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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旷继勋带着全连人马,披着一身霜露,从孝泉镇出发,经过卿家包、金鸡寺、麻筋墙、便迅速把伍家大院子包围了起来。

今晚的伍八犟正在跟三个婆娘打麻将。在另一间厢房里,也摆了几桌麻将牌,伍八犟的一些兄弟伙也在屋里狂赌。

“这圈牌打完就收拾,老子的烟瘾来了。”伍八犟在桌子上一不看左边的大婆子冯氏,二不看右边的三婆子周氏,更不看对门二婆娘阮氏的脸色。他自顾自地砌牌,乱出牌,最终以点炮收场。伍八犟打了个哈欠,便直直地站起来,要往三婆娘周氏的房间里去吸鸦片烟。周氏见伍八爷往她住的屋里走,她推了推牌桌子也站起身来,把冯氏、阮氏两人都弄来凉起,就像跟班似的,跟着伍八犟往屋里走去。

冯氏心里很不安逸,趁周氏还没有走远,便叫道:“周家妹妹、阮家妹妹,请你们等会走,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周氏回过头来,理了理她那波浪似的卷发,借着黯淡的灯光看了冯氏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深更半夜的,把人的脚都冷疼了,还是明天再说吧!你又不是啥子不得了的事。”

冯氏甩了甩额前的刘海,用手抚摸了一下眼角边的纵纹,十分固执地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今晚一定要说的。”

话说到这一步,周氏和阮氏只得跟着冯氏往她的正房卧室走去。

冯氏是大家闺秀,父亲也是德阳县城很有点名气的生意人。当初嫁给伍八犟,也是伍家在德阳县衙里的官人做的媒。冯氏治家有方,把伍家大院子管得井然有序。但伍八犟在外头奸污妇女,无恶不作,弄得冯氏无颜回去见娘家的人。她只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丈夫能收心。于是,又打主意将自己的贴身丫头给伍八犟做了小妾。但冯氏这一手并没能管住伍八犟。这一年,伍八犟又看上了黄许筒车梁子的小粮户周家的小姐。他托人给周家提亲,周家自然晓得伍八犟的底细,明知伍八犟四十多岁了,而且是将女儿嫁去做三房小妾,这不是把女儿往火炕里推么?周家的人当然坚决不同意。但伍八犟放出话来,哪个敢娶周家的女子,他伍八犟要报复,要叫那有胆量的人家破人亡!想那伍八犟好大的恶名,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惹他伍八犟?周家不得已只好才将自己的女娃子嫁给伍八犟,论说起来也是打脱牙齿往肚子里吞,欲哭无泪呀。不然,这周家十多口人永远也不得安宁。

周氏嫁过来后,伍八犟对她宠爱有加,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这样,伍八犟却把冯氏和阮氏晾在了一边。冯氏和阮氏虽然耿耿于怀,但又毫无办法。今晚,冯氏见周氏简直成了伍八爷的尾巴,而且好像还有在给她们二位面前示威的傲然自得的样子。冯氏就像吃了苍蝇卡在喉管上,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伍八犟好孬也是她们三个女人的男人,哪能让一个人独霸?公平地分享,也该是三人平分秋色呀。

冯氏带着周氏,阮氏来到了她的正房卧室里。冯氏等二位妹妹坐下来,才正色说道:“阮妹妹、周妹妹、我们三个女人共侍一夫,本来就是够苦的。若是哪位妹妹过分贪心,我们这两个人就没法子活了。周妹妹,你说是不是?”

周氏说道:“冯姐姐。阮姐姐。我原以为冯姐姐深更半夜把我们叫来要说些啥子事,原来是这件无法起齿的事情。不错,八爷在我房里的时间是要多些。可他是一个大活人,脚长在他自己的身上,咋能怪我喃?”

冯氏说:“周妹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要得公道打个颠倒。今晚我跟两个妹妹商量,是不是各人每月陪八爷十晚黑。”

“冯姐姐,我刚才说了,八爷晚黑在哪个房里过夜,那是他自家的事,我哪里管得了他。”

冯氏的脸一沉说:“周妹子,我这是跟你商量,咋不识抬举喃?竹子也有上下节,我冯某人不管咋说也是伍八爷的正室。”

周氏毫不示弱说:“你冯姐姐是坐轿子来的,未必我周女子是跟脚来的吗?”

