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按捺着萧倚年自作主张进入茶楼工作的气愤,他来以后我多数没怎么理他,而他倒也自得其乐,貌似与茶楼其他人混的也不错,俨然把茶楼混成了他的地盘。张薇有事儿没事儿就凑在他跟前,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又渐渐疏远了。
一转眼到了年三十儿,上午还有断断续续的人进来买茶叶,到过了中午,顾客已经稀稀拉拉的。有些店员也陆续回了家,到最后阿井也提着行囊去赶火车了。阿井走后没多久,陈姐的老公也拉着孩子来茶楼接她,准备一家三口回老家过年。
其实到这会儿也没什么顾客了,我一个人完全够招呼的,可张薇并没有想离开的样子,反倒悠闲自在地嗑起了瓜子。
“怎么还不回啊?这可马上就要过年了,别让你家人以为你老板克扣员工。”我从她手里抓了几颗瓜子。
“看你孤家寡人的陪陪你呗,怎么,还撵我啊?”张薇一挑眉,带起一股娇媚,“我家就在这儿,说回就回去了,倒是你,每年都是过完年才回家,虽说现在过个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毕竟意义特殊嘛。”
我付之一笑。就是因为意义特殊,所以才有意回避。
直到快傍晚张薇才离开,临走时对我说随时可以去她家找她玩儿,并愿以最高规格的茶道相待,不收任何服务费,说完笑盈盈地走了。张薇走后我给家里拨了电话,告知他们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们安心过年,等春节忙完了就一定回去。
我妈的语气中有种掩饰不了的埋怨。这两年她对我在这边开茶楼的事越来越没有耐心,起初以为我充其量就是暂时为情所困,就算等不到想要的结果,一个人静上两年也就过去了。可一年年地过去早已超出她预计的时间,而我依旧形单影只地在这个城市里寻求那个也许再也追不上的梦想。她一边后悔当初不该把颜子名留下的钱就那样草率地交给我擅自做主,一边担忧起我今后的生活:二十六七的适嫁女青年还一个人飘着怎么看都不像话,就算不结婚也应该有个稳定的交往对象。她如今希望我立马就能回去,离家近些,尤其对叶妈妈和叶爸爸能多些照顾。
她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我总觉得虽然同江远岸隔绝多年,但总有一种藕断丝连的关系存在在我们之间,尽管等待煞是煎熬,但却是我们再次重逢必然经历的过程。而且,我时常感觉江远岸一定在某个角落像我想念他似的想念着我。这冥冥之中亦真亦幻的灵犀是我至今仍不愿放弃的强大的理由。
所以无论我妈说什么,也无论她换着花样怎么劝我逼我回去,我总是故作镇定自若的姿态,在她说到无话可说的最后,我会以不变应万变地说一句“我自己看着办”,然后就把她之前所有的滔滔不绝付之东流。而每当这时,她便无奈长叹一口气,然后挂上电话。
这几年以来,我带给叶爸爸的茶具茶叶他照单全收,并且渐渐迷上了茶艺,时常请朋友同事到家里饮茶,虽然不似青蕊在时那么开朗健谈,但也不再那么消极低落,整个人恬淡了不少,对很多事也不争强好胜,对一些小节也不那么在意。别人看上他的茶叶他便大方赠人一些,这样一来,叶爸爸反而因为总让人占便宜而左右逢源赢得了很多人的好感。尤其在单位,他忽然清心淡泊的作风深得领导青睐,还升了一级,竟这样无心插柳地在事业上顺风顺水起来。
跟叶爸爸讲电话,很多话题都关于茶,然而他到底是男人,对我的关心全部放在了我这边的工作上,他不会像我妈那样急赤白脸地让我回来,也不会像叶妈妈那样一提起我独自在外地就感伤落泪,虽然也会嘱咐我保重身体万事小心,但却是一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气派,少了谨小慎微的叮嘱,多了大气豪放的鼓舞。他常常跟我说,一个女孩子在外地独自打拼是很不容易的事,却也很难得,是人生宝贵的经验,要我好好把握,到时候把店面做大来个连锁经营,还说如果不嫌他老,他愿意退休后到茶楼做服务生……每次同叶爸爸聊完天,总能感到后盾的力量。
挂上电话耳边一片清净,恍然间心底的空落处有悲戚在肆虐。这使我清楚意识到,一旦生命中有了空缺,一旦有些刺痛的痕迹从掌纹里划过,那种隐隐作祟的疼不会因为你是谁或者你得到了什么就销声匿迹。事实上,那种“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都能搞定”的样子不仅仅是伪装给别人看的,更是伪装给自己看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有动力支撑下去。
