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是把一辈子该见的警察都见过了,再也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了。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才发现,这一带已经是朝阳区了,离家很远。我特有欲望回去找老警察算帐:“把打出租车的钱给我,谁让你们把我抓进来的?”可又担心老警察让我找徐大光要去,念头一闪也就作罢了。小魔女在路旁的高墙边溜达着,手指一直在墙面上划来划去,胖墩墩的身躯如贴在墙上的一块烂泥。这孩子自从见到徐大光戴着手铐,便出奇地安静起来,几个小时里居然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我有点可怜这丫头了,老爸徐大光毫无征兆地进了局子,母亲林纳又歇斯底里地失踪了,可怜的娃儿啊!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仅仅是为了当见证父亲犯罪的证人吗?难道仅仅是为了做人性陨灭的母亲的弃儿吗?今天的事对小魔女的将来肯定会有影响的,没准她的一生都会生活公安局的阴影里。算了,反正这丫头不是我的女儿,用不着我操心。
我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老婆打个电话呢,她肯定认为我和徐大光早喝多了,没一个出租司机敢拉我们。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估计老婆和豆豆都睡了。她也没养过孩子,够难为她的了,还是直接回家吧。
就在我走神的时间里,小魔女逐渐走到前面去了,不一会儿他竟把我甩开了十几米。我尝试着用温柔的口吻道:“宝宝,走慢点儿,咱们得找辆出租车。”小魔女似乎没听见,步伐反而越来越快了。我意识到这孩子又要犯毛病了,于是快跑了两步,严厉地叫道:“宝宝,回来。”
我刚刚追出三步,小魔女竟然迈开又短又粗的肉腿跑了起来,把我的呼喊全然当成了耳边风。她沿着大街一直往下跑,背影坚定而果敢,似乎前方就是反动派的碉堡,小魔女身上背的是注满仇恨的炸药。我先是把骂了徐大光一通,然后抬腿便追,小魔女玩了命地跑,两条腿跟风车一样,频率还很快。只追了几步,我就快笑出声来了。小魔女由于身体奇胖,跑步的样子就象个小皮球在路上飞快地滚动,不仅滑稽而且还有点儿恐怖。现在是北京的午夜时分,在高楼大厦之间,两条黑影一前一后地飞蹿着,冲在前面的是一个皮球,跑在后面的如一根马竿,活活就是两个跑出来透风的厉鬼。这时要是有好事者经过这一带,明天报纸上就会出现这样的题目:午夜魔光突现京城。
在这个世界上,我所不了解的事太多了。小魔女本来是个胖墩,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大脑不发达,四肢也比较简单的孩子。可今天一跑动起来我便惊诧不已了,小魔女奔跑如风,其快无比,我追了一百多米硬是没追上这个胖丫头。最后小魔女纵身就蹿上了过街天桥。“不许跑,给我回来。”我气急败坏地大喊,然后也跟着冲了上去。
小魔女充耳不闻,一直跑到桥中央才停下。我中途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奋力跑上来。毕业以来,我就从没这么跑过,简直是有点疯狂了。我不得不给自己找理由,后来发现原因是没吃晚饭,怪不得追不上小魔女呢。
我恶狠狠地喊道:“你跑什么跑?你爸爸说了,让我养活着你,你现在得听我的。”说着,我伸出大手,想抓住她。
小魔女忽然攀住栏杆,一条腿竟迈了上去。她悲怆地喊道:“你不许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你敢?”我嘴里这么说,可真是不敢过去,万一小魔女的摩劲上来怎么办?还有她不敢干的事?