阮氏忽然在一旁哭诉道:“噫,周妹子。我姓阮的今晚连口都没有开,把你啥子得罪了?我晓得我的命贱,当初也是冯姐姐做主让八爷娶了我的。我是没有坐轿子,可你也莫专踩痛脚,专门作贱我嘛!”

周氏马上说道:“这哪里是我在踩哪个人的痛脚!也不晓得哪个吃饱了撑的,把这些事也翻出来漱口、刷牙。要是把这种事传出去,外人听见了不笑脱牙巴才怪哩!人家会说:‘看哟,伍八爷的几个婆娘为跟男人睡瞌睡争得骂架,好不要脸哟!’这不笑死祖宗八代人才怪。二位姐姐,我的瞌睡都来到眼眨毛尖上了,有啥子事明天再说吧。”说完,站起身来便朝屋外面走去。

冯氏愣了许久也没有反应过来。她等周氏走了才低声地骂道:“骚货,看我哪天收拾你。”

周氏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见伍八犟正躺在卧榻上吸鸦片烟,也脱了鞋儿,倒在卧榻上给男人装烟。伍八犟的嘴巴暂时离开了烟杆,问:“咋这个时候才进来?”

周氏本来就是一肚子鬼火冒,听了伍八犟这么问,更加像是火上加油,恨不得破口大骂人。她说:“你明天去问那两个大婆娘嘛!羞死她妈的祖先人哟!”

正在这时,四周响起了狗叫声。伍八犟的烟瘾还没有过足,也懒得去管。现在有周氏给他装烟土,他吸得来十分过瘾,神仙似的昏然沉入烟雾之中了。

“旷继勋来啦!旷继勋来啦!”

伍家大院子前后门的家丁,同时传出惊呼声和高叫声。伍八犟竖起耳朵听,立即丢了烟枪,从卧榻上跳下来。他顺手抓住那把盒子枪,跳下床就要冲出去。

“八爷,带我走,带我走呀!”

周氏抓住衣角不放,伍八犟顿时鬼火起,顺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周氏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周氏的手松了,伍八犟骂道:“在屋里莫动,老子晓得对付旷继勋。”伍八犟骂完,便快步冲进那伙还在打麻将的兄弟伙屋里。兄弟伙也正紧张地从麻将桌子站起来,筒、条、万撒了一地,凳子歪七八倒。人人惊恐万状,寻找到各自的家伙,提在手上就要往外冲去。

伍八犟看到这副情景,愤怒地吼道:“都给老子站住,慌个球!”

兄弟伙们见伍八爷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好像忽然就有了主心骨,心里头也好像才吃了一粒定心丸,都纷纷地喊道:“八爷,你看咋往外冲嘛!”

伍八犟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这才给众人壮胆说:“在这伍家院子里,未必翻得了船吗?老三,你带五个人去扎前门。旷继勋带的那些兵敢进来一个,你就给我放倒一个。老四,你带几个人去扎后门。旷继勋带的那些兵敢进来两个,你就给我放倒一双。不准这些兵带了伤又缩回去,听清没有?”

“听清了”。老三老四带着人往前后门去了。

伍八犟又看了老二一眼,又命令道:“老二,你带几个人到东边的围墙搭梯子,翻围墙。我带人在西边翻围墙,我们在同车梁子会合,然后再与旷继勋在田坝里干一场。”

“大哥,听你的不得拐!”

“其余的人在围墙一边游动,见一个翻墙就报销一个,不许放空枪!”

“是。八爷,不许放空枪!”

