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翻拍武则天的,重头戏都在当上皇后前——跟太子有私、在寺庙相思、和萧淑妃斗法,这些片段尚属常人能感同身受的范畴,从掐死亲生女儿起,大家就有点吃不消了,至于登基后重用酷吏打压李唐宗室,拜托,看电视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体验智商局限性。有时我会不厚道地想,我们那么爱看名人的花边新闻,是想借助这些或缠绵或苟且的爱恨,来获得自我催眠:他们也就是普通人嘛,我们的能力、脑力、精力,其实并没有差太远。而一旦涉及专业领域或者政治题材,就不啻接受一场智力上的鞭刑。
当然,我们一般都说,爱是人类的共通的情感,和知识、信仰这些东西比起来,它的流通领域比较广,你也可以说,武则天接连换男宠,但这些都不是真爱,所以她晚年独自踟蹰于大明宫时,一定是不快乐的。我没法否决这种猜想,毕竟史家只管记载帝王起居,不替他更新今日心情。但说真的,就像人们年年赌“诺贝尔文学奖”花落谁家,并不是因为全民爱阅读,只是村上春树比李政道浅显易懂,我们一窝蜂地谈论爱,也不一定是对爱情格外郑重,而是跟其他精神层面的东西比起来,它的门槛比较低而已。感情就是这点好,众生平等。
可惜鸡汤只能暖一暖胃,从不承担启迪大脑的功能。大多数人读史,读到的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而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们都特别擅长,用牛人的小小缺憾,来消解自己的不圆满。
或许世事的确公平,得了天下的失了美人,赢了奖杯的丢了人心,但真正的圆满,也不过是一场求仁得仁。很多人的理想状态,是在厨房择芹菜等孩子放学,但也真的有人,需要从源源不断的权力中攫取快感;很多人希望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但也真的有人,独自对着一沓沓稿纸推算定律时,觉得头顶有上帝经过。
面对伟大,我们脱帽致敬就行,不必替他们揪心回家有没有三菜一汤等着。
就像看《西游记》,我们只需要目瞪口呆地看孙猴子闹天宫斩妖魔,不必替他分析,这种顽劣的性格源于幼时家庭教育的缺失,无畏的胆识背后,有无依无靠的孤单。规则是念给凡人听的,当天才经过时,我们只需要闭嘴惊艳。我们学着土地公的样子,恭称孙大圣就好,你别推己及人,觉得这孩子伶仃一人太苦,非要给他上溯家谱找个妈。
不吃肉的小孩
我们家人都喜欢吃肉,尤其是我。
我们的吃法各式各样,但手段都偏向残忍:爆炒、红烧、盐、慢烤,少有清蒸,食材于我们,就像商王朝于妲己,都有股不作不死的劲。
我最爱吃肉,而且还不是规规矩矩的肉。别的女生要是想拒绝谁,得带着点诚恳又惨淡的笑容,慢吞吞说实在不合适,你值得更好的。我就没那么麻烦,大家出去吃一顿,我迅速地报上一串菜名:“猪脑、腰花、大肠、鸡爪、牛舌、鹅肠、墨鱼仔、鲜虾滑,哎,先生你去哪?”
过年时团团围住,顿顿吃肉,长辈们最喜欢我,不管我平日里是一个多么伤春悲秋的文艺青年,只要一到了饭桌上,我就永远能吃,永远喊饿,永远口水流淌。
大家最不喜欢的,是沉沉。
沉沉是在一顿年夜饭的时候,被带回来的。她妈妈拖着几个巨大的蛇皮袋,还有一个快要撑爆了的拉杆箱回到了娘家,在袋子摩擦地面的声响里,她妈妈轻轻地说了句:“我离婚了。”
而瘦瘦小小的沉沉攥着她衣角,像是一件不重要的行李。
起先恭维大人逗弄小孩的轻松气氛被打断了,我们陆陆续续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把她们娘俩往桌边推,不知道是该问“没事吧”还是说“没事的”。我们添了两副碗筷,外婆不停地给沉沉夹菜,外公用筷子蘸了点黄酒喂她,用玩笑般的口吻说:“哎呀,怎么这么瘦,以后就在外公家,给你养胖点。”
沉沉费力地用勺子把一大块糖醋排骨拨出去,她声音小小的,可是特别较真:“外婆不要给我吃这个,我不喜欢吃肉。”
“你尝尝看呀,一大早去挑了很好的排骨做的,你姐姐她们想吃都吃不到,喏,你看,她们都要抢的。”外婆示意地看向我,我非常配合地夹了一筷往嘴里塞,还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真的不要,”沉沉把目光收回,继续摇头,“我不吃肉的。”
这下子气氛真的陷入了僵局,我们盯着盘子里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想不明白怎么就遭到了初来者的嫌弃。
我看到她妈妈咬了下嘴唇,主动把肉夹到自己碗里:“她就是这样子的,很麻烦的。算了,你不要吃我吃。”
“哎,那也好,沉沉把肉省给妈妈吃。”我妈起身舀了一大勺蚕豆玉米给她,也顺便圆了个场。我继续乖巧地啃排骨,想,不就是一块肉吗,怎么就动用了省这个字。
吃完饭后外婆赶我们去客厅看电视,妈妈留下来替她收拾碗筷,我黏在她们脚边,假装想要一副鞭炮,其实是想听她们说话。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很单纯,我觉得有这个想法的大人很单纯。
我妈把一个个盘子叠起来,侧着身子对着外婆叹气:“她也不容易,一步走错了就步步都跟着错,现在小孩子都要跟着受苦。”