“你不是我爸爸,你管不着我。”小魔女叫道。
“我不是想管你,就是想让你在我们家吃几天饭,嘿嘿。”我假装笑了一下。
“我爸爸说过,你家穷着呢,你是吃窝头长大的,我不吃窝头。”小魔女道。
“我们家现在已经不吃窝头啦,吃面包喝牛奶,真的,每天早上都吃。我告诉你,我们家房子比你们房子好多了,我们家的冰箱也比你们家的大。”我心里又骂开徐大光了,这个狗东西在背后没少糟践我。
“那我也不去,我要找我妈。”小魔女的另一条腿也搭了上去,她用双手攥着栏杆,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你妈是有点私事要办,现在找不到她了,先到我们家去吧。”我满脸赔笑,心里却想踢她一脚。
小魔女向桥下看了看,这个桥足有十几米高,偶尔有几辆小车呼啸而过,在桥顶上都能感觉到风声。“我不去。”小魔女摇了摇头,眼里出现了泪光:“我爸爸被警察抓起来了,明天同学们就全知道我爸爸是罪犯啦。我妈妈也不要我啦,我——啊、啊……”说着,小魔女向着天空哇哇喊了几声,然后狠命一甩头,几颗眼泪钻石般抛撒向茫茫夜空。
我惊呆了,真是谁的孩子随谁呀,小魔女痛哭的模样居然和徐大光差不多。“我是——我是你干爹。”说这话时,我狠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弄这么个倒霉女儿,我这辈子可有的受了。“你忘啦,你妈妈说过的,方大大不是外人,是你干爹,也是你爸爸。你亲爸爸现在倒了点霉,可干爹还好好的,干爹是作家。放心吧,咱们俩守口如瓶,谁也不把你爸爸的事说出去,你的同学不会知道的。”
“我爸爸说了,你就会蒙骗读者,你一点儿文化都没有。”小魔女口气虽然强硬,但已经不往桥下看了。
我心里连骂了徐大光六声,嘴上却道:“是,干爹的书写得不好,以后干爹得向你学习呀。我请你回家,是想请你看看干爹的书,看看干爹有什么毛病,帮我指出来,我好改呀。”
小魔女认真了,大声道:“我早就看过了,你就会胡编。你说你的朋友和拉登见过面,我爸爸说你是放屁。”
我的确在一本小说写过这件事,主人公参加一个车赛去了新疆喀什,结果半路上被恐怖分子劫持到阿富汗了,目的是把化学武器的原料从中国大陆偷运出去。主人公变着法地想逃跑,却与骑着毛驴的拉登在深山里不期而遇了。这情节当然是我胡编的,只得干笑道:“你爸爸说得对,干爹就爱胡编。宝宝要是多看两本,干爹的书就越写越好了。”说着,我悄悄向前凑了几步,小魔女没注意到我的举动,她的两条腿挂在栏杆外晃悠,样子很是享受。
“真的吗,可我觉得你不欢喜我,我不想去你家。”
“我当然喜欢宝宝了,我怎么您不喜欢宝宝呢?谁不喜欢宝宝,干爹就给他一脚,一大脚。”我又向前走了几步。
“那,你老婆呢?”
“什么老婆,那是你干妈,干妈更喜欢宝宝,干妈一直盼着宝宝到我家做客呢。”我真亏心,可不这么说又怎么办呢?现在我离小魔女大概还有两米左右的距离,再走一步就行了。
小魔女望着夜空发呆,好象还是不大相信这个姓方的,但一时间又弄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是好人还是骗子。这时我离小魔女已经很近了,我决定冒险,胳膊骤然间伸了出去。小魔女“啊”的叫了一声,慌张间抓住栏杆的手松开了,身子向栏杆外面歪了出去。我顾不得想别的了,全身的鲜血涌到手上,胳膊徒然间爆长了一倍,我竟然在在小魔女歪出栏杆的刹那抓住了她的腰带。此刻小魔女整个身子都掉了出去,幸亏我有把子力气,90斤的小魔女被我单手提在半空里,而我也不得不向前冲了几步,胯骨正好撞在栏杆,生疼。天哪!总算抓住了,在那一刻我又差点笑出声来,小魔女呈N型倒挂在桥外,她拼命昂着脑袋,似乎还是不愿意屈服。我赶紧用双手拽住她,玩命向上一拉,小魔女终于给拽了回来。
要说小魔女可真是好样的,除了松手摔出时叫了一声以外,然后便是一声不吭了,真是坚强啊。我把小魔女平放在桥面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心中叫道:好险好险!再晚一秒钟小魔女就摔成大肉团了。奇怪的是小魔女平躺在桥面上,半天也不见动换。我仔细观察一下,这才发现小魔女已经昏过去了。
我又是掐人中又是盘腿,折腾了好半天小魔女这口气才上来。她睁开眼,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干爹,干爹呀,我是不是死啦?”
我一把抱住小魔女的脑袋,哆哆嗦嗦地说:“宝宝没事,有干爹在,宝宝没事,啊!”
就这样,我成了小魔女的真干爹。当然了,小魔女的干爹保证是个老妖怪,而她干妈就肯定是老妖精了。真倒霉呀,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我,一个立志不要孩子的丁客,竟然一连收养了两个孩子?老天爷这是要干什么呀?
