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顾凉,她叫夏饰。
两年前,V中开学的第一天。九月的清晨,交通指示灯趾高气扬的伫立在前方。夏饰坐在车里,倒数着指示灯上的秒数,赶着去上学。
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歌,晃着脑袋,只是一瞥,便愣了神。
对街那条弯弯窄窄的小巷,晦暗的薄雾缭绕,三两个穿着睡衣夹着拖鞋的妇女叼着烟,手中提着几个包子。湿哒哒的衣服挂在铜锈斑斑的窗柩上,在地上滴出一圈的潮湿。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她穷其一生也无法忘怀的少年。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蓝色兜帽衫,拎着书包穿破晨雾,越过巷里稀疏的人群,清冽的轮廓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清晰。
隔世经年,老来相忆,每当她重新想起起这幕时,才发觉命运何其强大,早已在她的生命里埋下深刻入骨的伏笔。
交通指示灯转变,司机发动车子向前。夏饰回过头去,再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虚影。
夏饰傻傻笑着想,要是他与她是同一个学校的就好了,或许还能见到也说不定。心中开始抱着期待和幻想。染成荷叶青绿般的指甲在车窗上来来回回的刮着,神游太空。
前满的司机透过镜子看到,笑出声:“我的大小姐,你消停点,刮花了可怎么办?”
夏饰小脸一扬,得瑟:“让我爸出钱赔!黎叔,你多敲他一笔,咱们周末一起去下馆子,胡吃海喝一顿!”
司机更乐:“哈哈……这我可不敢。”
“黎叔,人生在世,心放宽,胆子放大,这是亘古不变的真谛……”
“得了,大小姐,我不跟你耍嘴皮子。夫人不是说了嘛,把你跟铁齿铜牙纪晓岚搁一块儿,才不算是埋没人才。”
夏饰倒,笑得满眼星星。半响才想起正事,问:“黎叔,什么时候上课来着?我会不会迟到呀?”
车刚在V中校门口停下,里面的人便拎着书包风风火火的冲出去。三五成群的学生,有规矩穿着蓝白条纹校服的,也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夏饰顺着人潮进了校门,找到地方报道,办好手续,经历了一系列繁琐的事情。
身心疲惫,傍晚放学的时候,已经像霜打的茄子。她耷拉着脑袋,在座位上慢腾腾的收拾东西。等到出教室时,走廊变得空荡深长,自己的脚步声清晰的回荡在耳边。
V中随处可见的是葱郁的香樟和老槐树,一条条林荫小道被圆滑无棱角的鹅卵石镶嵌着铺满。夏饰难得安静下来,独自一人慢慢走。
路过旁边的玻璃展示窗时,停下脚步。那里面张贴着不少优秀的画作,其中有一幅画占据了很大的版面,名字叫《芦花》。
黑色的底纸上晦涩沉暗的天空,星辰陨灭。摇曳的花白芦苇像濒临灭绝的生命垂死挣扎,岑寂的遥指天际,蔓蔓无涯。远看,或许还会让人误以为是栀子花海,开尽繁华。近看才会被那种强烈的黑白交织所震撼,满是荒芜。
芦花的线条是凌乱的,似乎毫无章法,灰暗的色泽让人觉得莫名压抑,扯痛人的神经。
夏饰不懂画,她这才知道,有些画仅仅只是这样站在跟前看着,也会被牵引着情绪。
视线移至画下一角的落款:顾凉。潦草的字迹,不仔细看,可能辨认不出。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夏饰就开始在班上打听顾凉这个人。
“你说顾凉啊,听说过,比我们大一届的。是个美术生吧,据说画画很厉害……”
“我也听学姐说起过这个人,好像长得很帅哦,呵呵……”
“但是传闻他是个孤儿,不知是真是假……”
“怎么了,夏饰,你对他有意思?哼哼,从实招来……”
夏饰讪笑着逃开,“没事没事,我就是看了他的一幅画,挺好奇的,随便问问。”
日子还是怎么乐呵怎么过,夏饰在班上依旧闹腾。精致漂亮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上课啃话梅频频被抓的时候,连老师也不忍心下手,每每只是板着脸训斥两句,就不了了事。她人缘极佳,站在讲台上小臂一挥,一呼百应,无论男女。
偶尔又路过展示窗,总会停下来,看两眼那幅画。《芦花》。
顾凉,顾凉,顾凉……似乎还未见过,这个人名字就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这种感觉,或者,她仅仅只是想看看那个人。远远的站着,看一眼也好。
一学期过了大半,天气转凉,不知不觉就到了冬天。那日清晨起床,站在窗前看见白雪皑皑的世界,才知道昨夜一夜飞雪。纷纷扬扬的白绒,还未停。
又是在那个巷口,车停下来等着红绿灯的转化。夏饰从车窗里看见少年清癯的背影,脑中闪过一念,便打开车门跳下去。
“黎叔,离学校不远了,我自己走路去,你回去吧!”说罢扬扬手,一溜烟的从大马路上窜到对街小道。
夏饰小跑着跟上少年,城市的上空还飘着小雪,她与他隔得不远,无数细小的雪花像破碎的尘埃仿佛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无限拉长。雪地上残留着一深一浅的脚印,她踏上去,重复他走过的路。
青灰色天幕浩浩渺渺似拢了一层薄雾,夏饰抬头,雪花落进眼里,沁凉一片。
转过街角,横过马路,进入校门。她便一直跟在身后,直到他上了教学楼,进了教室。
夏饰在教室门口随便逮了个学姐,笑得可爱,“学姐,问你个事儿,就是刚刚进教室去的那个学长,他叫什么名字呀?”
学姐挑起细柳眉梢,“怎么着,小妹妹,对人家有意思?”
“是啊是啊,还望学姐助我一臂之力,方便透露不?”
“成人之美嘛,我懂的!他叫顾凉……”
热心学姐后面叽里咕噜的一大堆话,夏饰已经听不进去了,只记得那句,他叫顾凉——
原来,他就是顾凉啊。夏饰的心里瞬间无声的开出了花。那个搁浅在心里的名字和少年清秀的脸庞重合,如同璀璨的烟花绽开在她的世界里。
高一的第一学期在漂浮的粉尘和飞扬的白雪中快要结束,而夏饰也终于机缘巧合和千方百计下,认识了顾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夏饰以“锻炼身体”为由,拒绝了司机黎叔的接送。有着轻微洁癖的她,却爱经过那条潮湿晦暗的巷弄。放慢了脚步,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张望。
直到那天。刮着凛冽的寒风,天地萧瑟。
夏饰戴着灰白的针织绒帽,殷红瞩目的围巾把脖子围得紧紧地,梳着干干净净的马尾辫。她厚厚的棉手套上拿着手帕,无奈喷嚏一个接着一个。灵秀的鼻尖变得红彤彤。
前面的少年突然停下来,夏饰心里疙瘩一声响——不是吧,被发现了?
少年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她往回走。夏饰心都揪起来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眨巴着眼睛,呆呆望着。
还差几步的时候,少年再次停住了。
他慢慢弯腰,修长的指捡起地上一张未完工的画稿。抬头时无意向夏饰的方向看了一眼,深黑的瞳中如静波无痕。他把遗落的画稿拿在手中,又继续往前走。
夏饰揉揉鼻子,忘记了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