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喆和我有些尴尬，短暂沉默之后他还是先开了口。“苏先生，警局里还有些令尊的遗物，起初是作为证物收集回去的，但并没发现关于凶案的线索，现在应该是时候让你领回了。”“苏建国的遗物？”我确实掠过一丝惊奇，苏建国还能留下什么？周喆说大都是些私人生活物品，经警方排除，和案子基本没什么关联。他的话给我泼了一瓢冷水，我顿时失去了对此的兴趣。过了没几分钟，宋三泰在火葬场铁门里朝我们招手示意。我们二人将小推床搬下来，周喆将车锁了，快步走在前面，三两步下了坡。我小心推着苏建国的尸体，两人前后数米沿蛇行小路走着。路两边的杂草离近了看快有人高，杂草里落的尽是塑料袋和烧剩的纸灰落，路面是由碎砖块压实的，又是下坡，窄窄的推床上下颠簸的很厉害，我极力控制住速度和平衡，所以走的很慢。周喆并没等我，消失在蒿草的拐弯处，闷热的天气，周围一片将死的寂静，无风，蒿草端部很密集，根处却显得很稀疏，闪出了杂乱的洞。所有的植物和世间的人一样，争夺着这难得的阳光，拼了命的往上拔高。我握住推床的手心已经渗出了凉汗，听老辈的街坊说在死人堆里万事都要轻声来做，这可能也是宋三泰和周喆同样忌讳的。老辈子说声音是阴间和阳世唯一的联系，人看不到鬼，鬼自然也难看到人，但是如果你吵到了它们，那就好比他们漆黑世界中亮起的一盏灯，无疑成了最显眼的存在。我这个人有些守旧，天生的多疑，却偏偏深信老人们所说的，人老精、鬼老灵，他们吃的盐巴比常人吃的面还多，有年轻时推车跑货运的老街坊，大江南北遇到的轶事平常人一辈子也见不得一件。人老了一只脚是要踏进棺材的，不会骗人。
推床的轮子很小，稍微松些就会在这下坡碎砖地上剧烈颠簸，尸体横在上面颤栗着有些不稳，心里害怕，脚下就快些，裹尸的袋子里越来越频繁地鼓动，像包着一团即将煮沸的水，我甚至有种错觉，有种是我杀人后急于抛尸荒野的错觉，裹尸袋中的苏建国好像还没有死透，或是昏迷的受害者在惊惧中挣扎起来。这种念头很可怕，想两旁高如人形的草芥般见风就张，扩散在头脑的每一条沟壑中，一个念头，瞬间，扎根在脑子里——再看一眼。一个想法占据大脑只不过需要不到一秒，就想我在藏北突然决定回来一样，看似简单的想法，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何。我手下使力，稳住狭窄的推床，侧身用脚亘在小轮子前边站稳，一切又像这个天气，闷声下来。划开尸袋的拉链，很轻很轻，就想伤心划开我的记忆，很轻很轻，没有流血。我也没有看到苏建国流血，先是熟悉的额头和颧骨，上下嘴唇有些合不拢，一具储尸柜中抬出的干尸失去了水分，像是一个放了许久的干瘪速冻水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闻气味渐渐自口中吹出来，拉链不停歇的向下划，划破了苏建国的胸腔，上面露出一道已经许久的刀口，向里翻卷着，肌肉已经发白，苏建国很瘦很瘦，骨骼却和我印象中的一样宽阔，好像是自己撑的皮囊裂出一道口子。他宽大的骨架太瘦了，看的让我心疼，酸到了鼻腔中，刺激泪腺和血丝。苏建国像是个可怜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在此刻我是恨不起来的，这个男人夭折了，婴儿般的躺在睡袋里，一动不动。我很想再抚摸一下他的脸庞，或许像我出生的时候他也那么抚摸过我，也或许没有。远处河道淤泥里有老蛤蟆的咕咕声。两旁蒿草根处杂乱的黑洞洞的，跟苏建国合不拢的嘴巴一样。手背靠近他，尸身上还是散发些逼人的凉气。手指背刚触到他腮部，脖颈后面蓦地有黑影压下来、耳后猛然一痒，死尸合不拢的嘴巴猛然一个抽搐，急速咧出一副痛苦而诡异的狞笑。吓得我心咯噔一下，双耳嗡地鸣起来，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向后连滚带爬。