其实很多事情是谁也无能为力甚至是无关他人的,就比如尽管我在深刻想念江远岸的同时,感到自己也在被深刻地想念,可我却始终不知道这个人此时此刻究竟在哪;比如对他化解不了的愧疚和抱歉;比如对叶青蕊永远挥之不去的追悔和思念;比如对自己怎样都无法原谅的情结。也是时间久了就渐渐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事是用来体味的,也许到什么时候没有滋味了就彻底解决了。所谓我能搞得定,其实就是我还受得起。
我眼神空洞地朝向某个地方,一片恍惚中,似遇见流逝的时光化作星星点点跳跃着向我挥别。此时,外面响起一阵热闹的鞭炮声,声音很近,好像有人在茶楼的门前燃放,片刻后归于安静,膨胀喧嚣并且欢腾地走向寂灭。我想象着那些鞭炮化作炮灰青烟以及粉身碎骨的纸屑。
记得小时候放炮时,看着一串串鞭炮张扬着此起彼伏的喧哗,每一声响亮的爆破都震撼耳膜直逼心扉,当时感觉很扰乱,但当最后一声炸响并随即结束的时候心底总会翻涌起一种说不上的感觉。如今突然明白,那是喧闹后的空落,以及,对仓促无法识别的感触。
我欲穿上大衣准备关门歇业,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过道的灯关着,一眼望过去只是个高大的黑影,从那头走向这头似有种从黑暗步入光明的画面感。当来者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竟然是萧倚年。他走向前台,一只胳膊撑在桌案上,身体前倾,距离很近地靠向我:“老板娘,来碗茶!”他风尘仆仆像远道而来的侠客。
我不解地看着他问:“不是几天前就已经回家过年了吗?”
“想你了,就回来看看。”他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轻松肆意地说着,嘴角挑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笑意。
我继续把大衣穿好,漫不经心地说:“想喝茶自己泡,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说着,我走出前台。
“既不回家过年又不进货,有什么可忙的?你……要去约会吗?”萧倚年一脸没安好心的微笑,“我用心良苦地折回来来看你,你不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一下吗?”他穷追不舍的语气中带着顽劣。
我没理会,沉默着向外走去。忽然想起刚才的炮声,于是转过身去。
萧倚年以为我是想通了,脸上露出一副自得的神情,一边把手上的黑色皮手套摘下来。
我平静而冷漠地问他:“刚才在门外放炮的是你吧?”
“没错。”他微微颔起下巴,却用挑起的眼神勾住我。
被他这样看着,心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悸动一颤,我暗自调整了下呼吸说:“那麻烦待会儿把门口的碎屑清扫一下,记得走时把门关好,多谢了。”
在我转身的那一刻,萧倚年面相上的自满和胜算顷刻失色,可眼神被这样的结局激得竟有种无法捕捉的异彩和不可预测的能量,尽管他还是因为我的不领情无奈地把眉锁紧。
沿着熙攘的街区,穿过热闹的人群,经过装扮一新的广场和摆放新鲜花卉的街心公园,就这样双手插兜走到了江畔。宽阔的水面泛起一层冷光,江对岸一座座高厦耸立。忽就想起刚上大学那一年多江远岸还不认识我而我却深深暗恋他的时光。
那时的自己因了这份深藏的热爱,在压抑中释放,释放后又重回消极;那时的心情既悲涩又飞扬,总是充斥着要坚持还是放弃的重重矛盾,其实也挺可笑,我究竟两手空空,何来坚持抑或放弃。
还记得那时对他姓名的解释:江水远隔的彼岸,遥望时给人心驰神往的憧憬。
可也许如今我们相隔的,已远远不是一道江水这么简单。
起初他对我满含真挚的告白,深情到让我战栗不止,全世界都要温柔到化掉,可我还是最终未能承载起这份倾世的动情。而他心里最深的那部分,我还是始终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