伍八犟安排完毕,这才单枪匹马地消失在阴森的树林中。

旷继勋带着队伍快速地将伍家大院子包围起来后,便命令在院子前后门各架一挺机关枪。其余的人全部在围墙外放哨,凡是想翻围墙逃跑的,一个也不放过,只等到天亮再冲进院子里去,彻底解决这伙土匪。

几位排长分别布置去了,旷继勋又带着两个勤务兵检查了一遍重要的防守地段。只见每一段围墙都布上了哨位,伍八犟这些土匪休想翻围墙逃跑掉。他又才带着勤务兵来到围墙西边。

伍八犟见旷继勋只将院子围着,迟迟不进攻,心里便焦急起来。伍八犟深知旷继勋打的啥子算盘。他要等到天亮,才会冲进来抓他伍八犟。到天亮以后,我伍八犟就难以逃出伍家大院子了。于是,伍八犟在阴森的树林中沉思了好一阵,才招呼几个土匪过来说:“你们在南面围墙里喊‘伍八爷翻围墙跑了,快跑呀!’”几个土匪应声而去了。伍八犟又叫一个土匪拿来一把梯子,放在西边的围墙上,等着南边的喊声响起来。

旷继勋正从北面往西边转着查哨,忽然听到南边围墙里有几个人大声喊道:“伍八爷翻围墙逃跑了,兄弟们,快跑呀!”

旷继勋身边的两个勤务兵也叫道:“旷连长,我们要不要到南边去?”

旷继勋听了好一阵才说:“这不像我们的人在喊,这沙哑的嗓子分明是鸦片烟吸多了。伍八犟也晓得声东击西招数。你们一个去东边,一个就在北边,南边也要有人,不能让其他土匪逃跑了。我去西边,跟各处哨位打声招呼,加紧提防。”

旷继勋安排停当,提起盒子枪躲在西边围墙一棵大树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昏暗的围墙。南面围墙里的喊声,忽然又响了起来。正在这时候,旷继勋忽然看见围墙里边的树枝有些晃动,就提起枪来,枪口对准那树枝晃动的地方。果然,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子便从里面的树上梭到围墙顶上,接着又躬身往围墙下面梭。旷继勋瞄准黑影的下半身,“铛”的一枪正好打中了黑影的腿。墙壁上的黑影“啊”地一声,便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栽倒在了地上。

伍八犟暗叫不好,顺手从长衫子上撕了一块布下来,捆住流血的腿杆。他不等旷继勋和哨兵跑拢,伍八犟就地一滚,便滚出一丈多远!

“抓土匪!”旷继勋一声喊,伍八犟顺手就朝喊声打来一枪,那颗子弹就从旷继勋的耳朵边飞了过去。旷继勋暗叫“好险”,便伏在了地上……

围墙边的哨兵听见旷连长的叫声,便朝枪响的地方奔来。伍八犟提起手枪朝冲在前头的两边“叭叭”两枪,两头的士兵都发出“哎哎”的叫喊便栽了下去。

旷继勋一个滚地就接近了打枪的土匪,趁那黑影扬手就是一枪。这一枪正好打在伍八爷的右手上。伍八爷手上那支盒子枪便掉在了地上。伍八犟忙用左手摸起手枪来,又朝旷继勋开了一枪。旷继勋又卧了下去。伍八犟趁此又扯下长衫一块布将右手捆了,血才没有流出来。

旷继勋不敢动,伍八犟更不敢动,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正在这时候,两边又赶来几个士兵,伍八犟眼看就要被包围了。他又朝两头放了一枪,并趁此在地上滚出了一丈多远。旷继勋也回敬了一枪,这一枪正好打在他原先蹲的地方。伍八犟吓出了一身冷汗,一跃起身来便开始亡命地奔逃。

旷继勋也起身跟着黑影追去。同时喊道:“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开枪啦!”

谁知,伍八犟回身就是一枪。说时迟,那时快,旷继勋往侧边一蹲,对开火的手还了一枪。这一枪正好打在伍八犟的盒子枪上,伍八犟左手上的那只枪也应声落地。伍八犟这回已经来不及去摸枪了,只好转身往前奔跑。

旷继勋冲上去,一脚将伍八犟跌在地上嘴啃泥。后头的士兵也冲了上来,把伍八犟牢牢地捆起。士兵将伍八犟拖到了旷继勋刚蹲过的那棵树前,由两个士兵看守住。旷连长这才来看见刚才被伍八犟击中的两个士兵,只见两人伤很重,便安排人先送回孝泉镇去医治。

旷继勋回到被捆在树上的土匪跟前,问道:“你是伍八犟?”

