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觉的时候很难过,脑子里像被填充了棉花,又闷又胀,四肢像被注射了麻醉剂一般,不受被填充了棉花的大脑所支配。我在平地上走着,却走出了在沼泽中跋涉的姿态。
挪出了咖啡厅,站在门口,看着眼前晃动的几枝树叶在已经西斜的日光下翻动着灿白的光泽,明晃晃刺向双目,我不由得摇摇欲坠。因为一阵眩晕从脚底直冲脑门,我不得不蹲下身体。眼前行人来来往往,已经有人托着打包好的行李踏上回家的路程。看了片刻之后,渐渐稳住了神,我扶着身边一棵未长成林荫大树的树苗站了起来,然后脚底轻飘飘地托着沉沉地身体去了公交站台。
从学校到出租屋的这段距离在我半昏迷的状态下很快拉近,不知不觉我下了车。我已然被浓烈的迫不及待的睡意吞噬了灵魂,毫无意识却动作熟练地开开房门,连挎包都没从肩上摘下来,便急着一头栽进床里。
当我睁开依然迷蒙的双眼毫无意识地看看,只有灰沉沉的暗蓝胀满眼帘,我很快又闭了眼。
这个时候,身体的绝大多数器官还未彻底苏醒,我没意识到自己正安安稳稳以正确的睡姿躺在江远岸干净的床上,没意识到肩上的挎包已经被摘掉,没意识到脚上的鞋子也被脱了,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暗无天日地睡下。然后就这样一睡千年。错过考试,错过回家,错过叶青蕊向我道别,错过江远岸对我的拥抱,错过妈妈在幼儿园门口的等候,错过爸爸在转身时对我的微笑。然后瞬间,所有人趁我来不及作反应的时候消失不见。我被严重地欺负了,就因为昏睡千年时无知无觉,全世界只剩我独自在这灰暗的荒凉里不醒人事。
已经让睡意蚀掉的灵魂,突然一下被这种真实存在的恐惧从某个暗角撕拽着抽取,然后拉回现实。恐惧最终战胜了昏睡,把我从一个亦梦亦真混乱绝望的睡眠里摇醒,然后给我莫大的惊慌,我冷不丁地像诈尸那样坐起。
我意识清晰地把满眼暗色印在脑海并进行某种认识上的转换,经过一番短暂的分析后得出结果:黄昏已过,夜幕降临。还好,这样的梦醒时分不是在漆黑无底的深夜,视觉依然能辨别眼前即将陷入黑色的一些物体。
“又做梦了?”江远岸出现在卧室门口。接着灯光点亮。
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流进胃里,所有还处在休眠中的器官被逐一滋养,慢慢复苏。江远岸坐在床边,让我感到莫大的真实和慰藉。
“干嘛不开灯?”我无端地有点儿生气,虽然明知道人在睡眠的时候不需要光明甚至需要昏暗。
“我刚刚在冲澡,没来得及开,是不是吓着了?”江远岸并没有理会我的无理取闹,安慰地解释着。
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太需要光明的普照,它能把真实还原,抵消黑暗带来的悸栗,起码可以给人视觉上的温暖。如果是在黑暗中惊醒,慌忙睁开双眼寻求出口,却发现还是被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这该是多么无助。
“几晚上没好好睡觉了?穿着鞋背着包就趴着睡着了。”他抚着我的手指温柔地责怪我。
而我似乎并没有被这种温柔彻底收买。来之前,一直悬在心里的那件事在我被惊醒的刹那就又开始不断闪现。我问他:“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他也并没有被我忽然的发问弄得不知所以,看来他始终都还记得,他没有太多犹豫地对我说出以下一段话,看来也是想了很久了。
“茉茉,关于我要对你说的事情,希望你还是能耐下心来再等等,我知道对你来说可能会有些煎熬,你也会猜测什么,而我也会为一些事所困惑,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从始至终都把你当做是我唯一的专属的女孩儿,我也会为我自己的认定而努力。你是我这辈子最重大的决定,你一定要相信我爱你,只爱你。”他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我,“所以以后,不管你怎样认为怎样猜测,都不要怀疑我现在所说的,都不要动摇我们的爱情,好吗?”
