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人尽皆道江南好,风酥柳媚繁花娇。墨梁绘栋满离岸,镜水凉月宿碧霄。
夏初的新月已悄悄挂上梢头,夜色渐渐暗淡了。瓜州古渡,位于江杭大运河与长江入海口的交通枢纽,南北扼要之地。“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每岁漕船数百万,浮江而至,百州贸易迁涉之人,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是,其为南北之利。”
十几艘乌篷小船插着常字拳头图案的旗子,停靠在码头上,分批装满了挂着同样标识的镖车上的货物,正打算自水路继续向江心一座小岛进发。
“哎哟俺滴娘哎,可累煞俺了。”一个背负两把凹面双锏的黑壮汉子累得一屁股坐在大箱子旁。炎炎夏日虽然才刚刚开始,夜幕也悄悄降临,天气并没有那么炎热,但这汉子身上的大号缁衣却已经几乎湿透了。只见他抓起衣衫,也不看衣服是新是旧,便不管不顾地在身上一通乱擦,喘着粗气的狼狈样子颇有些孩子气。
正是黑牛。
“恁娘的,这破玩意真是……死沉死沉的。”黑牛喘着粗气埋怨道,“这帮瞎了心的王八羔子,等老子把俺媳妇救出来,一准把这些箱子全压在他们身上!”
老唐头站在一旁只管抽着烟苦笑,递给他一碗茶,也不搭话。
“我说老唐头啊,能不能帮兄弟一个忙?”黑牛自个闷着头生了半天的闷气,凑到老唐跟前,低声问道,“您是锦衣卫南镇抚使司的老人了,门生故旧一抓一大把,您能不能帮忙让弟兄们费费心,等咱们的货送到地方了,给他们一窝端了!”
“黑牛,你就别为难老唐了。”黑牛这边话音刚落,他身后便响起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
“古兄弟,来,坐!”老唐招呼着古承阳坐下,也递给他一碗茶,看着他一饮而尽。
“咱们接货的那天下午,老唐就跑了北镇抚司一趟,结果吃了闭门羹,我听说咱们出了京城没多久,整个京城都戒严了,东厂,锦衣卫,六扇门,五城兵马司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听说是天子脚下出了大案子……”古承阳接过茶碗同样一饮而尽,瞥了一眼正在装船的那些大箱子,说道,“我估摸着,就是为了这批箱子。”
“那咱就直接交给官府,不就完了!”黑牛气呼呼地说道。
“唉……真那么简单就好了……”老唐嘬了两口烟袋锅子,也接茬道:“且不说蕙娘了,干咱们这一行的,讲究的就是个信字,现在货就在咱们手上,别人可不管咱们是不是被逼走这一趟的,只要咱们敢做出过河拆桥的事,在江湖上传扬出去,咱们通远的牌子,也就算是砸在这了。”
老唐这话就是对黑牛说的,黑牛听了,也就不做声了,其实他也只是心里有火没处发罢了,毕竟刚要拜堂,媳妇就被人绑了,这事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哎?怎么又不见常镖头了,他人呢?”古承阳又拎起大茶壶倒了一碗。
“听说去见漕运府的昔年旧友了,怎么也是到人家地盘上了,跟人家知会一声,有点什么事也好有人帮衬着。”老唐头接茬道。
“我说老唐大哥啊,咱这一趟回去,您能不能跟常老大说说,多发几两银子啊?”黑牛挠了挠他的“灰头土脸”,一脸委屈的说道:“这一趟下来碰上的硬点子比以前多多了,俺好几次差点让人摘了瓢,不多要点都对不起俺这对双锏。”
要说这走镖,的确是不容易的差事,且不说匪寇****,刀光剑影,单就是南来北往风餐露宿,肚饥口渴患瘟暴病,便已是不易。江东怒浪,边西狂风,漠北寒雪,岭南酷暑,每每初春上路,秋末方回,一年到头只听得驼铃阵阵,马鸣萧萧。
“行行行!”古承阳接过唐老递过来的茶水,再次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后,调侃道,“不过,你不怕蕙娘被救回来之后不让你有小金库?”
