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合适在现在的这个场合下开展他们母子之间的这种斗争吗？周妈妈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江叔叔和江妈妈的那一个女儿还是自己的爱人，还有一个于兰芝，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她也是她父母的女儿。他们如果确定他们都在以自己的儿女的生命为赌注，他们会怎样看待他？看待他的父亲的死？他可以为父亲的死报仇，而他们有什么责任呢？要舍出性命去战斗吗？听母亲说的话，似乎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严重，但是看她的眼眶的红润，听她声音的哽咽，想像她感情的翻腾，其他几位老人也一定与她一样的经受着感情的折磨。他们因为他的面子，因为他就坐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不能说什么，如果说了些什么，好像对他是一种伤害。好在他们还不知道他的父亲的死。他不宜将父亲的死先说出来。
他看见周妈妈和江叔叔夫妇都在看着他，都要从他的嘴里证实他母亲问他的那一句话：是不是真实的？是的，他是可以不说实话的，为了老人们内心的宁静，他可以暂时的对他们保密。他还要对他们的儿女约定，要对自己的父母保密，让他们少一分担心。他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以他冯奇飞的本事，他能保护他们，就像保护了那一百二十个杀猪匠一样，一个也不受损失。但是，他能够这样做吗？他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喊：不能！
他说：“妈，各位长辈，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告诉你们真实情况的，我们确实组织了一个抗日的战斗队，就是江叔叔说的，也是您们分析的那样。我妈刚才说，对得住天地良心，我们做到了。天地良心要求我们这样。我和江冬琳还没有事先征求江叔叔和江妈妈的意见，就利用了你们的江记酒店作掩护，开展了我们的抗日的活动。请你们谅解。”
他站起来，向江叔叔和江妈妈弯了弯腰。江叔叔立即站了起来，摆着手，连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孩子，你做得对。我那个酒店能够为抗日作点贡献，我就高兴了。再说，我们不是已经和你家的大人说好了吗？等形势安定了，你就要和冬琳结婚，那个酒店也就是你们的。嘿，你们本来就有这个权力决定嘛。”
冯奇飞同时也向其他的人瞥了一眼，他想看看他们对他的说法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他看到的是火塘里面的火光在他们的脸上的跳动，一明一暗，捉摸不定。
他很高兴江叔叔这样说，当时他决定这样做，多少也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事后还是觉得有点唐突，有点不近情理。虽然江叔叔他们的女儿在，只要他们的女儿点头，这事就说妥了。但是，两个老人还在，江记酒店的所有权还是他们作主。正因为他与江冬琳的关系定下来了，他就更不能利用这一点而背上擅自作主的恶名。江叔叔这样的态度不仅原谅了他和冬琳的擅自作主，也很能理解他的抗日活动。
母亲沉默着，他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只要她说，他就好回答。他想起回到这里这么久了，母亲竟然没有问过父亲的情况，这是他感到奇怪的。但是，他又不好说什么。他想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说出来。他觉得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出父亲的事，比他单独对她一个人说要没有压力。
但是江叔叔却问他了：“奇飞 ，你父亲好吗？”他听到这句问话，一时有点慌乱。慌乱之中，他的眼光触到了周妈妈，赶紧对周妈妈说：“周妈妈，我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宇方这一次走桃花运了。他从日本人手下救了一个女孩于兰芝，这个于兰芝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还很贤淑能干。于兰芝整天的跟在宇方的屁股后面。他们两个好得很呢。这件事，我们大家都知道。我来给您报个信，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这个意外的信息，将气氛调剂得热烈起来，大家都笑起来。周妈妈更是笑得眯起了眼睛，不断地追问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女孩是什么样子，什么时候能带回来让她看看。还特别嘱咐：“奇飞呀，你是宇方的老同学，又是最好的朋友。你虽然年纪比宇方要少，但宇方什么事都听你的。你对他好是没说的。你所学的武功都一点一滴，毫不保留教给了他，现在听说丫姑这妹仔也拜你为师。这些我都知道。我对你也是看作我的亲生儿子一样。这个于兰芝就要包在你身上了。如果我没有了这个儿媳妇，我要找你这个队长是问的。”