“那能怪谁啦?当初是她自己非要嫁给那个人的,我们都说外地人不好,她哪里肯听啦。”
“哎,她现在也算尝到苦头了,你看沉沉,平时不知道在吃什么,整个人黄黄的,都要僵掉了,连肉都吃不惯。”
外婆把几盘没吃完的菜拌到了一起:“一个人带着孩子,以后还有的是她受的呢。你多帮帮她,总归是你日子好过得多。”
我妈低声应了。过了一会儿,她从厨房出来,看我还蹲在地上,就用特别温情的声音跟我讲:“不要买鞭炮了,那个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买一箱箱的大烟花。”
那个春节,我妈特别好说话,我想买薯条就带我吃必胜客,我想买条裙子就带着我逛商场,她给得特别慷慨,除了一点——哪怕递给我一个冰淇淋,她也要问:“妈妈对你好不好?”不等我回答,她就会自顾自地接下去:“没事,妈妈有能力对你好,所以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行。”
十岁的我懵懂地沉浸在这种满足感里,我只觉得我妈妈真大方呀,不知道别人的苦难有时候就是自己幸福感的催化剂。
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吃饭,大家都夸我的蓬蓬裙好看,外婆把一大块鱼肉放我碗里,我嘴巴忙到吃不过来,倒是再没人逼沉沉吃肉,或者可能也有,我没注意。
很多人都说看我吃饭很有视觉愉悦感,所以我想,13岁的我穿着毛茸茸的裙子,使劲往嘴里扒拉饭的场景,应该和贴在门上的脸蛋红扑扑的金童玉女一样,从内而外透着喜庆。
隔了好几年才回家,外婆给我们收拾房间铺好羽绒被子,然后就拉着我妈,絮叨着沉沉。外婆说她上六年级了,马上就要选初中,成绩中不溜的,她妈妈准备给她花钱上跨区的好学校了。
我妈估计是看我理东西理得很带劲,想拍我马屁,就说怎么读个书还那么麻烦呀,我们家这个是一点都没费过心思。
外婆一记记地把枕头拍松:“哎,你说换个孩子呢,就知道妈妈的钱来得辛苦,知道要好好读书少添乱,她倒是傻愣愣的,什么也不想。她这个情况,按理应该是很懂事的呀。”
我妈笑着打了个岔:“她现在吃肉了吗?学校里大家都吃,她总也要吃几口吧?”
外婆一个劲地摇头:“还是不吃的,我也懒得说她,总归是管不到头的。”
吃饭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沉沉。她个子蹿高了好多,两颊还是没什么肉,她主动坐到了饭桌最下方,搁在她面前的,是芦笋和蒸蛋。
那年我刚初三,大人们热烈讨论着去哪所学校,话题很自然地就蔓延到了沉沉。叔叔们一边斟酒,一边教育她说:“沉沉,你要给你妈妈争气呀,她这么难,你可不能给她添乱了。”
沉沉嘴里嚼着东西,随便点了点头。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从初中择校扯到了将来就业,每个人都在等沉沉表态,等着她把随意的表情收起,把芦笋咽下,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的,我会好好读书,将来报答妈妈。”
沉沉的沉默像是一种对峙,她妈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终于,她啪的一声把筷子放下,使劲把沉沉拽起来,手指尖快要戳到她脸上去:“你现在是多说不得啊?舅舅们好端端跟你讲道理,你还装听不见了啊。你是瞎了看不到我一个人带你那么苦,还是聋了听不进一句逆耳忠言啊。”
沉沉被拽得歪歪扭扭的,她努力想维持声音的冷静,可是哭腔还是不可遏制地泄了出来:“你不想养我就别养啊,跟着你我是很开心吗?当初是谁把我生出来的啊。”
之后就是剧烈的拉扯,她妈妈用苦大仇深的口气,讲一个人带沉沉有多么艰难,而大人们毫无力度的劝架,更像是一场煽风点火。
沉沉用力地推开人群,往房间里跑,并且干脆利落地拔掉了钥匙,锁上了门。大家都簇拥到了门口,她妈妈使劲地拍门,叔叔们满屋子找备用钥匙,外婆不停地重复“沉沉快开门,妈妈跟你讲道理呢”。
一直都没离开桌子的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一片忙乱中敲了敲门,说沉沉我们聊聊。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只够我伸进去手掌。叔叔们想要推门而入,被我妈拦住了,她说别,就让她们小孩子谈。我进去的时候看了我妈一眼,她有一点欣慰,还有一点担忧,我知道那一刻她肯定觉得自己是教育专家。
我也觉得自己挺像专家的,我对着眼皮肿肿的却固执地别着头的沉沉说:“差不多就得了,快出去吧,现在大家都挺心疼你的,觉得你妈妈太冲动了。再拖下去,他们就嫌你不识相了。”
沉沉吃惊地望了望我,大概是没想到一个饭桌上的吉祥物,家族里的好学生会讲出这样的话。但她迅速地背过身去:“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我才不管。”
“沉沉,”我再度艰难地开口,“你就跟妈妈道个歉,以后读书认真点,其实成绩好能带来挺多便利的,至少大人不会再一直盯着你。”
“我真的读不好呀,”沉沉两手一撇,激动地看着我,“爱难道不应该是没有条件的吗?为什么我非得拿第一名、上好学校,甚至非得吃肉,你们才会爱我呢?”
