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淋浴出来,宿舍只剩下青蕊一个人面朝天花板躺在床上。
“许瑶和高敏呢?”
“她俩说宿舍太热,到机房上网去了。”
许瑶和高敏是当地人,身形瘦小,巧克力肤色,又大又黑的眼睛有些深陷,嘴唇颜色较深,长得有点儿像越南人。她俩说起普通话来轻声细语感觉格外文弱,但说起各自的方言,尤其声音高些则颇像吵架。许瑶说的是军话,高敏说的是黎语,她们对彼此的方言也是听不懂的。
“昨晚冯知恩到底是怎么蛊惑你的,一晚上就追到手?”我挺认真地问。
“主要是……两情相悦吧。”青蕊说得言简意赅,又像什么都没说。
完后她沉默了半天,估计觉着这样的回答挺对不起我由衷发问似的,于是说:“其实也很难解释,就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就像你忽然想随口哼歌那样,只不过我有对手,正好一拍即合。”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一定是昨晚你披着他的T恤,然后被上面沾着的费洛蒙给诱导了。”
“嗯……极有可能!反正我是顺其自然喽。”青蕊说得一派轻松。
青蕊把昨晚上她和冯知恩从一拍即合到牵手到拥抱,临别时冯知恩在她额头上微微颤抖的浅吻,以及今晨谈论起Pulling Force的种种内容,统统向我详细讲述。她脸上晕着的一层表情不知是初恋的喜悦,还是得到众多情报的满足。
冯知恩在S大读电子与信息工程,跟我们同届,家乡在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这也解释了我长久以来对他皮肤白皙如玉的疑问,和青蕊的冰肌倒是颇为般配,即便在这日光泼辣的南国也不曾晒黑。
本来冯知恩开始只是Pulling Force的粉丝,后来敲架子鼓的那个人因为一些原因退学了,机缘巧合下冯知恩就成了乐队的一员。
一说起Pulling Force,我就开始惴惴不安,因为说乐队就一定会说江远岸,自然不可避免要提及饶初梦。她一出现,就像潜藏在这场梦境深处的一个挥之不去避之不及的噩梦。
饶初梦是S大邻校H大的风云人物,比江远岸还大一届。她在学校是T台队队长,经常在各种文艺晚会上,率领麾下的队员们身穿比基尼身姿妖娆地在舞台上穿梭。
她和江远岸的相识,是在一家饰品店的开张仪式上,Pulling Force和她的T台队都被邀请去演出捧场。据说当时,现场最大放异彩的就是饶初梦。她出场时,身上的服装是仿造维多利亚的秘密其中一款内衣自己设计的,她傲人的身姿和炫目的服饰惊艳全场,也惊艳了江远岸的心脏。
据说江远岸认识饶初梦以前,身边的女友像花边新闻一样换了又换,饶初梦的出现,不仅避免更多无辜少女遭受感情伤害,更是稳稳降住了江远岸的心,而且一降就是两年多。直到半年前,不知什么原因饶初梦先发制人离开他。
分手后的江远岸格外消沉,乐队也处于低迷状态。江远岸亦是用了整整半年时间去恢复。如今,不知为何她又回来找他。
“现在街舞社那几个主力,就是常去看乐队排练那几个女生,原来都做过江远岸的女朋友,后来他把她们都认作姐呀妹的,怪不得那帮姑娘看咱俩的眼神都带着杀气!”
“这样啊。”我闷闷地回应着。
其实我从来都反感这种认哥认妹的事,不过是近水楼台的招数,把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弄得不清不楚扑朔迷离。尤其是女生,如果自爱就该珍惜生命远离暧昧。
虽然早就料到,到作为江远岸,有这样错综纷乱的感情一点儿都不奇怪,但没有亲自听到或看到什么,宁愿自己所想的都是捏造。
心跳出不和谐的节奏,该万念俱灰了吧,这样的男子,还怎么爱得起?
“茉,你现在还对他还有好感么?”
“我一直都觉着他应该就是这样吧,谈几个恋爱也太正常了,他要是没女生喜欢才奇怪呢。”我心里涩涩的,完全避重就轻,“兴许人是个多情郎呢。”
“还多情郎?你都快比他恶俗了,我真没看出来,江远岸竟然还玩儿哥哥妹妹的游戏。”青蕊一脸不屑,“至于多情,完全就是精力旺盛没事找事坑人害己,没听说过多情总比无情苦吗?苦自己也苦对方。我觉得江远岸把你招进乐队动机肯定不纯!”
我听青蕊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当初让我倒追他的是你,现在说他动机不纯的也是你,当初说他连暧昧对象都没有的是你,现在说他恶俗的还是你,你怎么这么会审时度势啊?”
“那谁知道他是这种人啊?难怪都说找男朋友不能找太好看的,皮囊那么好,太能招蜂引蝶了,若本身再玩世不恭一些,更是要把女人都踩在脚下,而所谓表现出来的有情有义,充其量也不过是把女的都当成是路过的风景供自己流连忘返,可终究还是要走远。虽然吧,大学里谈恋爱本身靠谱的就不多,但我还是提醒你,找个专情的。”青蕊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穿衣打扮了。
“我跟他能怎么样?连暧昧都扯不上。”我心潮低落却事不关己地说。
我无法再用美好的心情去期待什么,感觉心房里有乱藤疯长,盘根错节。江远岸是一个梦,这是我早就告诫自己的,这个梦可以有机会被实实在在地拥揽估计更是一个梦。
终究都是梦,我想我该醒醒了。但内心一片混乱。
“这可是冯知恩请我的第一顿饭,亲爱的茉,我就不带你了哈,要吃什么买什么,我带给你!”青蕊兴致勃勃地说。
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还懒得给你俩当灯泡呢,甑明瓦亮的我都不好意思。我要份食堂的寿司,再给我带个柚子。”
青蕊撑着把小红伞出了门。
宿舍空荡荡的,墙上的挂钟寂寞得响着,我却觉得好吵。翻了几页小说完全看不进去,拿起耳机听了会儿音乐也全然没有心情。我渐渐闭上眼,试图理清脑中的千头万绪。
不知怎么,就突然置身一场混乱的逃亡,跟着浩荡的人群不知向何方跑去,每迈出一步的同时,腿脚也在往下沉陷,过路人的表情都惊恐万状,向前拼命奔跑,好像后面有个可怖的怪物在追赶,却没人肯拉我一把。
正当自己要哭喊出声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
原来是个梦。
“谁啊?”我提高嗓门问道,可内心还是战战兢兢的处于一半抽离一半深陷的境地。
“颜染茉在吗?”
