,便扇着翅飞远了。
忉利天安静下来,云朵柔软的从梵天的宫殿中飘过,如一只只在水中的鱼儿。
当月亮从梵天手中升起,置于中天之时,三只凤尾便带着束日三人来到了梵天座前。
“梵主传我们前来,所为何事?”束日身后的白莲依然光洁莹亮,随着他抬头询问,白莲绽开层层花瓣。
“今日毗湿奴主在席上口绽真言,已录入天书。”轻手一挥,空中天书乍现。上有三十七朵虚无花,闪现着金色的光芒。“梵天根据神喻,特让三位下到人界历练。经历七世,待这三十七朵虚无花化入书中,刻下真言,三位便能再返天庭。”
当天界有侍神者绽出真言,得以录入天书,这便是至高的荣耀。待功德圆满,便能与神比肩,就像现在坐在上座的梵天一般。
“只是在人界,你们不再拥有神的加护,自然不能运用神力。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的力量,作为一界凡人的力量。能否顺利历尽七世,自在天意。”
“梵主,绽出真言者,乃是毗湿奴主束日,为何我与苏靡女也要一同下界?”一旁的阿修罗主逆天有些疑惑,见到梵天嘴角含笑,心中更加不明。
“一切皆由缘起。缘起,缘灭。”梵天洞悉万物,“你们去罢。”待三人离去,梵天启口,顿时忉利天中梵音弥漫:“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
火阑从暗处现身,有些狼狈的匍匐在地。苦笑出声,梵天竟用拙音将他逼出来。
“刚才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是。”
“你还是如此执著。”
“是。”
梵天轻叹一声:“作为天界中人,你不该执著于凡心。你也下界去吧,经历你的劫数,待到你不在执著于毗湿奴主,再回来。”
梵天许了他们七世,沧海桑田,爱恨纠缠。前六世,经历的一切,都在奈河桥边,化作朵朵彼岸花。一碗孟婆汤,一饮而尽,诸事都忘却了。
这一世,她是凤箫,身世沉浮。玉璃珲与宁延亭都给了她全部的爱,却不知,一切都缘于忉利天上,无心的一笑。而火阑,也早已忘记了自己是火阑。他是一只被压在鹿吴山下的窫窳,追着玉璃珲的魂魄上千年。
而梵天,依然是梵天。孤独的高坐于云端,透过天镜看他们每一世的悲欢离合,兜兜转转。这一世,终于不兜不转,都遇到了一起。
托着下颌,轻声叹息:“佛有三身,奈何六尘?”身旁,虚无花开,树已成林。
从浸凉如水的月色中醒来。夜风正从大殿轻轻飘过,拂起层层纱缦,舞出无数优美的弧面。如飞天的神女,抛出的广袖。
今夜,为何如此安静,连虫鸣也听不见?云朵簌簌的从枝头飘过,在地上投下各样的影子。风,只听得到风轻声的叹息。
凤箫拢了件单衣,赤足而立,光洁的大理石映出她绝世的身姿。刚刚,她似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她听到有人,如风一般叹息,吹落了枝头的繁花,似雪般飘下来,跌碎了一潭静湖。微澜的湖面,映照出一个人的容貌。美丽、慈悲,而又忧伤。
缓步而出,走过檀木长廓,走过玲珑水榭,走过那一段长长的宫墙,就如闻香识途的蝶,走过繁繁复复的宫廷殿宇。
“镜湖……仙林……”她终于停下来,面对着这一片温柔的水泽,轻声默念。她,认得这里。月光下,紫色的鸢尾正静静的开着。走过这片鸢尾花丛,在茂密的芦苇尽头,那里有一座玉桥。桥面刻着上古的神兽,一直注视着这凤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玉桥将两岸连接起来,对面,便是遍植桃树的寿山。
涉足其中,长长的衣摆在草尖轻轻划过,沾满了露气。脚下柔软如缎的触感,让人几乎落下泪来。月上中天,在天幕上画出一圈圈光晕。云淡,风轻。
现在,正是树叶成荫的时节。一些不甘寂寞的叶儿,便把自己托与了东风,在枝头展翅,飘飘荡荡,旋舞而下。伸手接住一片,那细小的重量,在掌心舒展开来。
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凤箫将细长的叶片执于指间,高高举起,月光从叶片四周投下来,如一叶扁舟,航行于流光的水面。一阵风起,便将它带入空中,跟着,就有接二连三的树叶飞扬起来。纷纷从凤箫的眼前划来,穿过她的秀发,飘散而去。凤箫抬手,以袖掩面,轻阖双眼。空气中,桃花的香气越来越烈。待她再睁眼时,风中的叶片已化作瓣瓣桃花,飞舞而来。树上枝头,缀满了粉色的花朵,如一片红霞,热烈而绚烂。
凤箫便在这片缤纷的落英中行走,踏在坠落的花瓣上,足也生香。
“三哥哥……”桃林深处,传来一阵稚气的欢笑,甜腻而快活。是谁?让她无意间闯入了这样的记忆。那一段记忆定是幸福美好的,让人印像深刻。才会在这一片桃林中,盘亘不去。亦或是谁,将这段记忆,遗留在了这里。
伸手,一滴晶莹的水珠从脸颊滑落下来,没入掌心。这是,什么?为何,我会哭泣,涕落无声?
玉璃珲找到凤箫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棵桃树下发呆。双手抱腿,将头深埋其中的姿势。
“我似乎,来过这里。”
玉璃珲不由得顿住脚步,小心翼翼的屏息倾听,他的心跳如鼓。我的箫儿,你记起来了吗?凤箫从臂弯中抬起头来,满脸泪痕。玉璃珲披着一身月色,站在不远处,温柔的笑着,却满是忧伤。
“我似乎在很早之前,便见过你。”凤箫有些疑惑,眼神虚浮。
玉璃珲努力的吞咽,将不停涌上来的酸涩感压下去,压下去。“哦,是吗?”刚一开口,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似乎是十年前,似乎是前一世,又似乎,是更久远的以前……”此刻的凤箫,正歪着头,如一个天真的孩童,露出一脸的疑惑。“如果,你肯告诉我,我想,我一定能记起来。”
一片浮云飘过来,隐去了月亮的光辉。玉璃珲的脸也暗了下去,只有他倾长的影子,在一片绿叶成荫的背景下,如一纸剪影无声的站在那里。就像他一直以来,站在命运的那端,静静的等候,凤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