“蕙娘这孩子……应该不至于吧?”老唐一边抽烟一边接过话茬。
“那可不一定,女人心海底针,结了婚之后,说不定大变样呢。”古承阳朝老唐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地一笑,“再说了,咱黑牛兄弟不是一向都被蕙娘管教的服服帖帖的么?”
“你,你们……”黑牛瞪着一对大眼“你”了半天,黝黑刚毅地脸上竟然有些羞涩的红晕,他明白这是为了让他放宽心,不要再为蕙娘被掳走的事忧心忡忡,可还是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蕙娘这孩子……”老唐若有所思地吧嗒了两口烟袋,一本正经地说道,“乖乖巧巧的,知书达理,手脚勤快,刺绣的手艺挺好,长得还不赖……放宽心吧,吉人自有天相!”
“说不定,是老天爷看蕙娘这朵鲜花就这么插在黑牛这堆牛粪上,于心不忍……”周围的伙计们也纷纷接茬。
运镖本就是项苦差事,再加上黑牛心情不好,所以大家都尽量想让气氛活跃起来,一时间整个码头上笑声一片。
此时月出西楼,纤细如钩,官道旁的林间不时传来几声夏初新奏的断续蝉鸣,似乎是因为才五月上旬,所以蝉鸣并没有夏夜时叫得那么起劲儿,没过多久便渐渐变得“精疲力竭”了。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懒洋洋的叫声使得这夜更添了一份幽然。
乌篷小船上的渔火点燃了,像是整幅江南水墨画中最妙的点睛之笔,暖黄的光芒在幽窃的夜色中晕开不大的一片,虽然不能驱走浸透整个视界的寒意,却也足以让白日里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人们略感温暖。夜风徐来,河道中的船火余辉微微一荡,碎成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粼粼波光,像是要一直荡向不远处寒树烟中的乌戍旧地,也荡漾在众人疲惫的心头
此时已经是一更天了,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咚!咚!”的打更声,一慢一快,连打三次,那在这静默的夜景中显得突兀刺耳,众人刚刚归于沉寂的心情一瞬间被搅扰的乱七八糟……
常言道:
一更日晚倦客归,二更人寐梆锣催。
三更夜半行百鬼。
四更贼。
平旦鸡鸣五更辉。
“……”忽然间,古承阳不知为何停下了讪笑,茶碗停在嘴边,目光转向黑牛和老唐,只见他们二人也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警惕的看着四周。码头上只有那些武功平平的普通伙计们还不明就里的嬉笑着。
远处的官道上一片深邃的夜色,即使借着皎洁月光也看不清什么,但他们三人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杀气。
“嗯……”和古承阳交换了一下眼神,黑牛抄起了身旁的双锏,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的点点头,三个人在眼神交换的一瞬间对彼此的所思所想便已经了然。古承阳当先走出了码头,朝岸上而去,黑牛紧随其后,而老唐则不紧不慢地又嘬了一口烟袋锅,倚着箱子笑了笑,看样子是对黑牛和古承阳很放心。
官道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轱辘声,自远而近,虚无缥缈,直到此时,那些普通的伙计们才觉察到了异样,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但是茫茫夜色中根本看不清什么,所以搞不清状况的众人还是一个个呆在原地。
“驾!”