“我不是伍八犟。”这黑灯瞎火的,谁认得他呀!

院子里的土匪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翻围墙逃了。天也渐渐亮了,旷连长再去看这个被捆的土匪。只见他瘦高的个子,里穿一件长衫子,外头穿了一件缎子马褂,下身的棉裤有一个枪眼,血已染红了棉花。旷继勋想,这个土匪十有八九就是伍八犟了。他叫过几个士兵,吩咐道:“你们去叫一排长对院子里头喊话,就说伍八犟被捉住了,怕死的就出来缴枪不杀!”

一排长不一会儿就大声地对院子里喊道:“伍家院子的土匪听着,伍八犟被捉住了。不怕死的就出来打,怕死的缴枪不杀!”

一排长喊话以后,伍家大院子里沉入了一片寂静之中。他们不相信伍八爷就这么栽了。八爷武功高强,那么容易就被捉了?他们也不知是真是假,更不知何去何从。

天大亮以后,旷继勋便叫人将伍八犟带到院子的前门和后门,要伍八犟亲自喊院子里的土匪出来投降。伍八犟对旷继勋的指令报以冷笑,似乎对旷继勋今天捉住他很不服气。正在这时候,伍八犟的婆娘,一人搭一把梯子爬到了围墙顶上,一齐来看伍八犟。冯氏那“八爷”的哭泣声震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她的泪珠儿像断了的珠子,直线往下滚落。只有周氏强硬得没有落一滴眼泪。伍八犟在心里骂道:“狗日的婊子婆娘,平时老子最疼你的,忘恩负义的东西!等老子回来再跟你算账!我伍八犟这些年来,每一回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旷继勋这次就是把我伍八犟捉住了,也奈何不了老子,量他不敢把老子怎么样?”

旷继勋见此情景,便对伍八犟说道:“你喊你的那些弟兄们出来缴枪投降,我保证叫士兵不惊动你的家人。”

旷继勋说到了伍八犟的痛处上了。他本来也担心自家的几个婆娘,还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子的命运。旷继勋带来的这些烂兵如果冲进伍家大院子里,他的两个黄花闺女不是要遭殃吗?旷继勋答应放她们一马,他就是抓住了伍八爷和这些哥们,凭我伍家的关系,也只是走一回过场,怕个球!想到此,伍八犟在门口大声地对大门内喊道:“老二、老三、老四你们都出来,把枪交给旷连长他们,听到没有!”

院子里的老二回答道:“八爷,大哥,要不得!万一旷继勋翻脸不认人,我们不是成了菜板上的肉,由他砍头吗?”

“我伍八爷还在,你怕个球!”伍八犟此刻完全忘记了,自己已被旷继勋捆住了手足,性命已在旷继勋手上捏着,嘴里还冒些吓人的大话。

院子里头的几个土匪头子没有立刻回答,大概在里头商量,好一阵也做不出决定。最后,他们分别爬上围墙,朝外看了几眼。只见旷继勋的士兵个个威风凛凛,将伍家院子围得很紧。如今就是长两个翅膀,也难飞出伍家大院子,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大活人啦!院子里面陷入了一阵沉静。旷继勋见土匪们正在犹豫,动摇不定,便抽出枪朝天上放了一枪。大声说道:“伍八犟的兄弟伙听清楚,你们再不出来我们就要冲进院子啦!”说着,旷继勋又喊道:“机关枪,打!”

手下人早已明白了旷连长的意思,便端起机关枪对着那阴森森的院子里的竹林树木一阵扫射。那些树枝和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吓得伍八犟那一群女眷“哇哇”地惊叫起来:“莫打了,旷连长莫打啦,莫打啦!”