我愣了一下,其实当时我隐约知道想说什么,可是14岁的我订阅的还是《意林》和《读者》,对着毫无温情装饰、丑陋得相当直白的真相,还是想要偏过头去。
我想说是有很多父母,喜欢喋喋不休地用那些付出来捆绑小孩子的一生,他们强调自己的牺牲,顺便也理直气壮地要求你用无忧无虑的童年陪葬。
我想说血亲也可能包藏有祸心,他们此刻全拥在门口,想看一出孤儿寡母的苦情戏,你翻江倒海的情绪,于他们是不懂事的闹剧。
我想说就算是对着亲人,也不能指望毫无缘故的爱。一旦长大了点,世界就会要求你严格遵照台本,上台下台谢幕走位,都要你讲究分寸,你这一刻放任自己不肯下台,下一刻可能就让你下不来台了。
但14岁的我怎么能够面不改色地说这些,我只能拍拍她的肩,说快出去吧,别让人家看笑话。
我最后一次见沉沉,是在我们家,那个日子我记得相当清楚,因为那是我青春期挨的最后一顿骂。
其实也没什么,一批亲戚来我们家玩,饭桌上我跟我妈开了几句没大没小的玩笑,她大概是想彰显家教,就板起脸骂了我几句,我面子上挂不住,就把门一摔跑出去了。
后来我跟我妈认真探讨过这件事,她把我归结为“人来疯”,我不知道大人是怀揣着怎么样的自信心,才能够把孩子层层叠叠欲说还休的心理命名得如此粗暴难听。我能想象,一个小姑娘面对家里一堆半生不熟的亲戚,想要展现一个轻松的愉悦的自由的活泼的家庭气氛,于是想通过小小的不守规矩,来证明自己被宠爱、被放纵。
这就像好多人明明跟父母的聊天记录就那么两页,却硬要在网上po父母的神回复一样,现实中的家庭像国产剧一样乏味而沉重,以至于需要通过一两个生硬的笑点,来模仿美剧里的开怀。
但显然那天我装失败了,我被领回家的时候,特别希望客厅里嗡嗡嗡的人群都消失掉,包括咬着嘴唇一脸心疼地看着我的沉沉。
那晚她住我家,我们擦肩了好多次,我却始终梗着肩膀不作声,说什么呢沉沉,说我再是早熟又识趣,仍然希望被溺爱被拦腰抱起被托在肩上吗?或者是说,明白那么多道理,仍然不想好好地过一生?
过了几个月,她妈妈带她去了外省,后来再没回来过,偶尔给我们寄东西,都是肉脯肉松肉肠,深红色的肉堆在箱子里,特别触目惊心。
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机会跟沉沉讲,其实我没那么爱吃肉,也不是真的无辣不欢。我只是觉得,太过敏感的性格容易招致猜测和怀疑,而天生一张哀婉的脸,也实在不讨女性的欢喜。所以我试图用没心没肺的笑容平衡多心,用爱吃肉来遮掩其实爱吃醋的真相,用重油重辣的口味,来扮演坦白直率的明朗少女。
我其实挺喜欢吃芦笋的。
就像你一样。
那些年,我是陪你失恋的女孩
作为闺蜜,两种情形下最容易蹭上饭,一是一对男女在一起了,二是一对男女不在一起了。
通常情况下,男生是很愿意请女朋友的闺蜜吃顿饭,一来是讨好,毕竟对方闲闲的几句撩拨,很可能决定接下来几天你的命运走向。二来也是示威,寝室内连载的攻心计或许超出了男生的理解范围,但这亮相却无疑具有隐晦的保护含义。因此,无论是割地求荣,还是扬我国威,在战略意义上,都是可行的。
虽然听起来不那么贴心,但我的确更喜爱第二种理由。
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两个人在一起,无非是那么些小心动小波折,当事人却说得像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我们描述——啊,他是这样跟我说的呀,对,她不说话可我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席间,男女主角眉来眼去,时不时上演相互喂食的深情戏码,我一边啃鸡翅,一边忙着捡一地的鸡皮疙瘩。