江远岸说得跟念口号似的,生死攸关中带了点儿慷慨激昂,他信誓旦旦地看着我。说实话我当时还真是很用心地听着,感动得甚至有点儿想掉眼泪。但被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反而更没了着落。他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为证明一件事情,可见事态重大。
“再等等是等多久?”我关切的询问。
他缓缓低下头,然后又终于看着我说:“大概……最早一两个月,晚的话……肯定不超过一年。”他眼神里带着惶恐。
“啊?”我冷不丁地叫出来。我想我比他更惶恐,使劲抓着他的手问:“到底怎么了?什么事情需要一年的时间来证明?你不会是——”
我本来想说“你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却被突然而来的手机震动所打断。一声一声地跟平常响得一样,可此时听起来却很催人。我一把从床头把手机抓起,没有刻意看是谁来电,却瞟到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握在手中的手机正在被我斟酌到底要不要接听。凡事已经过思考和研究,就会得出不同以往甚至出乎意料的结果。也怪对方打得太过执着。
我接起。
“颜染茉,知道我是谁吗?”一个女声。口气很冲很倨傲。开口就直呼其名,明摆着她的目的找的就是我。
而我在她念完我名字的时候就辨认了出来,我把听筒跟贴近耳朵,然后偏了偏身体,其实这样并没有拉大多少与江远岸的距离,但却给我一种表象上的安心。
“嗯。”我简明扼要地回答她,不由得咬紧下嘴唇。心就要蹦出来了。
是饶初梦。又是她。
她总是突然之间闯入我的生活,搅起一阵风波后便匆匆隐身。她从未真正消失过,就像一个游魂时刻潜在我生活的边缘,而我就像在草丛间被打扰的惊蛇,一时间里无处可躲。我不知道这一次,她的出现会为下一个桥段埋下怎样的伏笔。
她执意要立马见我,我压住七上八下的心跳和紧张万分心情作平静状应允了她。强烈剧烈的直觉告诉我,江远岸要说却暂时不方便说的那件事情,最终会由她来告诉我。我的精神像是受到了某种鞭策,竟然短时间里莫名兴奋起来,甚至为能接近某个事件的赤裸裸的真相而战栗不已,尽管我还不知道她要找我的真正目的。
见面的地点还是在学校旁边的咖啡厅,她已经等在了那里。
我向远岸撒了个谎说青蕊找我有事,现在必须回去。他一定要亲自送我回学校。
一路上,我都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与远岸的对话,却满心怨公交的速度太缓慢,可是越靠近学校便越是紧张,甚至远岸都觉出我手心里的冷汗。他关切地问我是否不舒服,我心神涣散的摇摇头。他送我到宿舍楼下,再次叮嘱我千万不要忘记他说的话,看我很认真地点了头才放心地离开。等远岸的背影彻底消失,我撒开腿绕着另外一条路向咖啡店奔去。
我在店门口停了下来,平静了粗喘的气息,可脉搏还在明显地跳动,拿出纸巾拭去额上的汗珠,却试不走脸颊发烫的温度。我深深吐口气,迈开步子踏进门去。
饶初梦坐在一个角落里,我是循着那独一无二的香水气味才找到的她。她依旧涂抹精致地粉墨登场,格调明显高端了不少。她耳垂上的耳坠和脖子上挂的项链是一套,每一件上都有一颗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映衬着她白皙的肌肤很有气场;左手中指戴着一枚熠熠闪耀的钻戒。她往这儿一坐,把这一方角落竟弄得竟有些蓬荜生辉。
我挪开椅子坐了下来。
她一句废话都不说,直接进入正题。她很轻而易举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然后大模大样地摆到我面前,目光示意让我看一下。
那是一张本市人民医院开出的彩超诊断的报告单,上面一行清楚列着姓名性别年龄,填写的全部是饶初梦的信息,然后还有科室及诊断医生等等,我注意到,科室那栏填写的是“妇科”,往下一行有一栏“检测部位”——子宫,然后是两幅我看不懂的彩超影像。我跳过中间部分“超声所见”的那几行字,接着看到了最下方的“超声提示”——宫内妊娠。
我有些惊愕地抬起头看到饶初梦,她正扬着脸对我笑。
如果,不是她那一笑,或许我在刹那之间,还不会那样快地推断出她这么急匆匆地叫我出来给我看这张纸的意图;如果不是她那一笑,或许我会冷冷地多说一句:恭喜你要做妈妈了。但就是她向我扬起嘴角的那一刻,我猛然间绝望地意识到,我的世界,从此以后会兵荒马乱大雨滂沱。
那魅惑的一笑倾国倾城,给她胜利的旗帜上增添无限光耀,却瓦解我所有的快乐,给我如此残忍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