我听出是楼管的声音。我用手一抹额上的汗,下床去开门。
楼管阿姨端着饭盒站在门口,一股饭香却让我有干呕的冲动。
“下面有个叫颜子名的男的找。”她边说边往嘴里塞饭。
方才还有些懵懂不明的我秒间清醒,清醒瞬间后又堕入另一场噩梦。
心脏在剧烈跳动。
我忍住颤抖:“呃……她……没在,出去吃饭了。”
颜子名当年离开的时候,甚至没告诉我他要去的地方。
一年后他回国见了我一面,说是已经在澳洲定居,并把地址给我,让我有时间寄信给他。当年那个女人依旧在他身边,明显凸出的腹部说明她已身怀六甲,却依旧粉黛照施光鲜艳丽,跟明星出巡似的,一点儿都不像个孕妇。
是双胞胎呢!别看才四个多月,已经很像六个月了!
幸福的女人向我炫耀,男人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那种不经意的笑,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吧。而我面目呆滞,就连出于礼貌的或是一丝虚伪的笑也装不出来。
他是在做什么!是在告诉曾被他抛弃的我,现在的他过得很好么!我内心愤懑。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回来过,而我曾经寄出去的一封封信件,宛如流落风尘又客死异乡一般,从没得到任何回音和下落。
我恨他们。
“你不是她女儿呀?”楼管大妈鄙夷地看看我。
我使劲摇头。
“那既然是你们一个宿舍的,他说是她爸,你可以签个字代她把他接上来。”
“我怎么知道究竟是不是她爸啊?我又不认识他,学校也有规定,不能把陌生人随便带进宿舍,何况还是个男的。”
“看样子他不像坏人,穿戴十分得体呐!”楼管大妈善心大发。
“要不你让他去食堂找找吧。”
大妈一边往嘴里扒拉饭菜,一边转身离开。
我把门轻轻碰上,生怕在楼下等待的颜子名听到我丝毫的动静而找上门来。
身体像注满铅似的,五脏六腑像被挪了位。我艰难地爬上了床梯台阶,坐在上面失声痛哭。颜子名不来还好,一来便重新佐证了我心里那段永远晦暗的记忆。那些早该化成灰的陈年往事总能控制我的情绪,让人无法摆脱,这种挥之不去的痛楚使我心力交瘁。
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着许瑶的号码。
我想让自己的情绪稳下来,眼泪却更加紧巴巴地冲出眼眶。又过了一阵子才止住这该死的哭泣。我拨通许瑶的电话。
“染茉你在哪儿啊?有个叫颜子名的男人说是你爸,他到宿舍楼找过你,可你不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又鬼鬼祟祟。
“你怎么知道?”我一皱眉,说话跟重感冒似的全是鼻音。
“染茉你没事儿吧?我和高敏从食堂出来,碰到个男的到处打听着找你,后来就问到我们了。你现在在哪儿?”
“你们在哪儿啊?那男的就在你身边吗?”我急忙问道。
“高敏带他往宿舍走,我觉着不太对劲,就走到后面给你打电话。”
“你们千万别把他带进来!我现在不能见他!许瑶你得帮帮我!”
“可现在已经快要上楼了……他到底是不是你爸啊?”
“以后我再告诉你,反正别让他上来……”
“可是现在都快上楼了呀……要不你出去躲一下吧!”许瑶放低声音对我说。
我匆忙挂掉电话,急得差点穿着睡衣就冲出去。我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拿起遮阳伞,连头发也没绑就往外跑,从另一边的楼道赶往操场。
我用兜儿里仅装的十块钱买了瓶水,找回的一把零钱还攥在手里。我轮换着在校园里的每处林荫中踱步以便消磨时光。
正当中午,烈日炎炎,几乎所有人都在食堂或饭馆,或许有些人已经午休了,整个校园有些空荡,偶有行人也是匆匆向食堂或宿舍的方向而去。
日光以一种尖锐的方式烧灼空气,尽管在阴凉处,我感觉自己被热气吞没。摊开掌心,掌纹纵横间有盈盈的汗水;皮肤表层也是一层腻腻的汗水;把手机从裤兜拿出,屏幕上亦是被沾染的水汽。披散的头发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累赘。一瓶水很快被我喝完,进而又很快变成汗液从表皮蒸发。
青蕊给我发了三条短信,第一条是:你在哪儿?吃饭没?第二条是:下午还有两堂课你上不上?第三条是:不就见个面的事嘛,你真是个懦夫!
大脑被刚才那阵恐慌封住,我对这几条信息没有任何判断,就好像不经意看到墙面上用油漆刷写的大字广告,没有丝毫情感。直到我开始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时,又从潮湿的衣兜里摸出那把零钱。
每次遇到难受的事儿,我总想吃甜食。于是我盘算着,用这剩余的九块钱去学校外面的西饼店买块甜点,再到避风塘买杯小杯的冰镇茶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