随着一声大喝,数辆马车自夜色中疾驰而出,沿着官道一路向码头奔来,冲在最前面的马车夫蒙着面,一身黑色劲装,手中马鞭刷的一扬,挽了一个漂亮的鞭花,“啪”的一声又脆又响,像是令号一般,身后同样蒙面黑衣的马夫们齐刷刷地亮出一把把白森森的马刀。
虽然事出突然,但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打行伙计们毕竟训练有素,并没有手忙脚乱,井然有序地抄出一把把朴刀,将镖车横在路中央准备抵抗。古承阳与黑牛对视一眼,一马当先跃出刚刚设好的防御圈,黑牛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直奔带头的黑衣人杀去。
古承阳一路杀气腾腾地直奔着领头的黑衣人而来,刚刚还不温不火地调侃着黑牛的他此刻目光如炬,一脸的杀意。眉心的疤痕因额头的紧皱而狰狞地凸显出来,腰间寒光一闪,长刀出鞘,无视那头领手中的马鞭,刀锋直奔那人的面门而去,那气势很是搏命。
他手中的环首刀是仿制的唐制四刀之一的错金仪刀,形制上承袭汉代环首刀的式样,直茎厚背,刀身狭长,主双手,对腕力要求极高。精细的研磨工序使得粗矿的刀身隐隐地显露出一种凌厉杀气,成熟的热处理和淬火工艺使得猛烈挥砍也酣畅淋漓,古承阳自从得到这柄错金仪刀之后便爱不释手,每临血战都是以它纵横于敌阵,而背上的八面汉剑却鲜有出鞘。
那黑衣首领见古承阳满面煞气挺刀直奔自己而来,眉头一蹙,古承阳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同样挑动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顾不得驾车,左手马鞭舞若银蛇朝着古承阳面门袭来。古承阳身形一错让开马鞭,足尖点地敏捷地一个倒转,手中错金仪刀划出一道长弧横劈黑衣人颈部。黑衣人没有慌张,颇有自信的抬起右手中的朴刀挡了一下。然而两刀相碰的一刹那,黑衣人看到古承阳那张被自己的朴刀挡住的半边脸,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在笑什么?
黑衣人还未来得及思考,耳边便传来奔马痛苦的嘶鸣。
黑衣人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来不及细思考,便果断弃了马鞭,用空出的左手在马车上击出一掌,借着此力从马车上一跃而起。果不其然,黑衣人刚刚跳开,马车便一歪,在嘶鸣声中不受控制的横飞出去,轰然翻倒。
黑牛拎着一根铁锏自古承阳身后走来,从地上拔起刚刚砸断了黑衣人马蹄的另一根铁锏,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两人轻轻地的一碰拳,为默契的合作而庆贺,故意装作对身旁“车仰马翻”的景象视若不见。
黑牛手中的凹面双锏,乃是镔铁打造的一种短兵刃,形似硬鞭,但锏身无节,锏端无尖。虽然在技法上与刀法剑法接近,但无锋无锐,只是分量极重,凭借的就是一股子势不可挡的冲击力将敌人活活砸死。所以往往在对付身着坚甲重铠的敌人时比刀剑更有效果。
刚刚黑牛跟在古承阳身后,就是冲着奔马而去的,趁着古承阳吸引黑衣人注意的时候,看准时机将一根铁锏向马蹄掷去,将飞驰着的马蹄狠狠砸断,果不其然,失去控制的马车车轮随着奔马的摔倒而高高的翘起,而后向一旁歪去,势不可挡的惯性使得马车飞出了两丈多。
当头马车一翻倒,后续的马车夫们也慌乱了。紧随其后的两辆马车来不及停下,直接对着翻倒的马车撞了上去,剩下的人虽然强行勒住了马头,但也堵住了后来马车的去路,整个车队的冲势也因此为之一顿。
原来如此。
带头的黑衣人从地上爬起,冷哼一声,手中朴刀一扬,剩余的几辆马车四散开来让过翻倒的马车,继续直奔码头而来,古承阳和黑牛二人还未来得及各分东西继续阻击,便听到一声大喝。
“点火!”
话音刚落,已冲到码头上的几辆马车登时火起,炎光冲天!
黑牛和古承阳一下子就傻了,互相大眼瞪小眼的不知所措。
原本坐镇后方抽着旱烟的老唐头也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这是……劫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