苏建国诈尸了！嗓子发紧喊不出声来，我被不知什么东西从后面沉沉摁住，此刻慌乱却挣脱不开分毫，被正着扳过来，从那张倾压扭曲的脸上我反应了好久，却是周喆，竖着一个指头挡在嘴前，用力挤着眉眼给我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来。我的心怦怦地还是狂跳不止，对我来说这心跳震耳欲聋，频繁的诡异刺激的我的心脏有些疲惫，心率不整齐，血液通过心脏瞬间充斥全身在恐惧中沸腾的热度，却似高烧一般很难消退下去，分分钟的时间被恐惧拉伸的像数年一样长，周喆和我紧张的肌肉才慢慢松弛下去，我想他可能也是被我的本能反应给吓到了。看来周喆表面上胆大，但是也有自己的忌讳所在，这是人真实的弱点和共性。我们都忌讳在殡仪馆出声，沉默是最恰当的冷处理方式。
我此刻才想起翻出去的苏建国，慌乱像周喆打了个手势一指，爬起身来急忙忙向尸身落处冲去，尸床顺着坡度和颠簸翻出好远，压在弯处的蒿子上。苏建国的尸体被这力道甩出裹尸袋一部分，胳膊和肩膀露在外面，右上臂伏着一只灰毛大鼠左右嗅嗅、蠢蠢欲动，我顾不上别的，赶紧箭步冲上前，老鼠一下就觉察到危险，吱地一声窜入了密麻的蒿草洞中，跑上前去查看尸身是否完好，尸体右臂抽搐一抖，吗呀！肋下猛然露出一张古怪的脸来！
虽是尸体右臂起落的功夫，这张脸却被我看的分明，在苏建国的肋下，不比人脸，和拳头差不多大小，呈现出一块黑色龟裂的裸露肌肤，在阳光下似乎还有些凹凸的光影。我一跤跌在碎砖上，大腿被砖头硌的生疼，直勾勾的盯着蒿草上的这具脱水的尸体，跟被人丢在荒野中的塑料模特没什么两样。周喆从我后面径直走过去，蹲在尸体前，将它熟练的塞回裹尸袋中，我的双脚此刻却感受不到知觉，从脚麻到腿上来，如同千万只蚂蚁上树般密集的痛痒感，完全无助。周喆已经翻好了尸床，把尸体放上去，他冷静的表情像海上的反暮光，是风暴前的一支烟。他做完这些后，径直向我走来，拽尸体一样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扶住，腿麻时都有种想死的心全然用不上丁点力，呲牙咧嘴滋味实在不好受，周喆扶着我慢慢走近尸床，抬抬下巴，示意宋三泰和孙老爷还在等着。我见到活人心就踏实了。周喆在侧扶着尸床，我在后握紧扶手，两人尽量稳住坡路上的颠簸，我腿麻也走不快。从公路上看这蛇行小道拉直了也不过六七十米距离，却硬生生磨了十数分钟。进了火葬场的时候宋三泰手里攥着手续，脸上也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向周喆和孙老爷使了个眼色，他们几人簇拥着这具尸体直至它像柴火被填进了焚化炉。直到苏建国被装进了小罐子里，关进了一个黑色的方格。如同一罐刚从生产线下来就被摆上柜台的儿童奶粉。惊魂未定的我才感觉又受到了警方某种性质的隐瞒。
我失魂落魄的跟在他们三人后面，再次受到隐瞒的滋味很灼人，从小路的这一头走回，昂头看着公路上乐此不疲的汽车，一切都有种不真实感，我诞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人的世界是由什么组成的？一切哲学都是在做无用功。或许只是由两部分组成了一个人的世界，眼前的一面和我背后的一面。我所能看到的永远只是我眼前的事物，不管我挣多大的眼睛，不论我是惊吓中的转身或者猛然的扭头，永远都产生着我眼睛所看不到的一面，此刻眼前的宋、孙、周三人，当我背对着的时候他们是否就消失在另一个世界里？生命果真只是泡影一样的虚无飘渺？那我脑后现在又是怎么样的一片未知恐惧在虎视眈眈，向我盯住眼前的三人一样。也许怪想法只是一段畸形的坏哲学，怎么可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此时周喆却扭头看我，又扭了回去，一瞬间的眼神里好似锁住好多话，他脚步放的慢了下来，背着手，打开了手掌，上面好些有字，我赶忙两步走近了，掌上写的分明——“回去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