随着这一声声请求,那些躲在院子里的土匪都纷纷把枪举在头顶上,从前门里鱼贯而出。于是,旷继勋下命令收了土匪的枪,押着几十个土匪朝孝泉镇去了。

刘团总今早睡到大天亮才起来。

昨晚,刘团总跟任福贵等人打麻将到半夜。他又使人弄了些酒菜吃喝足了,便倒床就睡。刘团总的婆娘被他的鼾声搞得睡不着,早早地起来忙这忙那,把下人也早早地吼起来做事。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打开了门,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忽然从他们门口那块石头上站了起来。这把刘团总的婆娘吓得倒退了三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你……你……”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丁二妞亡夫的兄弟杨二娃,人称杨二爷的袍哥。其实,杨二爷不过三十多岁,但在他的老丈人,苏家院子苏大爷的提携下,操袍哥也到了三排的位置上,在金鸡寺也算一方耍门坎歪的大爷。但是,杨二爷美中不足的是,只娶了一个苏家的女娃子做了正房。因惧怕婆娘,不,主要是惧怕岳父大人给他难堪,找他的麻烦。他虽然见别的大爷二爷娶了三妻四妾,口水都快流出三尺长了。但他对于娶小妾这件事还是不敢问津。可是,杨二爷的心又时常挂着这件事情,有些贼心不死。前年去金灵寺赶庙会,杨二娃看上了一个女子,并由当地的袍哥大爷做主订了这个小妾的亲。自然,杨二爷也使了不少的银子。但杨二爷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把小妾娶回来。左厢房被哥哥嫂嫂分去了。虽然,哥哥短了命,但嫂嫂跟侄女还在,再娶一个小妾回来很不方便。

杨二爷希望嫂嫂能够尽快嫁出去。他既可以得到这栋左厢房,又可以得到那几亩田。无奈,这丁二妞是个硬性人,无论杨二爷想啥办法,丁二妞就是不离开她那栋左厢房。前两天他听说嫂嫂把田卖给孝泉镇公所的刘团总了。这使杨二爷大吃一惊。这刘团总不但杨二爷拿他没得办法,就是岳父苏大爷也搬不动他的。思来想去,杨二爷还是要找刘团总给个说法。他杨二爷在孝泉这块地盘上也算是个人物,他既输不起这个面子,又咽不下这口恶气。今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杨二爷就顶着霜露来到了孝泉镇。他见刘团总的房门还没有打开,就坐在门口老老实实地等着。

刘团总的老婆子终于缓过气来,问:“你……你找哪个?”

“我找刘团总嘛!他还没有起来呀!”

刘团总的老婆将杨二娃让进院子,又把门推过去关好,这才来到睡房,把刘团总摇醒。刘团总睁开了眼睛问道:“做啥嘛?”

“做啥?五十岁的人还睡懒瞌睡呀?外头有人找你,金鸡寺的杨二爷。我咋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叫杨二爷的人喃?”

“他嗦,龟儿子球没名堂。”刘团总一边说着,一边起床穿衣。他一切都收拾伸展了,这才缓缓地走出客厅来。

刘家的下人已经给杨二爷倒了一杯茶水。杨老二才喝了两口,便见刘团总打着哈欠缓步走进了客厅。即刻,他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说:“刘团总,这么早就来打扰你,硬是有点不好意思。”

“杨老二,你这么早来孝泉镇是为了啥子事?该不是来赶上九会?”

“刘团总你开啥子玩笑,未必我连孝泉镇正月初七举办上九会都不晓得嗦!刘团总,我今天早晨来是请刘团总高抬贵手,就把我嫂嫂那几亩田退给我嫂嫂。”

刘团总心想,这杨二爷果真是为他嫂嫂那几亩田来的。说真的,当初刘团总在旷连长面前夸下海口,如今田是买下来了,但他却有些后悔。杨老二在这块地盘上操袍哥已成了一条滚龙,惹毛了弄出些事情来,也还要我去摆平。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现在田已经买下来了,咋办嘛?刘团总斜视了杨二爷一眼,有点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杨二爷要买这几亩田嗦?”