二 大战
很久很久以前,女人是要嫁给男人的,男人的老婆一定是女的。网络不是用来嫖娼的,飞机不是用来撞楼的,人体不是用来炸汽车的。
很久很久以前,牛是不会疯的,鸡是不会因为感冒而被屠杀的,河里的鱼是没有毒的,人在河里游泳是免费的。
很久很久以前只有瓶装酒才是卖钱的,人们是在自家门口呼吸新鲜空气的,孩子吃奶粉是不会成为大头娃娃的。
很久很久以前,农民丰收是高兴的,粮食是不会变成白条的。那时的教育是义务的,义务教育是不收钱的。
很久很久以前,要饭的是很可怜的,“圈地运动”是资本主义的。坏蛋是怕好人的,撒谎是会脸红的,放屁是会臭的,欠钱是要还的。
很久很久以前,杀人是要偿命的,警察是不敢开枪袭击公路收费站的,歌星是不用陪领导睡觉的,女大学生不是用来卖淫的。
很久很久以前,打工是要给工资的,大米是不掺机油的,小魔女是讨厌的,我就是被枪打死也不愿意让她来我们家的,现在我却把她带进了我家的小区,堂堂正正地当上了小魔女的干爹。
小魔女一直拉着我的手,好象我是个风筝,一撒手就会飞上天空。在小区门口,我按住他的肩膀郑重告诉小魔女,大家可能都睡觉了,不许大声嚷嚷。小魔女咬住双唇,极为正式地点了点头。我家在十九层,早就没电梯了,我只得拎着双腿往上爬,到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而小魔女也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硬是没发一句牢骚。我暗自赞叹:这孩子虽然狂燥,却很硬气,至少比那个胆怯的豆豆强多了。
来到家门口,我示意小魔女别出声,然后偷偷摸摸地打开房门,二人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走进门厅,忽然听到一阵嘤嘤声,似乎是虫子在草丛中清吟浅唱。我大是震惊,难道我家的蟑螂在聊天吗?于是赶紧溜到客厅门口小屋里观察。原来老婆和豆豆都在客厅里呢,电视开着,老婆懒洋洋地半缩在沙发里,鼻子眼张着,眼睛却闭上了。豆豆则精神抖擞地坐在一旁,一边看电视一边唠叨着什么。我竖着耳朵仔细听,豆豆唱的是:“大妈大妈脖子粗,罗圈腿大屁股,大妈大妈脖子粗,罗圈腿大屁股……”此时老婆忽然哼了一声,她略微扭了扭身子,哼哼道:“小头爸爸怎么样了?”豆豆马上停止了颂念,认真地说:“小头爸爸没有离婚,大头娃娃也上学了。”老婆欣慰地点点头,好象又要睡去。
我马上抓住机会,快步走进去。
豆豆惊讶地看着我身后的小魔女,我赶紧向他摆手,豆豆依然脱口叫道:“三大爷!”
老婆弹簧似的“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指着我叫道:“你还知道回来呀,都几点啦?”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小魔女,老婆也看见了。她惊讶得整张脸都变形了,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憨笑道:“徐大光出了点事,我去看他了。”
“你看他就看他吧,干嘛把……”老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魔女,眼睛在小魔女脸上一个劲地扫描起来。
我使劲向老婆挤了挤眼睛,然后把小魔女的东西放进客房,拍着她的肩膀道:“宝宝今天先和弟弟住在一起,明天干爹再为你收拾房间。”
“什么?”老婆终于急了,她声音不大却包含着凄凉。
我担心她的话会让再次小魔女走上绝路,一把将老婆推进书房。老婆却胡乱挥着手,差点给我几个嘴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我回手将门关上,急切地说:“你少说两句,徐大光犯事了,六百多万呢。”
老婆突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六百万!有我一分钱吗?”
我使劲摇头,心里却道:有你一分钱,你也完了。
“这么说,你占他便宜了?”老婆瞪着我道。
“没有,绝对没有,我求不着他,他还得——”我一着急,差点把徐大光向自己借钱的事说出来。
“那你凭什么把他的孩子接过来?她有妈。”
“你不知道,林纳脸上挂不住,一时想不开,失踪了,这女人真是——。小魔女在咱家没准就住几天,暂时应付。”我让表情尽量的谄媚些,但脸上就跟裹着块湿尿布似的,腥臊恶臭全糊在皮肤上,根本笑不出来。
“那也没有这个道理。”老婆横眉立目,嘴里的热气直直地扑过来,似乎要把我烧成炭灰。“我受够了,这几天我一直失眠,脑子里全是孩子的事。凭什么呀?咱们不要孩子,他们就把咱们当神经病。可他们要了孩子的却不好好养活,非要往人家家里扔,他们什么意思啊?我不欠别人的,我管不着。”
“我也不欠。”我也火了,与其说是冲老婆发火,不如说是冲这个世道。两个孩子都成我的了,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虽然一个是我侄子,另一个是我干女儿,但哪一个也不是我自愿认来的。
“那就赶紧把小魔女送她妈那去。”老婆叫道。
“我哪儿找林纳去?”说着我忽然担心起来,赶紧推开门,贼溜溜地向客厅里看了一眼,还好,装修时我特地把书房门做成了隔音的,小魔女正和豆豆一起看动画片呢,应该是没听见什么。于是我赶紧又把门关上,嗔怪地说:“你小声点行不行,送回去?说得轻巧,送哪儿去呀?”
“该送哪儿送哪儿。”老婆气急败坏,已经不讲理了。
我一屁股坐进电脑椅里,抱着脑袋上:“只有送大街上去了,让野狗叼走得了,那样咱们全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