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逸飞乘火车从青海小姑家返程。一路上,天高海阔,逸飞觉得世界真的很大。他是彻彻底底不想再回那个关着无数只鸟儿的闷笼子。他渴望走进社会,去过另外一种活色生香、五彩缤纷的生活。
六妹闻讯出来迎接儿子。在院子里她紧紧的抱着逸飞,久久的都没有说一句话。倒是逸飞说:
“妈妈,快松手。怪难为情的。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翅膀硬了。”六妹想到逸飞的这次忽然出走,生气的松开了手。
“对不起,妈妈。是我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失望了。我真的无法承受你们面对我名落深山、泰山压顶的家庭氛围。你知道,那会让我窒息的,我不想看着你们为我悲伤和极度绝望的样子。所以我才出走。是我没有出息。”逸飞哽咽了。
“逸飞你知道这段日子,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逸飞沉默了。他能不知道吗?
“爸爸呢?”逸飞问。
“他在房间里。”
逸飞飞奔进房间,爸爸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但他已抬头望着儿子。
“爸爸。”逸飞跑过去坐在父亲身边。
“还知道回来?”吴文的声音里充满着一个父亲略带责怪的温暖。
“哪能不回来呢,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儿子拉过父亲的手。
“儿子,爸爸不怪你。来让爸爸看看。趁爸爸还能看到一点点的时候让我好好看看你。”吴文的眼圈红了。
逸飞的眼圈也红了。站在门口的六妹眼泪就刷刷下来了。她转身捂着嘴巴走出了房间,快步奔向了院子。
“爸爸,你的眼一定会治好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会的。”逸飞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亮光。
“好不了,爸爸的眼都一辈子了。以前是晚上模糊,现在白天看着东西也迷糊不清了。高明的医生也瞧过不少,总没见效果。”吴文无奈的摇着头。“没指望了。”
“爸爸,你不要灰心。会看好的。”面对儿子的信心,吴文沉默了。
又过了几天。六妹见儿子渐渐安静下来。一个晚上,她让儿子陪她出去散步。
走过熙来攘往的街头,穿过来来去去的人流、车流,六妹带着儿子来到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
大圆的月亮升在空中。水影摇曳,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经过大桥。六妹和逸飞依靠在栏杆上。逸飞知道母亲将要和自己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将会让好强的母亲大失所望。
“逸飞,妈妈想让你复读。”六妹清了一下嗓门才说。
“妈妈,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的希望。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踏进那个校门了。”
“逸飞!”六妹有点恼怒了。“不复读,你想干嘛,那是一条可以让你实现梦想的最好的路径。”
“条条大路可以去美国。我可不想在一棵树上寻死。”
六妹憋着满肚子的火,压低声音说:“你必须再读一年。妈妈从来没有逼过你什么,这次你一定得听妈妈的话。”
逸飞仰头去看圆如珠玉悬在半空的一轮明月,他忍不住赞美:“真美啊!真圆、真亮啊!”
六妹此刻无心去欣赏月光。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劝说儿子同意继续去复读。可是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儿子就像那天空远远的月亮,大而美,可是自己已经是无法控制了。他大了,羽翼丰满,他要有自己的世界了。
“那你想干什么?”六妹试探着问。
“暂时没有想好。”逸飞斩钉截铁地说,“但是那个学校我是坚决不会回去了。”
六妹此时此刻的心情真是无法用语言来描绘的,诸多复杂的滋味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酸楚、绝望、沉重、悲哀、失败……六妹深深埋下头去。
远处楼上的钟声响了,沉闷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
儿子和母亲又说起父亲。儿子说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医治好父亲的眼睛。
“一个人没有了眼睛,世界就更黑暗了。”儿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哲学大师。
“人不能没有眼睛。”六妹似乎自言自语的说,“没有眼睛怎么行?将来怎么办?”
她的目光望着远方,显得无助而迷茫。
“爸爸的眼睛一定要医治好。”逸飞固执的望着失神的母亲说。
“妈妈也想他的眼睛快点好起来啊!”六妹说,“可是医生说希望很渺茫。”
“不,不,不……”逸飞用拳头使劲擂着石桥栏杆,心撕裂般的疼痛。
“逸飞,你不要这样。”六妹的心脏几乎要爆裂了一般。
桥下的水静静流淌,它们不理解人世的悲伤,只是没日没夜的流着、流着。
桥上的人渐渐稀疏。夜风轻轻吹拂着他们。
“回吧!”六妹喊儿子。
走在回去的路上,空气都凝滞了。母子俩谁也没有再说话。汽车的喇叭声、人们说话的嘈杂声在夜晚显得格外空洞,可是他们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各自沉浸在自我悲愁的世界里。
娘家电话又来了,五姐一再打电话让他们几口回老家玩玩。六妹一直不肯。她害怕人家问起逸飞考大学的情况。一直充满着优越感的六妹,一直以儿子听话为荣的六妹,一直坚信儿子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六妹,这个跟头跌得太重了,以至于她久久都不能从那个绝望的圈子里走出来,去面对现实中的人和事。
首先要去姨娘家的是逸飞。他觉得一家人的心态都需要调整,这阵子什么都不用干,调养身体和心态最重要。
是啊,生命是革命的本钱,没有身体谈一切都是他妈狗屁。没有好的身体,再多的钱不是你的;没有好的身体,再好的地方你去不了;没有好的身体,再好的生活你享受不了;没有好的身体,再喜欢的人你也没有能力去爱。
在逸飞的一再请求下,六妹一家终于回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留下她无数痛和无数泪的南方娘家。
他们三口都住在五姐家,娘家的老房子,二姐住着,他们也不便去打扰。二姐一个人一张床,以前老家那些旧床都被二姐请人抬出来扔掉了。
他们一家子去看二姐,二姐孤独的坐在门前。空洞的眼神望着远方,谁也不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逸飞和这个姨娘也不太熟悉,只是礼貌性的打个招呼就领着父亲围绕着外婆家的屋前屋后转了一圈。
“这里真大啊。”逸飞说,“可是人都没有了。”
“原来这里曾经是那么热闹。小时候你不记得吗?”
“记得记得。”逸飞的思绪又回到很多年前。
时间过得真快啊。时间把一切改变了。
六妹和二姐谈了很多,疏解着二姐心中的困惑。六妹看着二姐,想象着死去的母亲,二妹也是男人早逝,一个人孤独、凄凉然而又固执,二姐将会成为第二个母亲,没人在身边疼没人在身边爱,直至终老。
人生有悲伤有快乐。每一个人的痛苦只能自己扛着,没有人帮你负担。
在南方的日子里,家乡的山山水水滋润着他们的肺腑,家乡的花花草草感召着他们烦躁的心灵,家乡湿润的天气暂时融化掉了他们心头的冰霜。
半月后,他们才回到了北方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