江叔叔打趣，说：“冯奇飞这个队长是抗敌队长，专管打日本鬼子的，你还要他负责你的儿媳妇呀？奇飞，你这个队长的权力可就真是大了。”
周妈妈说：“打日本鬼子是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生活吗？不就是为了活着吗？我觉得他这个队长就是要把这一切都管起来。我不找周宇方，我就是要找冯奇飞 。你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就是这么顾着你的女婿吗？”
“我向周妈妈保证，您的儿媳妇我答应了。我一定让宇方带上您的儿媳妇，回来看您。不过有一点我不能答应，您不能因为我是队长就找我要儿媳妇，队长是不管这个的。我是宇方的兄弟。我凭着兄弟的关系负责。好不好？”
“不好，兄弟只是感情，队长才是权力。你要凭着权力负责。嘿嘿，你以为我不懂这个关系吗？”
大家都鼓掌，赞扬周妈妈的精彩的理论。笑毕，江叔叔又提出他原来的问题：
“奇飞 ，我问你的父亲还好不好，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冯奇飞的笑脸立时僵滞，正考虑着怎样回答，谁知他的母亲插话了。她没好气地说：
“阿弥陀佛。江叔叔你不要问了，他死了。阿弥陀佛。”
“死了？他怎么会死了？你不是开玩笑吧？”江叔叔露出十分的惊讶。冯奇飞更是十分的惊讶。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上次周宇方兄妹回到家里，没有按他的要求，对他的母亲暂时隐瞒吗？他相信他的要求对周宇方来说，从来都不会轻易变更，这一次怎么是个例外呢？抑或是母亲对父亲的公开的诅咒？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死了。我不是诅咒他。我怎么会诅咒我的丈夫呢？”她说得很认真的样子，而且显出悲凄的情形，就好像她并不是做梦，她是真正的看见丈夫死掉了一样。她接着说：“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但也是一个真实的梦。我已经当他死了。我不想问我的儿子。儿子的回答也一定是这样，更增加了我的悲伤。何必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注定会死的，我的念佛也改变不了。”
她具体说了她的那个奇怪而真实的梦。那个梦里，她的丈夫来找她，他已经不是在床上躺了半年多的病秧子，他走得飞快。她拖住他，说你去哪里？走得这么快。他笑哈哈的，说我要走了，再也不在这里受苦了，你看，我的儿子送我呢，给我挂满了花。她朝他身上看，一片星星点点的红花，像是穿着一件花衣，又像是被人泼了一身的红颜色，溅得满脸都是。她用一件毛巾给他擦。他说不要擦了，擦也擦不干净的。这样还好些，还受人尊敬些。她说我送送你吧。他说，我不要你送，我儿子已经送过了，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他一定喷血而死了。他没有人的了。呜——我早就敲过他的警钟，不要再杀猪了。猪也是生灵，猪饿了晓得叫，痛了晓得哭，为什么要杀它呢？杀了它就造成了孽。杀得越多，造孽越重，他的病还好得了吗？我这里念佛，你那里杀生，我念佛还有什么用呢？呜——”
她终于跌足打胸地大哭起来。她的大哭将大家都哭懵了。一个奇怪的梦就值得这样信以为真吗？但是，他俩夫妻之间深厚的情义却让大家都感动。于是大家都问勾着脑袋一直不作声的冯奇飞 ，难道你母亲的梦是真的吗？如果不是，你怎么不劝劝你母亲呀？
冯奇飞抬起头，已经是满脸泪水。这个还是一脸稚相，见人就笑的讨人喜欢的伢仔，他的无声的啜泣比他母亲的大哭更是感动人。他冲大家点了点头。他的轻轻的点头，对所有的人就是重重的一锤。冯妈妈的大哭让大家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女人们立即陪着掉下了眼泪。
冯奇飞的弟妹们咧开小嘴，也跟着母亲哭起来。他俩刚才还为他哥哥的勇敢和超人的本领而感到自豪。他们有这样的哥哥是他们的骄傲。他一个人杀了几十个鬼子，还有第二个这样的抗日英雄吗？但是，现在却听说他们的爸爸死了。他们再也没有爱他们的的爸爸，虽然那个爸爸是躺在床上的，就正因为他是躺在床上的爸爸，还是那么的爱他们，他们就一直祈祷他能好起来，给他们以更好的更多的爱。没想到他死了就真的死了，这么快，他们还没有回家去看最后一眼，跟他说说更多的话。这一次，他们同妈妈，还有哥哥逃难出来，爸爸却没有在身边，他们一天也没有忘记爸爸。他们有许多要对爸爸说的新鲜话。在周哥的山里真是好玩，他们看到了许多在城里没法看到的东西，例如一些花呀，树呀，还有许多的动物和昆虫。但是，他们却无法与爸爸说了。他们怎么能不痛哭呢？但是，哥哥却让他们别哭了，也劝母亲别哭，父亲不是喷血而死，他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