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宫里有块禁地。
爬满青苔的圆石堆砌成墙,铸成一道天然屏障。白梅开得芬芳清傲,胜过雪色。缀满枝头,疑似隆冬大雪飘向了树丫。荆谷雨赤脚踏着梅,染上素香,穿过一行梅树,往最里边走,走到尽头。
那是个冻结的寒池,冰面像是一块明澈的镜。有被风吹来的白梅,落在上面,染上幽凉。赤脚与寒冰相触,冰冷刺骨,荆谷雨却不曾在意。走到一处,坐了下来。
她的眼睛,盯着冰下,渐渐有了一层雾色。手指在冰面上移动,缓慢,而沉重。一路摸索,似乎是顺着水痕凝固的纹理。喃喃道:“月潋,那个人,和你真像……若不是你还躺在这里,我真会以为,他就是你……”
透澈的冰层下,少年的容颜清晰可见。他已经在这里,沉睡了七年,再也不会醒来。破冰之日,或许永远无期。
“月潋,他和你,其实又不像。你性子沉稳,小时候就像个大人模样了。他却明明是个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一个德行……但是,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感觉很熟悉,就像是你,大抵是幻觉吧……”
“再过几天,我要下山一趟,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到时候,梅树下的酒应该酿好了。”
久久地,唯有风声相应。他在这里,是她卑微的信仰。贴在冰上的身躯单薄蜷缩,却莫名的感觉到温暖。那些幼时相依为命的艰苦岁月,化作了光与热,重回梦中。
姗姗落下的白梅,悄然温柔。
“你们宫主呢?”释玖逢拦住青鸾的去路。
“我怎么会知道。宫主去哪儿,又不用跟我交代。”青鸾道,转而笑言:“公子,晚膳已经给您送回房间去了,你快点去吃吧,待会儿就凉了。”说罢,就开溜。
如有一股邪风穿过,然后她便看见笑得春光烂漫的那人,已经又挡在了前头的石柱上。青鸾腹中低咒,宫主招回来的到底是何方妖孽啊……
“既然不肯告诉我,那我就去小谷雨的房间等喔,到时候一不小心乱动了什么东西,可不能怪我唷。”
青鸾长舒一口气,强压住极度想动手揍他的念头,心想这人来路不明武功邪魅异常,宫主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不能轻举妄动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吃亏的是自己。于是僵硬的挤出笑,道:“公子,实话告诉你吧,宫主已经下山了。”
“真的?”释玖逢挑眉,笑得危险。
“真的!在你来之前宫主就已经有打算要下山了。她有事要办,耽搁不得。”青鸾不眨眼睛,脸上呈现出自以为最真挚的表情。
释玖逢把她扯到一边,“她下山做什么?”
“我不知道!”青鸾答话的速度很快。
“那你告诉我,她是去哪里办事。其他的事情,我就都不问了,也不为难你了。”他的嗓音无端有些邪魅。别样轻柔的语气里,含了微笑,却透着暗藏的压迫。
青鸾讪讪的笑,“好,好,我告诉你。”
“这就对了嘛。”
“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和我们宫主是怎么认识的……”青鸾舌头转了个弯,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我们宫主是怎么招惹上你这么个妖孽的。
“好,成交。”释玖逢爽快答应。
“宫主去了西定将军府。”青鸾道,“现在轮到你说了!”
“一年前……”
一年前。赤何大漠。
戈壁滩上,一眼望去皆是浮沉黄沙。浑圆的夕阳定格在天幕上,光芒惨烈如藏。只有马帮常常经过的官道两旁,稀稀疏疏的立着几棵白杨。隔很远的一段路程,才会出现一个简便的酒家。赶路的人,都会停下来歇歇脚,喝碗酒水。
白杨树枝搭成的骨架,上面盖着杂乱的茅草。再有几张桌子板凳,将就着也能让人休息休息。络绎旅途上的人,都没有了那些讲究。
“小二哥,来两坛酒!”
“一碟酱牛肉,一坛酒!”