“我也不买,就退给我嫂嫂。我们杨家也是叫得响的大户人家,如果连几亩田都守不住,外人是要笑我们这代人不忠不孝的。嫂嫂要嫁人,我们杨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呀?她对得起埋在地下的哥哥吗?做这是伤风败俗、不忠不孝的事。刘团总你千万莫成全此事,硬是不能打帮手,害我杨家和我杨二爷一世清白。”

噫!这杨二娃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硬是口吐莲花现。啥子叫不忠不孝?啥子叫伤风败俗?你杨二娃未必还想给你嫂嫂立贞节牌坊?刘团总想了想说:“老实说,我也没得心思买这几亩田,是旷连长要我帮忙把这几亩田买了。你要买转去也要得,我连一文介绍费都不要。你要是又不给钱,又要把田要转去,那你就只有去找旷连长啦。”

“刘团总,你莫冲天壳子,旷连长咋认得嫂嫂。”

刘团一阵“哈哈”大笑说:“可惜,你杨老二操了这么多年社会,还不晓得这个简单的道理。”刘团总顿了顿,继续教训道:“所谓狗有狗道、猫有猫道。这人嘛,那就更不消说了。丁二妞的兄弟丁四儿跟旷连长是朋友,拜没拜把兄弟我不晓得,但他们关系是很铁的那种哥们,你杨老二打死也不会相信吧!”

“刘团总……”

“杨老二,你不要说了,你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杨老二要想当黑手,可莫打自己嫂嫂的主意。你哥哥躺在地下也不会饶恕你的。旷连长喊我刘某人帮忙,我能不帮?我叫你杨老二帮忙你不帮吗?当然,我刘某人也能帮你杨二娃的忙。二天你杨老二犯了啥事,我刘某人只要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你杨老二还愁这几个银子捞不回来么?你入袍哥会是发过誓的:要遵守香规、不准不孝敬父母、不准不认兄弟、不准丢人卖客、不准拉稀摆带、不准淫嫂戏妹、倘有违礼犯规、要手不拿脚、三刀六个眼。这些誓言,噫,杨老二,你娃的忘性更是大咧!”

杨二爷脸红红的,再也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刘团总了。他暗自想到,那几亩田只有给银子才能赎回来了。我杨老二操了这么多年社会,也没有想到,竟然落在丁四儿这个小娃娃手上。看来,我杨老二只有认命了。想到此,杨老二很不情愿意说:“刘团总,你刚才硬是教训得好,我长见识了。我们杨家也不是缺这几个银子。既然丁二妞当了一回我的嫂嫂,我这买田的银子就算给她赔一份嫁妆吧!”

刘团总听了,喜不自禁地说道:“杨二爷,你这脑壳到底开窍了。”

外面突然有人喊:“刘团总,刘团总,旷连长昨晚黑抓棒老二去了。”

“啊,抓棒老二!”

刘团总还不知究竟,他那两扇大门便被来人推开了。

任福贵进门就眼看见杨老二,便猜到了事情的原由。不过,现在任胡子可没得功夫跟杨老二摆啥子闲龙门阵。他屁股还没有坐在板凳上,便对刘团总说道:“昨晚,我听说半夜三更,旷连长带着他所有的队伍出了孝泉镇,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不晓得是不是去捉棒老二去了。”

刘团总心想,旷连长出去捉棒老二,咋也没有给镇公所打个招呼?最起码我们也能帮些忙嘛!不过,我们镇公所不晓得也是好事,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旷连长剿了这一阵匪又开拔了。我刘某人却要永久地留在孝泉镇。那些龟儿子烂账,到时摆了豪,还不是要我去摆平?唉!还是旷连长替我刘某人想得周到些。

“你龟儿子听哪个说的,是不是冲的壳子?”

“好多人都晓得了。张幺爷的德孝茶旅庄里头喝茶的人都闹麻了。”

杨老二本想继续听下去,看他们一副要办公事的样子,便知趣地站起身来说道:“刘团总,那个事就那样了,过两天我来跟你办交涉。”

“没得说的,我一文夹夹钱都不要你的。”

杨老二又说道:“刘团总,我就多谢了。任所二天走到金鸡寺来,请到我那杨家院子喝杯茶哈!”

“妈哟!”任福贵说:“你我两个人的关系还客气做啥子?”

杨老二走后,任福贵遗憾地说道:“刘团总,你跟杨老二定合约没有?你那么大方就把那几亩相因田转给他杨老二,竟连一文夹夹钱都不要呀?多可惜哟!”

刘团总说道:“这杨老二今天本来是来跟我讨说法的。我也不晓得是咋的,他好像坐在磨子上想转了。丁二妞那几亩田。噫!就是旷连长托我买的那几亩田,我还是不想买。杨二娃现在想买转去,我也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嘛!”

