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离去后,江面上的一众江湖中人不知为何也都各自驾着乌篷小船悄悄四散而去,除了岸上仍旧哔啵作响的燃烧声和一地尚未燃尽的马车残骸,竟再也看不出刚刚打斗的痕迹。月华如练,碧波滢滢,看着满目的狼藉,众人顿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嘿?那帮水底下出来的人跑的还挺快。”老唐一回头,刚刚还跟他死缠烂打的那些水底下出来的人,一眨眼功夫也全都消失了,连死在江里的尸体也被带走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可有兄弟受伤么?”常镖头问道,众人互相看了看,受重伤的人没有,大多都是皮肉伤罢了,所以也没有人回应常镖头。
“常大哥,您打听到托货的究竟是什么人了么?”黑牛冲上前来,急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常镖头苦笑道,“现在京城里暗流涌动,江湖上也流言蜚语,形势好像很复杂。”
“俺觉得这里面有蹊跷!”黑牛大大咧咧的说道,“您瞅瞅这一路上劫镖的人的架势,跟往常根本不一样,俺不是想埋怨啥,俺就是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
“会不会是别的打行故弄玄虚,想要坏咱们的名声?”古承阳说道,“我总觉得像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说这箱子里是很贵重的东西。这一路上坏规矩的,不懂规矩的比比皆是,虽然下狠手灭了不少小股匪徒,可不怕死的反倒比往常多了好几倍!”
“就是就是!前天被俺一锏砸瘸的那帮小贼的头头,好像还是关外的口音呢!关外的人都大老远死乞白赖的跑到江南来抢咱的货……这里面肯定不对劲儿啊!”黑牛也赞同古承阳的说法。
“这位漕运的兄弟,劳烦诸位弟兄一路奔波赶来解围,辛苦了辛苦了,待我们运送完这一趟,回来请大伙好好吃一顿。”老唐说道。
“前辈不用客气,我等与常镖头都曾效命于三边总制石淙公麾下,并且,我等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给诸位解围。”那把总说道。
“那……”老唐还想问下去,却被常镖头拉住了。
“具体的情况,等上了船,我再向你们解释。”说罢,他朝着那把总拱了拱手,说道,“有劳兄弟了,回去之后请告知你们王总兵,就说常某定当不负他的期望,给常某一个晚上的时间,明日辰时,常某定当亲往漕运府,给王总兵一个答复,绝对不会连累你们的。”
“常镖头这是哪里的话!”那把总摆摆手,对常镖头说道,“夫子虽然整天说什么‘天地君亲师’,但在咱们这帮丘八眼里,应该再加上个袍泽才是!同一个锅里吃过,同一个校场操练过,战场上背对背一起拼杀过,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我们总兵既然愿意相信常镖头,我们这些听命令的,自然也不会违抗。”
说罢,这把总和身后的兵丁们一齐对着常镖头郑重其事的一拱手,大声说道:“常镖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常镖头回了个礼。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老唐虽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没问什么,和常镖头一同拱了拱手,看着那些漕运衙门的兵丁渐渐走远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兵丁的身影堙没在茫茫夜色中后,老唐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事,说来话长。”常镖头支吾着,没正面回答,结果他和老唐刚一转过身去,便看到古承阳和黑牛他们一群人站在常镖头身后,也都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好好好,那便长话短说吧。”常镖头边说边朝着那姑娘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姑娘还在生气,但看到常镖头看她,便也下了马,慢慢走了过来。
“其实,他们并不是来援救咱们的,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把咱们抓起来。”常镖头第一句话,便让大家都吃了一惊。
“常镖头您说什么?抓咱们?”黑牛问道。
“朝廷的命令?”古承阳问道。
“因为这批货?”老唐指着镖箱问道。
“别打岔,听我慢慢说。”常镖头说道。
常镖头抵达漕运衙门的时候,与常镖头相识的漕运总兵也是刚刚接到的,协助拦截通远镖局的命令。事实上,前来传达命令的兵丁前脚刚走,门口的侍卫后脚便进了大堂来禀报,听到常镖头求见的消息的时候,漕运总兵连旨意上具体的命令都还没看完。
而常镖头对于这件事也是毫无预见,整个通远镖局上上下下一开始都以为是有人要运黑货,但中途出了什么变故才转而用蕙娘威胁通远来押运,所以漕运总兵问常镖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是朝廷的旨意?朝廷为什么会下这样的旨意?”古承阳问道。
“难道……这些箱子里装的是朝廷收缴的贡银?”黑牛这话一说出口,周围的人都看着他,“戏文里不就是这么唱的么?截了生辰纲什么的……”
“这些事先放在一边,你们知道奉旨来查这批货的,是什么人么?”常镖头又故作神秘的说道。
“肯定是锦衣卫呗。”古承阳答道,“现在圣上面前最红的两个人一个是外四家军的江彬,另一个就是锦衣卫的钱宁,东厂和六扇门根本没法跟姓钱的比盛宠。”
“钱宁……”老唐一提到钱宁,也有些不忿,“哼……自从那姓钱的掌握了锦衣卫,就没干过什么人事!”
“那么,你们知道是谁举荐的由锦衣卫来彻查此事么?”常镖头又问道。
“举荐?什么意思?”老唐问道,“锦衣卫本来不想来查,被人赶鸭子上架才来查的?”
常镖头点点头。
众人对视一眼,问道:“谁?”
“外四家军,江彬!”常镖头回答道。
众人都不再说话了。
江彬和钱宁这两人因为都想独享盛宠,所以一直争斗不休,水火不容,这事不只是朝野间,即使是街头巷口,也多有传言,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样的两个人,居然会在这样的事上举荐对方,显然不是为了让对方立功,那么……
究竟是怎样的事情,会让这样两个立身帝侧的人,将其视为扳倒对方的机会呢?
