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花坛边沿,颤巍巍地举着好几串烧烤,书包里还藏了一袋鸡柳,年糕一直往地上滴油,我怕弄脏衣服被骂,于是举得更高些,把嘴凑上去吃。她被关东煮辣得不轻,不时停下来喘气,然后跟我说他们数学老师的坏话。那天傍晚我们聊了很多,我4点钟放学,却拖拖拉拉直到5:30才到家。奇怪的是,这么长的聊天时间,我却对谈话内容毫无印象,究其原因,大概是她只顾着抱怨她的,我只忙着兴奋我的,我们对彼此无话不谈,我们对彼此毫无兴趣。
吃晚饭时,我妈问我,一起走开心吗?我说开心。
于是爸妈继续他们的话题,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插话:“妈,能不能明天再给我一点钱?”
“你都用完啦?”
“嗯。”
我妈皱了下眉头:“你怎么用得这么多啊?”
我说我请对面的女儿吃东西了。我爸妈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我爸就笑着说:“嗯,跟小朋友相处,是要大方一点。你说吧,明天要多少?爸爸给你。”
我嘴里含着筷子,犹豫着跟爸爸说:“对面每天给5块的。那我要4块好了。”
我爸立刻就反驳我:“你干吗要四块啊,爸爸每天给你六块。”
所有的感情都建筑在物质的基础上,可是所有只建筑于物质基础的感情,都不能长久。
我和对面的女儿的第一道裂痕,是因为路边摊。那天我买的是烤肠,她买的却是现做的无骨鸡柳。按规矩,都是先把钱放在盒子里,然后站在摊前等的。结果那天来了城管,小贩推着车就跑,我们腿短,还背着书包,怎么也追不上。
第二天放学后,我带着她去找那个小贩,他倒是很老实,苦着脸跟我们嘟囔:“警察来了,我哪还顾得上你们啊,给你们多一点胡椒粉好吧?对了,昨天欠了一份几块钱的?”
她在我耳边轻轻说,是5块的。
我于是大声地跟小贩讲,你欠了我们一份5块的,胡椒粉得再多点。
小贩连声说好,麻利地做好,放进袋子里递给我们。回家路上,她主动用竹签喂我吃了好几块,我觉得太棒了,我们真的成了好朋友。
我们都住在三楼,走到二楼拐弯处的时候,她突然诡秘一笑,悄悄跟我说:“其实我买的是3块的。可是现在你不能举报我了,因为有一块钱是你吃的。”
我愣在原地,却还记得抠出一个笑容。
我们的决裂却是因为我。期中考后的一天,她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告诉我她语数外都拿了全班第一,问我怎么样。我很想告诉她,我们四年级真的不排名次,可是我太怕被撇下了,我太想进入那个世界——有排名、有绯闻、有决裂,比我的妩媚太多了。所以我迅速地接话说,我全班前三。
第二天,我们放学晚了,我急匆匆地赶到校门口,看到的是满面怒容的她。她指着我说:“全是假的,什么全班前三,我问过你们班同学了,你上次古诗词默写压根就没及格!”
我没有再愣住,我一路紧跟着她,她停下来买无花果,我就抢着买一包,拆开来递给她,她加快步子想甩开我,我就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叫她名字。那晚我8点钟爬上床后,甚至就着台灯,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剖白我的心志,我说我默写是没及格,可我语文真的挺好的,我只是前一天晚上偷懒没有背。第二天我把信硬塞给她,第三天她对我说,我可以原谅你,但我们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我打这段的时候一直在笑。后来我默写仍然差劲,高中古诗词填空,“小楼一夜听春雨”后面,我顺手接了“原来润物细无声”。后来我成了一个对感情特别“省着用”的人,懒得费心讨好谁,也没有那么多爱来洒向人世间。后来我每次想起那个一路小跑的小姑娘,都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劝她停下来,还是替她擦掉汗。
后来我转学,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有再一起上下学。后来我们读了初中,学会了在饭桌上矜持地举杯互敬,却还没学会亲热地挽手。她每天回家时,都会喊一声“爸爸妈妈我回来啦”,她声调偏高,音质尖锐,可因为内容的缘故,听起来总是又黏糊又甜蜜,像灌了糯米的糖藕。
我爸妈于是分外期待我的归来,可是说也奇怪,明明我们读的是同一所初中,途经的是同一段路程,怎么她到家的时候就是兴致勃勃的“我回来啦”,我一进门就哀号“累死了。妈,我们今天吃什么?”