这样的呼声,常在酒家中回荡。他们的声音,仿佛因长年累月的奔波,已经被漫漫黄沙磨砺得逐渐粗犷。皆是历经人生沧桑的古铜色肌肤,和饱经风霜的眉眼。
“一坛酒。”于是这个女声响起时,引起了不小的震惊。
荆谷雨一身红衫,妖娆如血的颜色。长发长到脚踝处,结成一个乌黑的长辫垂在身后。墨色的瞳中,光影昏暗,带着深深的倦意。她比这片黄沙侵袭的土地上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但又不是,她没有她们宝石一般明耀的双眸。
太冷。灵魂缺失般,显出几分空洞。没有寻常女子的细腻温柔。
一桌一凳,一壶酒。独饮。虽是这样,几乎所有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的落在她身上。
直到一个灌了四坛子烈酒的大汉摇摇摆摆,在对面坐下,傻呵呵的朝着她笑起来。
三声笑,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突然就见大汉突然僵持着不动了,额头上有淋漓的血流下来,倒在了桌上。众人惊愕,细看才发觉他的眉心正中嵌着一颗极细的石子。
红衣愈发邪魅起来,她饮着酒,神情岿然不变。
“妖女!”那人的同伴大叫起来,个个拔剑相向,从四面八方冲过去。荆谷雨的手指动了动,忽而沉了眸色,发觉莫名有股深浅难测的力道从右侧袭来,千钧一发。
“喂,你们不要欺负人喔!”一声怪叫。那股力却在就要接近时,猛地撞向了四周,帮她解决了危机。凛冽掌风如玄铁刀刃无坚不摧,拔剑的众人七零八落地摔出几丈远,骨头像是被撞散了。
原来,竟是友,不是敌?荆谷雨未动,静观其变。
“你们这群男人是怎么回事,欺负人家小姑娘,不要脸不要脸……”趾高气扬的男人开始训话,指着众汉子痛心疾首。口干舌燥之后,回想起那姑娘还在背后,“姑娘你没事吧?”转头一看——
愣住的,是两个人。
谷雨觉得那一刻,她忘却了一切。唇隐约动了动,无声的念着“月潋”
一瞬,泪倾城。
释玖逢先是讶于女子的清傲冷然,接着就是被她的眼泪给唬住了,措手不及。这时他还不知道,一见谷雨会误了终身。
“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呀,你别哭别哭,他们欺负你了?我帮你打他们!”他走过去,慌乱焦急的神色,软了声,耐心劝慰。
腰上倏尔缠上一双手,柔软冰凉。那样用力的抱住他,倾尽了所有般,舍不得放手。
释玖逢又愣了愣。以前遇到过女子投怀送抱的情况简直比一日三餐还平常,不都是扯开了,直接扔么。这时,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害怕惊扰到她。
他想,自己大概是见鬼了。
周围被打伤的人也都不敢出声,其他人也不敢出声,一时间鸦雀无声。瑟瑟缩缩的呆望那一男一女,丢了魂般,神情呆滞。
释玖逢想,果然是见鬼了。
“所以,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嗯。”释玖逢没有抖出接下来的事。那便是后来谷雨清楚的认识到他不是江月潋。而他,却死皮赖脸的缠上了她。
从赤何大漠,到青州,宜都,她走走停停,他一路相随。后来中途有事,不得不离开。如今,又追到了弄云山。
青鸾想了想,道:“一年前,宫主确实下过山,你应该没有说谎。”这七年里,宫主下山去过很多地方,但是不久便会赶回弄云山。这里,有她自始至终的牵挂。
“我当然没有说谎。”释玖逢不满意她的质疑。
“我没有不相信公子的意思,我只是想象不出宫主哭起来是什么样子。”青鸾感慨万千,那样淡漠的人,倘若不是到了极致怎么会顷刻潸然泪下难以自已。
“月潋,那个人,真的和我长得很像吗?”释玖逢突然问。
“我没有见过本人,但是在宫主的一幅画像中看见过,确实和公子是一模一样的。”
释玖逢听罢,沉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鸾顺了顺头发,道:“还有一个小小困惑,想请教公子。”
“你说。”
“在赤何大漠那日,你出手帮宫主,真的是偶然?”后面的“偶然”二字,加重了语气,又连珠炮似的发问:“当时你看不出宫主根本不是普通的弱女子?看不出她武功超群?看不出那些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释玖逢笑,“我当时一人路过,闲得无聊。就想着结个伴也还不错,就赶在她动手前插了一脚。想让她欠我一个人情。谁知,这一趟水太深,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青鸾听他那无可奈何的语气,呵呵呵的乐起来。“公子会去西定将军府找宫主吗?”
“不一定哦。”
“真的?”青鸾表示深刻的怀疑。
那人像狐狸一般,狡黠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