任福贵说:“有啥子要不得,天大的好事情呀!刘团总在给祖上积阴德哟!”

刘团总说道:“你又扯远了。我问你,旷连长要是当真抓回了棒老二,又往那里关?棒老二也还要吃饭,总不能把这些人饿死嘛!”

“刘团总,你想得太周到了。平素间,我们也吃过这些棒客的油大,现在无论如何也要找些大户弄些米来,稀饭总是要给他们吃饱的。”

“吃饭倒好办。只是这关人的地方就不好找,找到了也要人守,你看咋办嘛!”

任福贵想了想说:“我看就关在城隍庙的后院偏房里。旷连长在城隍庙里住了一个排的兵力,哪个棒老二敢来抢人,脑壳不想吃饭了。”

“对,等旷连长回来我们跟他商量。”

刘团总家里的下人端来了醪糟鸡蛋,这是刘团总习惯的早餐。任福贵满心欢喜地说:“嗨!我腊月三十晚黑把脚洗得干静,今天来就碰到好吃的啦!”

“吃,吃,客气做啥嘛!”于是,两人便就着客厅里的茶几上吃起来。

两人刚放碗,外面喊声大作:“旷连长抓住棒老二啦!”

“伍八犟这回倒霉了,碰到旷连长这个克星啦!”

“抓了几十个棒老二,捆了一串串……”

刘团总同任福贵急忙起身往外头去看闹热。两人来到街上,只见街上的人全都朝大沟桥跑去。刘团总和任胡子也往大沟轿跑。俩人走拢一看,只见大沟桥两边站了好多街上的人。一群娃儿跟在那串被押土匪的后头,使这些押解的队伍不断地拉长,拉长……

旷连长今天没有骑马,他的腰间插着盒子枪,威风凛凛地走在队伍的中间。刘团总和任福贵忙跑过去问寒问暖。刘团总跟旷连长抱怨道:“昨晚该喊我们民团的人一起去嘛!”

旷继勋轻松一笑,说:“这点小事咋好麻烦你刘团总和民团的兄弟嘛。”

刘团总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旷连长也让我们民团兄弟们惊惊胆子呀!”

“难得刘团总这么正义,下回再说吧!”

伍八犟这伙棒老二队伍被押着通过德孝茶旅庄时,丁四儿忙喊张幺爷和张幺娘看闹热,嘴巴里却在喊:“快来看棒老二哟!这些棒老二咋跟平常人一样的喃!”

张幺娘笑道:“小娃儿说傻话。棒老二也是人嘛!”

喝茶的人都把丁四儿取笑了一回,可丁四儿才不管人们如何笑话,他多么想看见了威风凛凛的旷连长,自己的情绪也会格外地高涨。那些棒老二被押往花行街,又通过忠孝场往城隍庙里押去了。旷连长果然在刘团总和任胡子的陪同下经过德孝茶旅庄。丁四儿大声地叫道:“旷连长,你吃早饭没有?”

“回连部去吃。丁志强,今天早晨赵先生讲评书没有?可惜,我没听到。”

谁知,赵先生从一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说:“旷连长,我明天早晨给你重讲。”

“哦!赵先生在这个地方,多谢你了。”

人们跟随押解棒老二的队伍一路来到了城隍庙里,也就是旷连长的连部。刘团总说道:“逮来这些棒客就关在城隍庙后院的偏房里,这要有兵守的。我跟任胡子就去筹办些钱粮。这几十个棒客也要吃饭嘛,旷连长,你看如何?”

旷继勋本来没打算麻烦镇公所的人,现在刘团总主动提出,旷连长有些感激,说:“刘团总,任所,你们想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办吧!我还想要委托二位一件事。请你们找些会写字的先生来连部帮几天忙,把这些土匪的罪恶事实都要写成材料,并根据罪恶的大小来处罚。以免冤枉罪轻的,也不要放过罪大的。”

任福贵说道:“旷连长英明,往天那些剿匪,我们就没有整清楚过。像伍八犟捉了好几回,都被放脱了。”

刘团总也说道:“放心吧!旷连长,我们立即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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