大概每个父亲心里,都怀揣有一个娇弱女儿的梦想吧——她永远路痴,她一直恋家,她走路都跌跌撞撞,她午睡都需要你去掖被角。所以偶尔我爸接过我轻飘飘的书包,或者搬出鱼香茄子的时候,他也会略带怅惘地问我:“你在学校里不想我们吗?”
我都初中了,他还是希望我像读幼稚园那样,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哭声震天。
我不忍回应他遗憾的目光,不愿承认自己太过茁壮的真相,于是把这笔账算到了隔壁的头上——这个架势,是要写“书桓,这是你走后的第一个小时,想你想你想你”吗?
等到隔壁女儿读高一的时候,我对她的恶意已经满值。她的高中统一寄宿制,她妈悄悄跟我们讲,刚住校的那几个晚上,她都把父母的照片放在胸口,哭一会儿才能睡着。
饭桌上的我显然被这个故事逗笑了,“有病吧她拿的又不是遗照”,我妈一边骂我,一边用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还捏了捏我腰上的肉。
但噩梦显然没有终结,她妈开始来我家做教育咨询,她的纠结大致如下——她女儿文理科都是年级前二十,该学哪个呢?她女儿莫名其妙被男生追,那男生练习册上全是她名字,她该怎么办呢?她女儿暑假想学古筝和书法,两个她都有天赋,哪个适合上手呢?
我爸认真地跟人家分析,给人家排解烦恼,我跟我妈相视而笑,翻一个默契的白眼。我爸特别想不明白,隔壁家为人热忱,姑娘又善解人意,我们两个恶女人,怎么就揪着人家不放呢?不过我爸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还想不通为什么刚做好的菜我妈不准他吃,非得拍完照片传朋友圈等别人点赞,他也想不通我在车上一只手托腮一只手自拍,看我扭着脖子擎着手拍侧面实在辛苦,他提出替我拍,就被我一连串的“不不不”给否决了。
算了,这些事情他不用想明白,他就傻乎乎地坐在沙发上,替人家一同苦恼就好。
再后来,我终于进了大学,没错我学校比隔壁的女儿好,可读经济的她却总是爱强调“其实学校不重要,专业才是根本”,可我已经20了,我学会了亲热地挽着她,也学会了把复杂的笑容,混在果汁里喝下去。
其实相处近十年,彼此都给予过温情。我们过年回老家,对面的会替我们贴春联,我们每次去海边,也忍着腥气带特产给他们。十年里,也或多或少,见证过对方的难堪。门只能隔音,却不能静音,走在楼梯上,或者趴在门口,也能捕捉到他们争执声、哭闹声、摔门声。甚至有过半夜被敲门声惊醒,原来是对面的吵得不可开交,找我爸妈过去控制局面。我妈回来后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些——女的嫌男的不干正事,成天就是看报纸打双扣,男的说女的做保险的那些客户,还不都是他那边介绍过去的。反正谁都不容易,谁都有道理,只是男人赤着膊女人残着妆的局面,实在不好看。
写到这里我发现,搬进来这些年,我和爸妈有过大大小小的争执,却从没有在门口吵过架。我们所有的攻击都发生在楼上,哪怕强压着火气,我也要把战场从门口挪开,我知道对面能听见的,我知道。
上个月和我妈闲聊,她絮叨的还是“晚饭要吃啊不许拿水果充数”,然后她话锋一转,说隔壁的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了,我刚提起精神来,就听见我爸在一旁说“你跟她乱讲什么”。于是我们只好草草结束,我妈轻声说:“我待会儿跟你微信说噢。”
其实也没什么,我爸妈都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好人,不会四处宣扬也不会落井下石,可是也忍不住,把这事当作个题目说说。
关于题目,我想了好久,最终还是定了这个。倘若放到高中,我大概会有一段排比,说门的这一头是猜忌,那一头是用心;这一头是攀比,那一头是温情;这一头是舍不下的贪痴嗔,那一头是割不掉的真善美。可是这些都太明确,而人世间原本就是泥沙俱下,分不清这头那头,也辨不出忠奸戏份,可能这点真心里藏了算计,可能那点算计里还剩真心。如果非要我来形容什么是门,那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最近的那个场景——
上周末我因为生病,提前一天回家,傍晚四点多的时候,我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为是我妈回来了,就把门推开。这时候,对面的门也开了,我听见那个声调偏高、音质尖锐的声音说:“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而两扇门里都没有人探出身。
PS:如果你够细心,就会发现,十年里我们家的事情,我只字不提。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