“那,总兵大人为什么又专门派人来护送常镖头呢?出了岔子?”老唐又问道。
“嗯。”常镖头点点头,“我们还在商议的时候,漕运衙门来了两个锦衣卫问话,锦衣卫已经抵达镇江了。”
“那也就是说……”古承阳接茬道,“留给咱们和这批货撇清关系的时间不多了……”
“算了,反正临江客栈快到了,咱还担心个啥,早点交货把蕙娘赎回来不就完了么!”黑牛咬着牙低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个甚!”
“你刚才说,蕙娘?”随常镖头赶来的姑娘忽然插嘴道。
“是啊?”黑牛看了那姑娘一眼,“姑娘是谁?常镖头的闺女么?”
“两人长得不像啊……”古承阳跟老唐低声嘀咕的一句。
那姑娘瞪了古承阳一眼,朝他走了过来,边走边伸手在衣袖里翻找着什么。
“那个叫蕙娘的新娘子,我已经在京城宣武门外救下了。”走到古承阳面前,她朝他丢过来一样东西,古承阳慌忙伸出双手接住,一看,是一根发簪。
“这是俺送给蕙娘的!”黑牛一看见发簪,眼睛都直了。
“你才是新郎?”那姑娘转过身来,看着黑牛疑惑的问道。
“哦……姑娘我想你那天夜里大概是误会了。”古承阳想起那天夜里自己去开门的时候,头上还戴着状元帽,她可能就是因为那顶状元帽才误会的。
“……”那姑娘看着古承阳,没说什么。
“姑娘,你是怎么把蕙娘救出来的?”老唐上前问道。
“是这样的。”那姑娘面对老唐的慈眉善目,语气也那么强硬了,“我到贵号送信的那天夜里,我和我爹在京城几十里外的一家客栈发现了一群形迹可疑的人,于是我爹让我先将信独自送往京城,我将信托付给你们只会,便邀六扇门同僚一路出城去寻家父,无奈赶到客栈的时候,客栈已经被一把火烧掉了。”
“本以为那一趟奔波徒劳无功,没想到我们回城的路上遇见了那群人中的一个,于是便上前拦截,虽然最后没有抓住他们,但从他们手中救下了一名女孩。”
“怪不得当天中午我们运货出城的时候,盘查的那么严。”古承阳插嘴道。
“那,蕙娘现在在哪?”黑牛担忧的问道。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孟若初安慰道,“当时是我保护蕙娘不力,让她中了奸人的毒针,当时蕙娘已经陷入昏迷了,于是我便先将她带回京城兵部,寻得郎中替她诊治,数日之后待她有所好转,才得知了她的身份,本来我想将她交还给你们,却没想到等我再赶到通远镖局的时候,你们都已经离开了。”
“那帮人下的死规定,拿蕙娘要挟我们立刻运货出发,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听命,当天便出发了……”老唐解释道。
“我带着蕙娘前脚刚出了你们通远镖局的门,那批人后脚便又去了,大概是得知了我把蕙娘救下的消息了吧,所以我怕再出差错,便又将蕙娘安置在了兵部王德华王大人府上,独自一人离京来寻你们。”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黑牛从古承阳手中接过发簪,磨搓了两下,而后如获至宝般抱在了怀里。
“我姓孟,孟若初。”
“孟姑娘!”黑牛后退一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是单膝跪地,拱手抱拳。
“你这是干什么?”孟若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俺这人嘴笨,不会说话,但是还知道个有恩必报。”黑牛不由分说地又是三叩首,“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黑牛代俺家蕙娘,谢过姑娘了!”
“你……别这样。”孟若初毕竟是女孩,对黑牛这样的行为多少有些不习惯。
“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好了好了,既然蕙娘平安无事,我们大家都可以放心了。承阳,你去催催伙计们抓紧把货装船,天已经黑了,咱们早点赶到。”常镖头走过来吩咐古承阳道。
“蕙娘都救出来了,还管这帮玩意的货干什么?”黑牛还是有些生气。
“家父现在下落不明,与这批货,和那些人有脱不了的干系。”孟若初说道。
“况且咱们通远还得靠名声吃饭呢。”老唐吧唧着烟袋锅,说道。
“你们要去哪?”孟若初问道。
“瓜洲古渡,临江客栈。”古承阳答道。
“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孟若初又问道。
“别胡闹!”常镖头打断孟若初的话,示意老唐,古承阳和黑牛三人先离开。
“常镖头这是咋了?”黑牛一脚将一堆尚未烧尽的马车架踢开,扛起一个镖箱,一边往江边走一边问。
“谁知道。”古承阳也扛起一个镖箱,跟在黑牛身后,歪头向常镖头那瞅了一眼,看见常镖头眉锁愁云似乎在斥责那女孩,而那女孩撅着嘴瞅向别处,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
“我说承阳,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老唐忽然嘿嘿一笑,问道。
“嗯,长得倒是还行……”古承阳眼神飘忽地说道,“就是脾气有点大大。”
“长的跟俺家蕙娘倒是不相上下……”黑牛得意地说道,“不过俺家蕙娘脾气好。”
“……”古承阳和老唐一齐给了他个白眼。
“是的,王大人的确有东西托我送回江西。”常镖头对着那女孩正色道,“待眼下这批货运到地方之后,我会去趟******你把那东西送过去。”
“信是我爹和我授命护送的,这东西也自然应该由我亲自送回去!”这姑娘格外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